第36章 榮辱
周遊讓祝纓“等著”,其實並沒有想好祝纓等著他之後他要怎麽做。他的第一仇人還是鄭熹,祝纓隻是捎帶。發完了狠話,他回到自己房裏鍾宜叫他商量啟程的事兒,他又把這事兒拋到腦後了。
張仙姑卻一直惦記著這事兒,看女兒還是老樣子,低聲道:“你怎麽不急的呀?以後上京了不是還得遇著他?這可怎麽是好?”
祝纓道:“他是什麽人?咱是什麽人?想遇也遇不到的。”
張仙姑被安慰到了:“也對!這該死的雨!要不下這麽久就好了!這人也是,什麽記性呀?”
祝纓道:“他這還叫記性好?”真記性好,就該認出來了。
“你又來!”張仙姑恨恨地道,“什麽都不當一回事兒!你還盼著他記得你是吧?”
“小點兒聲。”祝纓提醒。
張仙姑氣個半死,戳著祝纓的太陽穴把她的腦袋都頂歪了:“又要作死!”
母女倆嘰嘰咕咕,很快到了花姐的院子外麵。張仙姑問道:“是這兒沒錯吧?”
祝纓道:“嗯。”
上前略一交涉就有丫環給她們倆領了進去。
花姐與嫂子住在一起,無聊得正在做針線,見到兩人來,陳大娘子笑著站了起來:“可算給盼來啦。”
花姐隨後站了起來,沒開口眼圈兒先紅了,努力壓抑了一下,仍是上前一步握著張仙姑的手說:“幹娘,這些天了,你怎麽不來找我呀!”
陳大娘子一笑,道:“你們說話,我去看看她哥哥又胡亂忙什麽呢!”才邁出門檻兒就看見陳萌腳步匆匆地走了過來,迎上去說:“他們娘兒倆來看咱們妹妹,你現在別過去。”
陳萌道:“老黃來信了。”
“怎麽?”
“順便給那位於大娘子又捎了些給衣裳、土產給妹妹和祝三,信使一總給我了。老黃信裏說,他已命人將墓園修葺一新。”
“那是好事呀!”陳大娘子說,又小心地添了一句,“回京見到父親,也好有個交代。”
陳萌道:“是啊……”
陳大娘子又問:“那位娘子給妹妹又捎了些什麽?下了這幾天的雨,別淋壞了。剛好祝家三郎也在這裏,他的東西正好給他。”
“包得好好的,是些幹貨,給祝三捎了點衣服書紙之類。”
“唉,也是個有心人。”
陳萌道:“有心,也有分寸。我回頭寫信,叫老黃再照看她一下。”
“嗯,妹妹放心她,才能安心留在京裏。”
夫婦二人等三人聊完,才過來說了於妙妙捎東西的事兒。張仙姑和花姐眼睛紅紅的,顯然是哭過,陳萌隻當沒看到,說:“三郎回去時把東西帶回去。”
祝纓道:“有勞大公子。”
“客氣什麽?見外了不是?”
祝纓靦腆地笑了,要接東西回去,陳萌派了個小廝替他把東西背到了房裏。
一回到房間裏,張仙姑沒打開包袱就先說:“花姐不容易啊!一顆心啊,叫活活劈成了兩半兒了啊!親娘,哪有不想見的?婆婆對她也極好的!”
祝纓慢慢打開包袱,見裏麵是些紙包的幹貨吃食、兩套衣服鞋襪,張仙姑抖開一套長袍,說:“皮袍子哩……咦?”
這皮袍子抖開,裏麵掉下一個包得嚴嚴實實的油紙包,打開一看,是一封厚厚的信,用漿糊嚴嚴的封的口。再封上火漆,上麵寫著:三郎親啟。
張仙姑認得個“三”字,就說:“給你的信,你看吧。我把東西都收拾了,過兩天就要上路了,又添了這些,我得重新弄一弄。”
祝纓拿著信在桌邊坐下,放在手裏抖了抖,怪沉的。徒手撕開了信封,裏麵的信紙很厚一疊,信封一裂就露了出來,寫得滿是字。
於妙妙的字頗為端正,讀起來毫不費力,祝纓打開一看,心裏咯噔一聲。
於妙妙開篇就寫的是:我不再賭運氣了,不想再給老天辱我的機會了。
接下來於妙妙就像是一個慈祥的長輩,絮絮地與小輩話家長、講道理。
她說:壽多則辱。人與人的壽數是不一樣的。薑太公八十輔文王,壽迄百二,他活到一百歲時也不算老。甘羅十二歲拜相,十三歲就死了,十二歲就是他臨近死期了。我活到了三十九歲,不敢比太公,比起甘羅已不算活得少了,死了也不必惋惜了。
她又說:以前覺得是自己能耐,什麽都能應付,現在發現自己不過是一葉浮萍。人活著看命、看運氣,女人尤其如此。花姐說自己運氣不錯,遇到的都是好人,其實自己運氣一向不差,雖也遇到了惡人,依舊遇到了好人。一旦遇到一個惡人,就能脫一層皮,實在稱不上是能耐了。
原本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中。可是在黃先生相幫著選定嗣子,在嗣子下拜的那一刻,她突然覺得,一切並非如她所想。並不是自己將周圍觸手可及的一切都盡力掌握安排,是自己處在一團看不清麵目的、不知道什麽人神鬼怪的掌握中。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賭運氣呢?這運氣一直都在往下的。雖說現在有了嗣子,又重振了家業,侄子不如以前可靠卻又有黃先生看花姐的麵子給照顧。可誰敢說接下來運氣會一直這麽好呢?不是不相信花姐的為人,可花姐自己也是個要托喬木的絲蘿,又怎麽忍心拖累花姐?
接著向祝纓解釋:不是信不過三郎人品,三郎也是個年輕人,能照顧得了花姐就已經很了。豪門女婿並不好做!三郎自己也要當心的。
寫到後來,於妙妙的條理就沒有那麽清楚了,完全是想到哪兒就寫到哪兒。
從信中,祝纓得知了於妙妙不選一個老實純樸的小孩子養熟而要選朱丁旺的原因。於妙妙說,老實純樸是個好詞,但是對自己老實純樸,對親生父母難道就會絕情?與親生父母恩情過厚,以後就是打不清的官司。招贅祝纓,祝纓叫她一聲“娘”,抱個同姓的嗣子,人家有娘有嶽母的,於妙妙算個什麽呢?妾生的孩子還要給生母在家裏爭個位置,何況這樣的族人?
朱丁旺就正好,雖然性子孤僻了些,但是同樣跟親生父母不親。至少能保證朱丁旺不會再認回親生父母,如此一來,於妙妙自認也就對得起過世的丈夫、兒子了。於妙妙也不擔心“日後”他對自己不孝順,她連老天的辱都不肯受了,更不會受嗣子的辱了。
她說:我為朱家撐了近二十年,對得起朱家了。我死了,他朱家以後再怎麽樣,可也怪不到我的頭上了。我能做的都做了,比他們朱家男人做得都多。我累了,倦了。不過是拚個命氣罷了,以前拚我的,現在就讓朱家自己拚吧。老天要是看朱家還有餘福還能存續下去,朱家自能延續。如果朱家祖上不積德,合該斷絕,也不是我一人之力可以挽回的了。
“我像一塊木柴,燒得熱烈,火焰高漲,燒成了炭仍能煮飯,如今已燒成了灰了,就灑了吧,讓風吹到天上去吧!不想再把這把灰也拿去漚肥了!”
又絮絮地對祝纓說: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麽!我受的屈辱也夠了。
既然榮辱不由己,活著又有什麽意思?再活著,我的心意愈發難平。
我不知還要怎樣才能暢快地活。
筆鋒一轉,她對祝纓說:須眉男兒,當自強。三郎不會久居人下的,高官得做、駿馬得騎的時候如果還想著我、覺得我沒那麽可惡,路過家鄉來給我燒一刀紙就好了。
她回憶了許多祝纓童年時候的事,說祝纓小時候就聰明,一聽就會,她當時心裏可不是滋味了。因為她的兒子大郎正經學全天的,祝纓就隻能聽個半天,祝纓還不能天天聽課,還得出去掙錢。但是大郎常說,學得不如祝纓。她好強啊,好強了一輩子,不是很想讓祝纓旁聽的,最後拗不過兒子兒媳才點頭的。說希望祝纓不要記恨自己當時的吝嗇。
又提到了張仙姑,說張仙姑也是很不容易的,但是祝纓對張仙姑就話很少,正事兒也不跟她講。做母親的人,孩子親不親近自己,難道感覺不到麽?張仙姑讀書少,說話也不夠文雅,但卻是真心關心祝纓的。設若她有不著調的地方,祝纓也應該包容。而且張仙姑內心很不安的,於妙妙又檢討自己,招了女婿之後是想收攏女婿的,所以張仙姑是酸了的,就會有不得體的地方。這不是張仙姑的錯。
接著又寫了許多對祝纓接下來“仕途”的勸告,說黃先生就是個很聰明的人,讓祝纓仔細回憶一下黃先生的行事。又說了於平做事不厚道之處,以及黃先生至少表麵上的周全憐憫。接著又說了衙門中的處事,再三強調,自己是個縣衙世代文吏出身的人,知道的是縣衙的事,京中大衙門的事她也不清楚,但是很想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訴祝纓。
這一部分寫得尤其的長,比之前於平跟祝纓吹牛時說的要實在得多也細致得多,這份仕途經驗足占了整封信一半的篇幅。譬如如何分辨同僚,如何分辨同僚之間的關係,怎麽辦事,辦事的分寸、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完全照著正人君子的要求達標就是最好的等等……
最後鄭重的強調:不想跟兒子丈夫葬在一起了,遠遠看著他們的墳就好。真的,跟他們在一起,又要操心了。離得遠一點兒,能看到他們,又不用聽他們質問為什麽早早就下來了,為什麽不把朱家照顧好。想操心的時候離得遠了,夠不著了,也就閑下來了。如果能夠這樣,或許內心就可以得到平靜了吧。
可以了,可以清清淨淨的走了。當家主母,太累太累,就讓她安安閑閑地死去吧。
“真好,我終於順著自己的心意,安排好了一件事了。”她最後說。
信和東西是托黃先生捎的,送完信,她回家之後剛好是個離開人間的吉日。估計祝纓收到信的時候已經上京了,官司也差不多了,親也認了。希望祝纓和花姐在鮮花著錦中看到她的信可以有耐心地看完,也不要覺得掃興,能夠好好想想以後的日子怎麽過。如果還想著她,這會兒在京城了,回鄉也來不及了。
然而,於妙妙這件事也沒安排準。正常情況下於妙妙的信應該是在祝纓她們抵京辦完事之後才能到達,但是下雨延緩了行程、黃先生假公濟私,發了個快傳。他們這一路離京還有些距離的時候,信就到了!
……
於妙妙將一封信寫出了一本書的厚度,祝纓又從頭讀了一遍,祝纓現在思考一件事——於妙妙也給花姐送了東西,有沒有給花姐寫信告知同樣的內容?如果沒有,要不要現在就去找花姐,告訴她於妙妙有輕生的念頭並且在安排後事?還是設法攔住不讓花姐現在知情?
於妙妙的想法,是花姐認了有權有勢的親娘之後再看到前婆婆的絕筆信,京裏有了血脈相連的親人,再看信就不致太傷痛。現在如果讓花姐知道了這個,花姐不至於將於妙妙的死算到親娘頭上,但一定會非常難過的,不上京也說不定。
於妙妙顯然是希望花姐未來能過得好的。
照祝纓自己的想法,直接去找花姐,讓花姐自己決定!但是,讀完於妙妙的信之後,她心底難得有了一點猶豫,希望於妙妙終究能有一件事可以希望成真。如此一來,又對花姐不起,也不太合她自己一貫行事的心情。
張仙姑收拾完了東西,把羊皮袍子單拿出來,預備祝纓再趕騾車的時候可以穿,這個比祝纓自己的冬衣暖和多了。於妙妙以前是富戶,做的東西更舍得下本錢,祝纓自己置辦的冬衣不能說吝嗇,習慣使然還是有些摳搜。
祝纓猶豫了一下,說:“大娘子走了。”
“我知道啊,咱們還送她呢,花姐追著車跑的喲……”張仙姑臉色一變,手上的袍子落到了地上,趕緊低頭揀起來拍灰,“什麽?哪個走了?死……”
祝纓點點頭。
張仙姑道:“胡說,死人給你寄信呐?!”說著自己都害怕了起來,嗖一下把手上的袍子扔到了鋪上。
祝纓道:“是遺書,寫完了交給黃先生,她回家就要……”
“害!”張仙姑臉上又恢複了一點血色,“那就是沒準信兒!我跟你說啊,人要是尋死,不是立時就斷氣的,多半會反悔!哎喲,你就會嚇我!”
祝纓心道,那就不是幹娘了。卻又不由燃起了一簇希望的火苗。
她問張仙姑:“幹娘也給花姐捎東西了,不知道那一包裏是不是也有信,更不知道花姐看沒看到。我要不要去找她,告訴她這事兒?”
張仙姑道:“去啊!憑什麽不去?這是花姐的事兒,等你幹娘回過神來,跟花姐一對嘴,你中間兒攔著,不好。退一萬步,你幹娘真有個三長兩短,你不叫她知道,她會恨的。你這樣,要是覺得不好,就交給她舅舅,他們自家的事自家關起門來商量,這總怨不到你了吧?”
祝纓道:“行,我去找花姐。”
張仙姑道:“早點兒回來,你今天沒看多少書呢!”
“哎!”
祝纓出門兒頂頭撞上了祝大回來,祝大近來傷勢恢複了不少,走路仍然一瘸一拐的。祝纓道:“還沒好透呢。”祝大道:“徐道士可憐,我還有妻有子照看著,他那些個徒弟都不頂用!打壞的打壞,逃走的逃走,也沒個人跟著他。我能走動了就去看看他。”
祝纓道:“案子還沒結,他還是犯人,鍾欽差還看著呢。”
提到鍾宜,祝大心裏緊張,麵上仍然不在乎地說:“怕他怎的?又不歸他管。你幹嘛去?”
“交功課。”
“好生應付上官!”祝大用力叮囑。
“嗯。”
祝纓揣著信,往花姐那裏走,遇到她的仆人招呼一聲“祝郎君”之後,開始交頭接耳,都在猜他怎麽又來了!
在花姐的門外,祝纓被攔了下來,她看著小丫環,說:“有勞姐姐通報一聲,我想見見大姐。幹娘之前的包袱裏……”
一語未畢,便聽到裏麵一聲驚呼:“小娘子!”
祝纓與丫環同時一驚,都奔去屋子裏。屋裏,隻有花姐和一個小丫環,花姐雙目緊閉,竟是昏死過去了!
陳大娘子得到消息也匆匆過來,看到這場麵,驚疑地看著祝纓,問道:“怎麽回事?”
回答的人是小丫環:“剛才大娘子回房了,小娘子就看鄉下送來的包袱,裏頭有封信,小娘子看完就這樣了!”
陳大娘子指揮著兩個丫環:“快,扶到**。”又問信在哪裏。
找了一圈,發現祝纓手裏捏著一疊信紙正在一看。
陳大娘子道:“祝家三郎,這兒不太方便,還請移步。”又伸手示意祝纓把信紙給她。
祝纓捏著信紙往外走,紙的邊緣都捏皺了!
字是於妙妙的字,信寫得全不像給她的那麽厚,攏共三四頁,寫的不過是些提示花姐以後要好好陪伴親娘、與祝纓好好過活,不要懷念過往。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封信的最後一頁,隻有四個字,四個字占滿了整頁信紙——
莫要回頭!
祝纓將信一折,攥在了手裏,陳大娘子直接命人:“快,把大郎請過來!”
陳萌離得並不遠,聽到這邊聲音不對,不等人請就自己來了。陳大娘子如此這般一講,陳萌道:“三郎。”伸手向祝纓要信。
祝纓道:“這是大姐的東西。”
“你都看完了!”
“對啊!”祝纓說得理直氣壯。她說的時候沒想什麽,純是因為她就是看過了,並且不想給陳萌。
陳萌想的是:畢竟是妹妹的丈夫。想祝纓真是有些可惡的執拗,認定了不給就不會輕鬆鬆手。一時躊躇,等到想強行奪取的時候,又錯過了時機——沈瑛出手,將兩人帶到了自己的房間。
……
這是祝纓第一次進沈瑛的地盤。沈瑛這房子一連三間,中間是正式會客的地方兩溜椅子,左邊是臥房、右邊擺著張小榻,又閑放兩張椅子配高幾。沈瑛進了右邊的房間,往榻上一坐:“都坐。”
陳萌和祝纓都在椅子上坐了,祝纓不等沈瑛發問就說了:“幹娘的包袱裏有信,上麵寫的她已有死誌。”
陳萌驚呼:“什麽?怎麽偏偏這個時候?難道有人刻薄她麽?”
沈瑛點點頭:“是啊。究竟怎麽一回事?明明給她安排得好好的,家業也回來了,嗣子也有了,連當地官衙都打點好了,怎麽就死了?!難道我們是會逼迫人的人家嗎?”
祝纓道:“不知道能不能請您派人去問一下?”
沈瑛道:“這是應該的,大郎,你現在就去辦。”
“呃,是。”陳萌看看舅舅,出門去吩咐隨從辦事了。
沈瑛又問祝纓:“三郎有何見教?”
祝纓站了起來,說:“您這話我不知道怎麽回答了,您有什麽吩咐?”
沈瑛輕歎一聲:“我的家人都在等著孩子回家呀,路上不能耽擱。設若消息傳來,那位娘子安然無恙,她卻奔波累壞了,我回去也是不能向她母親交待的,我的姐姐隻剩這一個親生骨肉了。人有親疏遠近,我自然更向著自己的親人。萬一那一位有了不測,她回京之後靜居守孝不是更好?”
祝纓嘴裏發苦:“你們以後有一輩子與她相處,就不能寬限她幾天嗎?就當為了了卻心願。”
“我有皇命在身呀!”沈瑛歎息,“你是個心思通透的孩子,我也不妨對你講,我要是狠起心腸讓她在那兒侍奉那一位,奔波這一趟累死了,又或者將你亂棍逐走、叫她為了死去的丈夫守節一生,還能叫人誇一個好家風、養出個順媳烈女來,是可以邀名的!我是親舅舅,不能這樣做。”
祝纓自己也要上京,也沒有立場,隻得說:“我……我能見見大姐麽?把信還給她。”
沈瑛道:“去吧。”
祝纓沒有馬上起身,掏出那封信,將最後一頁給沈瑛看了。
沈瑛嘴裏也苦了起來,心道:沒有這四個字還罷了,有了這四個字,傻孩子心裏怕是要一直記著這位婆婆了。
祝纓收了信,去看花姐。
花姐已然被救醒,倚在床頭,看到祝纓來了,她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三郎!娘她……”
祝纓走到床前,將信紙還給了她,說:“你想怎麽樣?”
花姐道:“我、我不知道,我想娘……”
“你娘也想你!”沈瑛匆匆衝了進來,接了這一句,雖然祝纓知道花姐現在嘴裏的“娘”還是於妙妙。
花姐掙紮著起來:“舅舅。”
沈瑛道:“快躺下!果然是母女連心,京裏剛才的消息,你娘病倒了!就想見你!你就是她續命的藥啊!”
祝纓木木地將信紙遞給了花姐,心道:沈瑛,你是真的厲害!
沈瑛拍拍他的肩膀,說:“讓她嫂子陪陪她,她們女人家好說話。”
祝纓深吸一口氣:“好。”
這一天之後,祝纓越發的沉默了。啟程之後早晚跟著金良習武,白天趕路、夜裏讀半夜的書。行進的時間跟在隊伍的最後麵,休息的時候也默默地向金良要求一間最偏僻的屋子。她真是太讓人省心了,這樣日複一日的竟不覺得有一絲辛苦,隊伍裏的人年紀幾乎都比他大,提起他的時候很有一些人誇獎他:“年紀小,人十分聰明,偏偏還勤快得緊,很是好學上進。”
張仙姑和祝大聽了,心裏得意,嘴上卻說:“她還小,別誇她,給誇得翹尾巴了。哪裏就很好了?她也還差得遠呢!”
祝纓也不管這些,別人當麵誇她,她也不得意默默地聽著。一切都顯得很和諧。
因為之前耽誤了行程,後半段趕路很急,周遊再沒有功夫來找祝纓的麻煩,讓祝纓清淨了一些,張仙姑一顆心也放回了肚裏——這些貴人,就是一時興起罷了,錯眼不見就撂開了。
但是祝纓卻讓周遊難過得緊,因為祝纓前前後後算是露了回小臉,鍾宜都知道了,說了周遊幾句:“你看看,他出身卑微仍然努力向上,你呢?”
恨得周遊背地裏罵她:“我就說這小子不是個好人!身上一股鄭熹的臭味兒!”
數日之後,京城在望,去核實消息的人也回來了——於妙妙確實是死了。朱丁旺一個全村都認為孤僻的人,披麻戴孝,端的是做足了孝子的禮儀,按照於妙妙的遺囑,將她葬在了離丈夫、兒子頗遠但是可以看到丈夫兒子的地方。
祝纓在驛站央人買了些紙錢,跑到大路中央燒了,花姐翻了翻包袱,找了件花紋少的衣裳穿了,又剪了朵小小的白花戴在了鬢邊。
祝纓以為,此事至此也就算有了個定論,大家分道揚鑣,等她安頓了下來,官司了結,隻剩給鄭熹還債的時候,就可以再與花姐聯絡了。
不料離京還有一天路程的時候,突然殺出一隊人馬來——沈瑛的三姐,那位馮夫人,派人來接女兒女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