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她嫁

晚間用了飯,錢廚子坐在屋簷下剔牙。

前兩日隔壁村王家辦喜事,請了錢廚子上門做席,王家做人厚道,喜宴結束後並銅板一起包了兩刀肉做謝禮。小兒子錢狗子見肉就挪不開眼,頓頓嚷嚷著要吃肉,招惹得兩個孫子在家中鬧得翻天覆地,這兩日家裏頓頓飄著肉香。

用完飯,錢狗子一溜煙跑去小夥伴家炫耀,丟下錢簍子和錢串子兩兄弟在院子裏瘋跑著嚷嚷肉真香,明天還要吃肉。

大兒媳孫氏拽住在院裏瘋跑的兒子,啪啪兩巴掌拍在他屁股蛋上,嘴裏罵著“吃飽就跑腸子亂鉸”,罵完不管兒子掙紮,眼珠軲轆轉了一圈,扭頭衝廚房大聲嚷道:“簍子啊,肉是想吃就有的嗎?娘告訴你,肉啊,那得辦喜事才有得吃呢!”

錢簍子推開他娘,嚷嚷道:“就吃就吃,我就要吃肉!”

孫氏衝廚房喊道:“想吃肉就要辦喜事。”

錢簍子屁事不懂,在地上撿了根木頭,拉著二房的錢串子,兄弟倆繞著院子跑:“辦喜事辦喜事,天天辦喜事,頓頓都吃肉!”

趙素芬捂著心口四下張望,拾起門後的笤帚,朝著孫氏就扔了過去,嘴裏罵道:“吃吃吃,我讓你吃,一天三頓肉都堵不住你的嘴,生成個餓死鬼還不會投胎,你個瞎眼玩意兒,想吃肉怎麽選了個農家娘的肚皮!”

“哎喲娘,您怎麽打人呢,是狗子要吃肉,咱簍子是和他小叔學嘴呢,您別遷怒啊……”孫氏拉起一旁的丈夫,扯拽著人罵罵咧咧回屋,“娘可不能因為簍子不是您親孫子就偏心眼呐……”

趙素芬衝著大房的門狠狠啐了口唾沫:“懶皮子,明天就把肉全給串子吃,我看誰敢說我偏心自己生的!”

她心裏氣狠了,攥著拳頭狠狠地砸了兩下身旁看熱鬧萬事不管的錢廚子:“說我偏心狗子,肉在桌上,兒子孫子都是在你眼皮子地下動的筷子,誰多夾了,你沒瞧見嗎?倒是有人從頭到尾沒有動過筷,我可瞧見了!”

錢廚子見老妻憋著火氣,懶得和她計較,任她撒氣錘了兩下,隨即岔開話題,問道:“桃花的親事怎麽說?”

孫氏那般作態,為的便是桃花的親事。

桃花是趙素芬嫁入錢家時帶在身旁的女兒,在錢家的身份有些尷尬,孫氏想給後婆母添堵時便常拿桃花做筏子。

“不知道這家裏有多少人巴不得她立馬嫁出去!”趙素芬心裏恨的慌,對他也沒有好臉。

錢廚子臉色也有些不虞:“你這說的啥話?啥叫巴不得?這不是有人上門說親,老大媳婦順嘴說一句,你扯家裏人作甚?”

趙素芬沒心思搭理他,如今滿心都是自己女兒的親事。

今日同村的王大娘上門來說親,說的正是她那苦命的女兒,桃花三歲就死了親爹,跟著她這個娘兩次改嫁,到了說親的年齡卻一直無人上門。

她心裏頭明白,是她這個三嫁的娘影響了女兒的名聲,連媒婆都不願登她家的門。

如今好不容易有人主動上門說親,本該是件喜事,可這說的人家實在是……哎。

等桃花從灶房出來,便被自個親娘喚去了裏屋。

門一關,母女倆互相望著對方。

趙素芬瞅了眼自己女兒,白啊,咋就能長得這麽白淨。那遺傳了自個的白麵皮,便是農忙時分往死裏曬,人人曬個大黑皮,就她不一樣,如了她那名兒,桃花,白裏透紅。

人家曬黑,她頂了天曬紅。

趙素芬沒由來想哭,扯起袖子抹了把淚,難得吐露心聲:“你娘我苦啊,你親爹屍體還沒涼透,你那些叔叔伯伯就開始惦記著家裏那幾畝田地,你是姑娘,他們那群要吃人的蛇蠍張口便是李家的田產不能便宜了外人。外人,誰是外人?說的是你娘我,寡婦帶著個女兒能有什麽好日子過?我不跑,咱們娘倆都得死!”

李桃花聽得想流淚,撲進她娘懷裏:“娘。”

趙素芬揪著她後背的衣服捶了兩下,收緊雙臂抱緊她,也跟著流淚。

這是她親女兒,她走哪兒都帶在身邊的女兒:“你二爹是我自己找的活命路,周家是大姓,你叔叔伯伯不敢帶人來鬧,可咱娘倆命不好,你二爹也是個命短的,也早早撒手去了,留下你二弟和我們娘倆,娘養不活你們姐弟!”

李桃花不敢大聲哭,怕被外麵的錢廚子聽見,她三爹對她娘給二爹生的二弟很是厭煩,每次提起二弟便要鬧一場。

“你三爹錢廚子,是他主動尋的我,甭管人好壞,有他在,咱們娘倆的日子至少能過下去。後頭又生了你三弟,且看你三爹那死鬼樣怕不是個短命的,娘這輩子多半是要葬在他錢家祖墳了。”趙素芬淚眼婆娑,直用袖子擦眼淚,她嫁給錢廚子時他孫子都有了,平白冒出個女人,還帶著個拖油瓶,兩個兒子兒媳不給她好臉色,桃花在錢家的日子更是艱難。

而且她還生了個要分家產的小兒子。

但也因為她生了個兒子,她在這個家反倒立住了根,桃花的日子不說多好過,好歹她偏心兩分女兒時錢廚子不敢和她擺臉色。

可錢家終歸不是桃花的家,除了她那不懂事的弟弟,誰把桃花當成自家人?

趙素芬粗糲的拇指擦掉女兒臉上的淚,撫摸著她嬌嫩的臉蛋,真是怎麽看都心疼,她低聲道:“是娘連累了你的名聲,讓你說不到好的親事。”

李桃花使勁搖頭:“娘,你是最好的娘。”

趙素芬聽她這般說,這些年壓在心裏的鬱氣散了大半,臉上露出抹由內而外散發的笑容:“我的乖女,外人隻道你娘我水性楊花,男人死一個嫁一個,可她們又哪裏知道我們娘倆的苦楚?日子是自己過的,外人的嘴我管不了,既然管不了那便不要在意。”

“更何況,她們心中未嚐不是在眼紅我,拿我三嫁說嘴,我卻一嫁更比一嫁好,尤其是那些個漢子私下說的話最是可笑,他們就好比那種不出稻的田,自己無用,還不準別人換塊田過活!”趙素芬冷笑連連。

李桃花聽得目瞪口呆,她娘還是這般生猛。

趙素芬卻很是暢快,她臉上再無淚痕,正了臉色道:“桃花,你王大娘今日上門說的那戶人家,你認為如何?”

說起婚事,李桃花臉上並無絲毫羞怯之意,她顯然已經細細思考過,此時便道:“衛家很好。”

“哪裏好?家中隻有幾畝薄田,忙碌一年繳了稅隻能混個水飽。”趙素芬滿臉苦澀,這也是她一直猶豫的原因。

衛家實在是太窮了,整個家當就隻有幾畝薄田和幾間泥土房,家中還有一個做不了重活的瘸腿老父,家裏家外全靠衛大虎一人操持。

“王大娘說衛家以前是山上的獵戶,農閑時,那衛大虎也會上山捕獵。”桃花心想,地裏的收成吃不飽,她有手有腳,大不了上山去挖野菜刨樹根充饑,勤勞一些總是餓不死的。

衛大虎便是和她說親的那個人,據說長得人高馬大,很是勤勞刻苦。至於為何快二十了還未說親,李桃花在心中猜測,或許是因為家中實在太窮了,沒人看得上。

衛家人口簡單,家中隻有一個瘸腿老父,上無婆母,下無弟妹,雖是無人幫扶,卻也有簡單的好處。沒有婆母會少受許多磋磨,便是她大嫂處處和娘作對,卻也不敢公然忤逆娘,一個孝字大過天,若是遇著喜歡立規矩的刻薄婆母,日子才叫真的沒法過了。

桃花從小便知道,自己在哪兒都是多餘的,三爹雖沒有刻薄她,卻也不喜她,隻因她是女兒早晚會出嫁,所以多忍兩日罷了。

錢家不是她的家,周家更不是,她真正的家是李家,可她親爹早就死了,她早沒有家了。

如果她一直賴在錢家,莫說錢家的哥哥嫂子,便是三爹都會嫌她多餘,她不願讓娘兩頭為難。

何況她總是要嫁人的,如今不嫁,日後年紀大了,就隻能嫁給鰥夫做填房。

窮又如何,總歸不會餓死。

衛家,她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