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潮熱雨季08

更早之前,安戈涅曾經懷疑,西格還在王國軍服役的時候,在某場宴會、或是別的什麽社交場合偶然見過她,因而對她產生了執念。

“一見鍾情”,又或是“驚鴻一瞥”,某些陳舊的故事裏,喜歡用這樣的詞粉飾單方麵投注的狂熱戀心。

但西格並不像那種人,而且他對她太熟悉、太小心翼翼了。

昨晚收到那張入伍通知書後,安戈涅終於得以確定,那個神秘賬戶的主人是西格。

她那時候第一反應是質問提溫為什麽會突然發這種東西給她。她根本沒對他提過她懷疑西格與她有舊。

轉而一想,她隱約明白,西格與陶朱雙蛇交涉時的態度,還有在指揮艦上的表現,都足以引發提溫的興趣。

而且提溫知道“利麗”這個身份。順著這條脈絡,不難查到他們的通信地址曾經在一個區域。陶朱雙蛇的“谘詢”業務不可小覷。

最後再加上她昨晚突兀地拋出失憶這一話題。

提溫很多時候敏銳得可怖,此前可以在隻言片語間逼出她的盲點,同理完全做得到依靠這些碎片,還原出接近事實的假說,而後適時為她遞上缺失的最後一塊拚圖。

安戈涅並不打算和提溫對此多做討論——她怕裏麵有坑等著她跳下去。但作為主動給她線索的回報,她沒有追究他插手她的私事,如果那確實稱得上私事的話。

一個人在**翻來覆去地思考到淩晨,安戈涅得出的猜想是:

她和西格有過一段糾葛,而後因為分化為omega、被父親派來的人帶走而不得不分開。她對西格的留戀在某些人眼中是危險的、不穩定的因素,會影響她履行作為omega的“義務”。

再假定王室掌控著提溫所說的技術,她被洗掉了與西格相關的記憶,公主安戈涅與利麗這兩個身份幹淨地互相切割。

然而這個假說最大的疑點是,西格為什麽會對她的身份一無所知?

從他所說的版本來看,利麗根本沒有告訴他自己是國王的女兒。是害怕他得知之後退縮,放棄與她私奔?還是說有什麽別的隱情?

另外,與西格剛才所說的那些相比照,她的記憶如果真的被動了手腳,那麽被抹消篡改的可能遠遠不止與西格相關的事。

不論是星軌劇院、韋殊特還是別的名詞,都無法在她腦海中喚起鮮明的印象。

一部分猜想獲得證實,某些疑團解明,通往最頑固的秘密的路徑卻依舊上鎖。

更不用說,最無解的問題是:她現在知道了西格那側的事情經由,她應該如何對待他?

利麗與西格的故事就像屬於另一個人。

西格不要她的憐憫同情,可除了一些歎息,她無法違心地再多給他別的。

安戈涅沉默不語,西格注視她片刻後說:“我告訴你的這些,似乎隻會給你徒增困惑和痛苦。在一無所知的你眼裏,我恐怕才是邪惡的一方。”

他自嘲地勾起唇角,顯然想起了她的逃亡。

搖頭:“我知道自己的記憶有問題。我也想知道發生了什麽。這點我和你是一樣的。至於你身為反抗軍頭領,和我在立場上的問題……”

西格整個人瞬間顯得有些緊繃。

“我不會聲稱我對反抗軍有好感。但我也無法否認,你和你的同伴們宣揚的許多理念是正確的、值得讚揚的。

“即便許多人會將我視作舊秩序的化身,我並不真的認同它。現在的我隻是恰好是它的產物,而我做的有些選擇,對我來說……和別無選擇相近。

“這點……對許多死在反抗軍手裏的人來說,或許也是一樣的。”

西格原本想說什麽,聽到最後這句,默然抿住嘴唇。

安戈涅眼神放空了片刻,才重新與他四目相對。她輕輕地開口,像一個請求:“不是所有人都能選擇自己的政治立場。”

“我知道。”

“我可以試著不把所有反抗軍成員當作仇敵,但至少現在,那可能就是我的極限了。”

西格點了點頭,咬字忽然變得有些刻意:“那麽我呢?”

“對現在的我來說,你——”

一拍遲疑的停頓,她最終還是誠實地說下去:“你更像個陌生人。”

西格的瞳孔不受控地收縮,眼眸隨即黯淡了些微。除此以外,他將心緒藏得很好。

“但對你來說,我說不定也和陌生人差不多,”安戈涅牽起唇角,“我和你記憶中的利麗,可能有很多差別。再和我多接觸幾次,你可能很快會對我幻滅。”

西格沒有立刻信誓旦旦地反駁。他在言語方麵極度審慎,和某些舌燦蓮花的人是兩個極端。

這反而讓安戈涅安心了一點。

“我不夠了解你,你也並不了解現在的我。所以,我沒有辦法回應你對利麗可能還抱持的感情。”

西格幹澀地眨了眨眼,下意識要看向別處遮掩表情,卻硬生生忍住了。

但安戈涅還沒說完。

“如果有一天,你覺得現在這樣的我也不錯,那麽到時候再和我表白也不遲,”她讓聲調變得輕快,調侃了一句,“現在就先友好地握個手吧。”

西格怔然注視她片刻,眼睛陡然亮了起來。

他握住了她主動向他伸來的手,依舊小心翼翼,像捧著失而複得的寶物。

安戈涅沒讓這個友好握手持續太久:“關於記憶問題……我猜想艾蘭因知道些什麽。”

“我來應對他,”西格立刻說道,“你不要插手。”

她沒答話。

他抿了抿唇,立刻緩和口氣說:“假如惹惱他,我有更多手段應對。你身邊他安排的人太多,我不放心。”

“那麽我暫時不就這件事與他對峙。我希望你能調查我從戴拉星消失,到第二年初夏之間的那段時間,王宮中是否有什麽異動,”安戈涅猶豫地停頓了片刻,聲音低下去,“那段時間的記憶……我也丟失了。”

西格蹙眉,嚴肅地頷首:“好。”

安戈涅想了想又說:“還有另一件事……我想請你幫忙。可能隻有你能幫我。”

西格向她微微傾身:“什麽?”

“和我一起逃走的人裏有一個男性omega,他叫路伽,比我大半歲。我們逃到南部空港時,他……強製自己進入發熱期,充當誘餌引**動,之後我就與他失散了。當時維持秩序的是反抗軍的人。我隻想知道他是否平安。”

“好,我會讓人盡力去查他的下落。”

“那麽之後我把他的照片,還有能找到的檔案給你。”

兩人隨後交換了光網賬號。

“你今天還有什麽安排?”

安戈涅偏了偏頭:“為什麽問這個?”

西格眼神閃爍了一秒,放棄尋找借口:“重新相互了解可以從今天就開始。”

她愣了愣,噗嗤笑了。

西格有些無奈地看著她,不給自己的意圖辯駁,也不退縮。

“今天還是算了,”安戈涅輕輕歎息,“你和我見麵似乎是保密的。既然有必要對反抗軍其他人隱瞞,那麽足以說明和我有太多接觸,一旦傳出去,就會對你不利。”

西格眼神更柔和了一些:“沒關係,我能處理。”

頓了頓,他挑選著合適的措辭說:“有些人甚至向我進言,希望我與公主安戈涅訂婚。”

安戈涅立刻判斷出這個提案的優點:

如果反抗軍首領與王室成員訂婚,就能暫時穩住對於未來焦躁不安的舊貴族。而且安戈涅的私生子身份這個時候反而成了長處——

可以宣傳她從小在王宮外長大,與其他的王室成員不同,也方便由她為偏向革新的政策背書;

更重要的是,她原本就沒有繼承權。

假如與西格聯姻的是更正宗的王室成員,他一旦有意競爭新政府的最高席位,就容易因為與王室的姻親關係受到攻訐,被扣上背叛革命、王室複辟的帽子。正因為她隻在王宮裏生活了五年,這個問題就相對沒那麽嚴重。

而且一旦需要對舊貴族和保王黨殘餘動刀,她這個無依無靠的omega也不會構成阻礙,隻要關進保護設施,就可以從公眾視線中永遠消失。畢竟隻是訂婚而已。

假設處在西格的位置,安戈涅都會為這個提案心動。

“你在向我求婚嗎?”她笑了笑。

西格看了她片刻,語聲有種壓抑的平靜:“如果你想把我這視作我認真的提案,我也可以是認真的。”

他的眸色很深,因而給人以幽邃深沉的印象。安戈涅今天穿的淺色衣服,在他瞳孔中的倒影十分鮮明。

西格這麽看著她的時候,看到的是究竟是利麗的殘像,還是麵熟的陌生人呢?安戈涅不禁在心裏低低地發問。

雖然他願意和她“重新認識”,但說不定他心裏已經有了結論,他隻是照顧她的感受,陪她玩慢慢來的過程。所以一旦有直接到位的機會,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抓住。

見她不說話,西格就放下了這個話題:“既然今天不合適,我改天再找時間。”他沒有繼續糾纏她,起身打開閱覽室門。

艾蘭因抬眸看了一眼,在安戈涅臉上停留半秒,臉上沒什麽表情變化。而後,他甚至淡定地挪回視線,把閱讀的那個段落看完了,才關閉光腦投影走過來。

“請您從另一側的電梯的離開。和來時一樣的路線。”

“之後見。”西格向安戈涅微笑了一下,而後收起表情朝艾蘭因一頷首算是道別,便快步走向了樓麵另一頭。

等到電梯轎廂離開七樓,艾蘭因才低眸看過來:“您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嗎?”

安戈涅含糊其辭地拖長音調:“也許吧……”

艾蘭因沒有問他們都說了什麽。他同意她和西格長談,原本就是一件頗為不可思議的事。他不可能對西格和利麗的過往一無所知。

不然艾蘭因就不是艾蘭因了。

“您要繼續留在這裏查閱資料,還是回去休息?您看上去有些疲憊。”

“回去吧,昨天我沒睡好。”

艾蘭因在瑣事上額外體貼:“是給您準備的寢具有什麽問題嗎?”

安戈涅不客氣地回道:“心裏有事,睡不著。”

他看著她,似笑非笑的,沒有追問心裏有什麽事,像是等她主動繼續訴苦。

安戈涅立刻知道他看穿了她試圖把話題引導向西格,並且不打算配合。她麵無表情地往電梯走,聽到輕緩的足音尾隨身後。

兩人沉默地前進,她忽然問:“你真的沒有想告訴我的事嗎?”

隻有那麽一點,她想過艾蘭因是否會被西格刺激,選擇對她更坦誠直接一些。

艾蘭因沒立刻回答,似乎真的認真思考了起來。

大概是對她有所隱瞞的事太多,挑選不過來了吧。安戈涅惡狠狠地腹誹。

然而她等得不耐煩了,他依然沒有作答。

安戈涅長長吐一口氣,駐足回身:“沒有的話,我倒是有一件事要告訴你。西格有意和我訂婚,我覺得可以考慮。”

她盯著艾蘭因的眼睛,緩聲問:

“你覺得呢,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