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融雪時分06
安戈涅一瞬間回想起許多細節:
進入逃生艙前西格突然停下推她一把;他在艙門口蜷起上半身停頓,身後隨上方爆炸,下落的零部件和建築殘片如雨,而他聲稱隻是差點被砸到;還有剛才越來越多的疲倦表現……
西格慣常強勢、自控而誠實,導致她根本沒想過懷疑他是否隱瞞傷情。
她又被他保護了一次。
不是使命,不是出於立場,隻是對她這個人不計得失的回護,於安戈涅而言這是純然陌生的體驗。
她無措地盯著西格近在咫尺的黑發看了幾秒,心髒仿佛正和伸出的指尖一起微微地顫抖。
“你醒醒……”她抓住西格的肩膀向上抬,回避著他受傷的後背,努力探出上半身,讓他的胸口枕到她腿上,防止他徹底麵朝下栽倒在救生艙底部。
得找個緩衝物墊在他身體下麵,否則她沒法幫他處理傷口。
安戈涅左右四顧,眼睛忽然一亮。
在固定乘客的三個凹陷處中間,各有一個不太明顯的暗格,用力一按,外蓋便向上彈起,收到圓頂上,露出裏麵的儲物空間:
急救箱,手電筒,光能發電裝置、濾水器,少量瓶裝水和營養液,可以充當床鋪的氣墊睡袋,防風保暖的鬥篷式毯子,最沉重的是個壓縮到手掌大小的盒子,按照說明打開就會是一個防風帳篷。
物資遠比她想得要豐富,安戈涅定神,將注意力集中在西格身上。
兩人的體格相差懸殊,等安戈涅終於將西格挪到充氣墊上,用裹了衣服的箱子抬起他的上半身,她已經身上見汗,氣喘籲籲。
她沒給自己時間休息,費了一番工夫才成功脫下了西格的外套。
血色滲透的黑製服拿在手裏才覺得心驚肉跳,西格外套左肩稍靠下一些的位置,裂開了一個大口。
裂口邊緣毛糙,簡直就像是刀片擦著他砍過,帶走了一整片皮膚與下方的血肉,再深一點就會傷到骨頭。
西格的襯衣已經幾乎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她根本沒心思想別的,從後解開他襯衣前襟,小心翼翼地將布料剝離皮膚。
幾個小時過去,傷口附近的血漬已經凝固大半,這麽做的手感宛如硬生生撕下西格的第二層皮膚。
這操作不容失誤,傷處又極具視覺衝擊力,安戈涅強忍仿佛在血管裏跳動的不適,強自鎮定,拿出急救箱裏的滅菌濕巾消毒。
西格身體陡然顫抖了一下,呼吸變重,皺著臉睜開眼睛。看來是痛極了,痛到他立刻恢複清醒。
“呃……我——”他下意識要撐起身。
安戈涅低聲喝斥:“別動!傷口還沒處理好。”
她鮮見地在他麵前那麽強勢,西格愣了一下,乖乖地趴著沒再掙紮。
“抱歉,嚇到你了……”他輕聲說。
“你早點告訴我的話,就能早點處理傷口,如果感染了怎麽辦……”安戈涅張了張口,更多指責他逞強的話終究沒能說出來。
西格露出一抹失色的自嘲微笑:“抱歉。我……以為撐得住。”
安戈涅緊抿嘴唇,繃著臉往別處看了幾秒,才無言地一手舉著手電筒,一手為他塗抹醫療凝膠。
這種米黃色的膠體覆蓋傷口後會逐漸凝固,隔絕外部環境汙染,促進傷口愈合。
過了半晌,救生艙內才響起一聲低低的:“謝謝。”
“什麽?”
“你又救了我……”
“又?”
安戈涅的動作不由一頓。她險些忘記有些事隻存在於她的記憶裏。
“我是說,你相信我提供的情報作出布置,等於已經救了我一次。進救生艙的時候是第二次。”
西格不置可否地沉默,也可能隻是因為疼痛說不出話。
他後肩的傷口足有巴掌大小,差點用光一整管醫療凝膠。
安戈涅隻希望她沒記錯急救訓練的內容,不會導致西格身體情況惡化。
然而才塗好凝膠沒多久,傷員就不安分起來。安戈涅隻轉個身去擦遍是血汙的手,再回頭時,西格已經翻身支著手肘坐起。
“我讓你別動!”
“這個高度,一直趴著呼吸有點困難……”他指著安戈涅堆出來支撐他的“小山丘”解釋。
她頓感理虧,抿唇“哦”了一聲。
西格還是十分虛弱,剛才說了幾句話似乎就極為疲憊。他將沒受傷的那側身體靠在艙壁上,單腿曲起,半闔雙眸。
安戈涅呆站了片刻,將鬥篷抖開披在他身前,避開傷處裹住他,而後打開一袋營養液,俯身將吸管口湊到他唇邊:“喝一點吧。”
他就著她的手喝了半袋就停下。
“物資存量還有多少?”他低聲問。
安戈涅怔了怔,剛要據實回答,轉而明白過來,用吸管口戳著他的嘴唇:“你不要管,先喝掉。 ”
西格抬眼看著她。
為了保存燃料,將能源用在發射求救信號上,逃生艙的燈光已經關閉,隻有兩側舷窗透進灰白慘淡的天光。他的眸色愈發顯得黑沉沉的,像平靜而幽暗的深井。
“我可能熬不過去,那麽至少,我必須盡可能留下更多物資,至少讓你撐到救——”
“噓!”安戈涅捂住他的嘴。
“不要瞎說,你會好起來的!”她聽上去有些怒氣衝衝,確切說,她眼下隻能偽裝出這種情緒掩蓋慌亂與不安。
“萬一要過很久很久,搜救的人才收到求救信號呢?我從沒見過外麵那樣大的雪,我就算能多在獨自這圓球裏多撐幾天,一旦物資耗盡,我沒本事找食物和水源,獨自在外麵……我活不下去。”
說到最後,安戈涅努力理直氣壯的聲調不可抑製地發起抖。深吸一口氣,她忽然俯下去,主動貼了一下西格的嘴唇。
黑發alpha快速顫動睫毛,一瞬間顯得有些茫然。
“你不是找了我那麽久,怎麽可以現在死掉?”她喃喃,替他捋了一下淩亂的額發。
西格沒作答,定定望著她的眼睛亮了一點,仿佛目眩神迷。
“好好補充營養,快點恢複。為了我你也得活下來,好不好?”安戈涅也不知道這話裏多少哄誘的成分。
至少現在,她不希望西格死是真的。
虛弱狀態下,西格的反應比往常要慢一些,過了片刻才點了點頭,乖順的樣子有種接近孩童的天真和依賴。
安戈涅不由懷疑,他有沒有聽清楚她都說了什麽。
但她再次將營養液吸管湊過去的時候,西格沒有拒絕。
西格傷口的凝膠幹燥後,安戈涅又在上麵貼了一層醫用膠布保險,
眼見著他又昏昏欲睡,她忙亂了好一陣,終於成功把艙內備有的三個氣墊睡袋用膠布固定,拚成了一張床墊——
她怕睡袋為了保暖內部貼得太緊,會壓迫到西格的傷口,每次鑽進鑽出如果摩擦到傷處就更加不妙了。
攙扶著西格躺下來,安戈涅又在他身後堆了一個高度合適的障礙物,方便他下背部靠著保持側臥。
她揉著太陽穴左右四顧,一下子不知道還有什麽事要做。
外麵的雪水隻要沒有害物質,就能成為水源,但她不敢貿然打開艙門,萬一讓西格受冷就糟糕了。眼下營養液還夠補充水分。至於救援……
安戈涅看了一眼光腦終端。依然無光網信號。
“你也需要保存體力,過來。”西格睜開眼睛,輕聲喚她。
安戈涅沒扭捏,和他鑽到同一條毯子下麵。
真的和西格麵對麵躺下,她一時不知道該把手腳往哪裏擺。
不看場合的信息素……她努力忽視幾乎環繞著她的雪鬆氣息,有些生硬地叮囑:“有任何不舒服就立刻叫我。”
“嗯。”
雪還在下,簌簌地輕敲逃生艙外殼。隨著雪層堆積,雪落的聲音也模糊了。
風聲、逃生艙輕輕搖擺的響動都逐漸遠去,隻剩下白茫茫的寂靜。就好像這世界上隻剩下他們,隻聽得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在混合著血腥氣的消毒水氣味裏,安戈涅不知不覺睡著了。
她是被熱醒的。
額頭抵著滾燙的胸口,她愕然遲滯了數秒,才意識到在睡夢之中,她徹底貼到了西格懷裏。然而眼下奪走她注意力的是西格身上異常的高溫。
他發燒了。
“西格?西格,喂!”安戈涅叫了好幾遍都沒反應。
她連忙起身,在醫藥箱裏急匆匆地翻找,而後對著兩種抗生素發愁——她隻恨自己不是個醫生。如果能聯網就好了……
就著手電筒閱讀了一下包裝表麵的說明文字,安戈涅選了大概更適合應對傷口感染的那一支。
也顧不上別的,她用消毒濕巾擦拭他的額頭、脖頸和身體,希望裏麵的酒精成分能帶走一些熱度。
“喝點水……”
被扶著坐起來,西格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頭沉沉地向胸口垂。
安戈涅捧著他的臉抬起來,往他的嘴裏擠了一點營養液。
“利麗……”西格終於清醒了些微,第一反應是緊緊抓住她的手臂。
“你放開,我沒法給你喂藥了……”安戈涅掙紮了兩下,輕鬆掙脫了他脫力的手。她繃緊唇線深吸一口氣,扳著他的下巴,幾乎是把藥劑硬灌了下去。
“咳咳!”西格嗆了幾聲,眼神稍轉清明。
“我剛給你喂了抗生素。藥效起來就好了,現在躺下。”安戈涅也說不清這話是說給他聽,還是自己聽。
西格聞言隻勾了勾唇角,但還是依言照做。那樣子更像是為了哄著她,才如此配合治療。
“傷口痛嗎?”安戈涅把毯子重新給他裹好。
“一般。”
“……”
他閉目緩了片刻,又啟眸:“我——”
安戈涅口氣激烈地打斷他:“不要說話,好好休息。”
西格虛弱地笑了一聲,依然睜著眼睛看她:“利麗,對不起。”
這話裏有她無法理解的沉重分量。安戈涅就像是冷不防吃了一拳,張了張口,沒能發出聲音。
好半晌,她終於擠出回應,聲音有些支離破碎:“你道歉什麽……”
“我之前撒謊了。”
西格好像有一瞬間想回避與她對視,但最終沒有。
“我說最後一次見到你,是你分化那天。其實並非如此,”他看向她無法共同回憶的過去,眼神變得有些空洞,“我說我沒能如願帶走你……那也是假的。”
安戈涅沒能立刻理解他的意思。
“我闖進醫院,成功將你劫走了。
“那之後,我和你試圖逃離E區……離開戴拉星,但是他們緊追不放,”西格的臉容痛苦地扭曲了一下,“緊急時刻,你求我永久標記你,那樣你就對他們沒有價值了。最壞的情況下,或許他們會把我們兩個一起殺了,但至少那樣你不會失去自由。”
“但是為什麽?……那一刻,我對你產生了疑問。“
一口氣說了太多話,他的呼吸變得急促,安戈涅想阻止他說下去,但他的神色讓她無法開口。
有些秘密沉澱太久,變成了長在血肉內的荊棘,反複地刺穿他,如果不讓他傾吐完就太過殘酷。
“我……突然不再確定我對你究竟是什麽感情,也不確定你究竟是喜歡我,還是隻是急迫地需要一個保護者,而我恰好出現了。
“畢竟我們真正相處也就那麽幾天,根本稱不上了解彼此。”
“也可能,我隻是單純地被怯懦擊敗了。我們真的要一起死嗎?那刻我猶豫了。”
西格長長地、艱難地吸了一口氣。
“我猶豫不決的懲罰……最後,我隻能眼睜睜看著你被帶走。”
安戈涅好像忘了做出表情,隻是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西格又咳了兩聲,蒼白的臉上是病態的熱紅,語句開始失去正確的句法形態:“我不希望……我不在了,等你找回記憶,覺得我……回想起我的說法和事實的出入,才發現,我是個美化自己的騙子。”
“對不起,利麗,”他眼睛裏有孱弱的波光粼粼地閃爍,他對她那跨越五年未曾失色的、令整個王國燃起戰火的執著,曾經讓安戈涅一度困惑。
謎底或許非常簡單,一個短句就能囊括。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