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潮熱雨季07

安戈涅駐足,抬頭看了一眼內廷檔案館典雅偉岸的大門。

首都星使用的是人工天氣生態係統,天氣預報永遠不會出錯。半個小時前就淅淅瀝瀝地開始下雨,檔案館的乳白色外牆打濕後深了一度,與浸水的紙張在顏色上有些相似。

此前安戈涅不止一次從這古樸建築物門前經過,但這是她首次入內。

檔案館的藏品的情報與曆史價值同等高昂,眼下安保森嚴。跟隨她前來的王宮護衛留在了一樓,她對徘徊巡邏的黑製服士兵頷首致意,一臉淡然地進入電梯,前往七樓的資料閱覽室。

在政變之前,獲得許可的個人或團體可以預約隔音封閉的獨立閱覽室,安靜地閱讀抄錄需要的檔案資料。

艾蘭因替她登記了某間閱覽室三個小時長的使用時間。

七樓樓麵分外安靜,安戈涅循著地麵閃動的引導箭頭,前往目的地。

所有閱覽室的牆體和門都是透明材質,行走在其中宛如穿越玻璃迷宮。她隔了一段距離就看到了艾蘭因和西格。

其他閱覽室裏都空空****,很難不注意到唯二的人影。而且他們本來就很顯眼。

西格和艾蘭因的位置十分微妙,他們恰好處在房間對角線的兩頭。

艾蘭因儀態優雅地坐著,手頭投影頁麵翻動,正在全神貫注地閱讀,似乎決意把房間裏的另一個alpha當空氣。

黑發青年同樣沒有談話的興致,隻是默然站著,注視著整片重疊的玻璃牆體以及橫貫其中的走廊。

於是安戈涅一走近,她和西格的眼神就遙遙地對上了。

他嘴角動了動,大概想向她微笑,卻沒能夠。

艾蘭因這時心有所感地抬頭,自然而然地起身打開房門,等著安戈涅過去:“您來時沒淋到雨吧?”

這麽說著,他抬手,替她將晨風吹亂的一縷散發捋順。

一夜過去,他又變得無懈可擊。

安戈涅沒有躲開他的小動作,卻也沒給他多餘的反應。來之前她就下定決心,今天見到艾蘭因,一定要把他當個死人對待,沒有必要就不搭腔不看不聽。

艾蘭因見狀垂睫,不知道在想什麽。

安戈涅等待片刻,見他還佇在原地,忍不住就刺他一句:“艾蘭因閣下,您打算旁聽嗎?”

這話用上了敬語反而缺乏敬意,艾蘭因涵養再好,也怔了一下才笑著回應:“我到外麵等您。”

語畢,艾蘭因就推開走廊對麵閱覽室的門。他坐下後手腕輕抬,調出剛才看到一半的頁麵繼續閱讀,完全就是一副從容的監護人架勢。

如果艾蘭因挑選的椅子沒有正對安戈涅他們這側,他這漫不經心的姿態恐怕會有幾倍多的說服力——

即便聽不見他們說什麽,他一抬頭就能看過來,而解讀唇語對這位前首相而言自然不是難事。

安戈涅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在長桌一頭落座:“不去管他。”

西格怔了怔,唇角不禁微微勾起。

“沒關係。”他淡然說著落座,與安戈涅麵對麵,同時背對艾蘭因。這麽一來,從艾蘭因的視角,西格就恰好擋住了她。

除非艾蘭因換座位,或是不顧臉麵地站著,否則他就無從知曉他們說了什麽。

安戈涅與他相視一笑,而後自己先愣住。同仇敵愾有時確實是拉進距離的最佳方式。

她就勢以輕鬆的口吻問道:“你說你隻是單方麵認識我,我們此前並沒有見過,真的是那樣嗎?”

西格露出被猝不及防刺傷般的愕然表情。但他隨即反而鬆了口氣。

最艱難的問題一開始就被擺上台麵,也許是件好事。

“昨天那麽回答時,我沒控製好情緒。”說著他的視線從桌麵抬起,在她的臉上遊走。這種打量不含猥褻的意味,隻有尋找失物的專注。

“我與公主安戈涅昨天確實可以說是第一次見麵。”

“我認識的,熟悉的……”西格眸光顫動了一下,嗓音依舊克製著感情湧動,“是利麗。”

聽到他念出這個名字,安戈涅居然十分平靜。

“我就是利麗……”她輕聲說。

西格扯了扯嘴角:“但你不記得我。”

她沉默片刻,點了點頭:“我沒有關於你的記憶。”

閱覽室中,琥珀雪鬆顯山露水,西格清晰可聞地深吸一口氣。

“一點印象都沒有?”他的語聲變得急促,問話時緊盯著她的眼睛。

安戈涅恍惚了一下。並不是她因為這情形突然想起了什麽。

西格對她是否記得他應當早有定論。然而親耳聽見她這麽說,他的反應依舊如此激烈,甚至沒能收斂好信息素氣息。

這隻能說明,他確實非常在乎他所知曉的那個利麗。

某些爛俗老套的失憶故事裏,哪怕丟失記憶,身體還有潛藏於意識的海潮下的心靈一部分,依舊會記著重要之人,隻要對方靠近,就會喚醒似曾相識的顫栗。

如果她確實能感受到什麽就好了。

有那麽一瞬間,安戈涅對西格心生淡薄的憐憫。

這使得她嘴唇翕動,沒能幹脆利落地吐出“一點印象都沒有”的實話。

西格僵了一下,他深藍近黑的眼睛陡然亮得嚇人。

那是自尊心被冒犯的怒意。

安戈涅尷尬地挪開視線。

“不要那麽看著我,我不要你可憐我,”他閉了閉眼,緩和口氣,“我……也沒有資格受你憐憫。”

良久的沉默後,安戈涅低聲說:“你說你認識戴拉星的利麗,那麽把你和她的故事告訴我吧。”

整夜的加密通訊記錄,還有每年生日的繡球花照片在眼前閃過。

“某一部分的我相信你並沒有撒謊。

“我的困惑不比你的少。我也想弄清楚自己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麽,把你所知道的事情經過告訴我,說不定能給我一些提示。”

她想了想又提議:“如果說出口太困難,你可以寫下來給我。有的時候那樣更容易。”

“不用。”西格很堅定,沉吟片刻,便開始講述。

“我也曾經住在戴拉星E區的仲夏街上。和你……和利麗的家隔了兩個路口,或許算不上鄰居。”

他啟動光腦,調出仲夏街的實景地圖,將其投影到桌麵上。

安戈涅盯著熟悉又陌生的建築物,不太確定地抬手懸停片刻,才指向普普通通的灰色樓房:“我家在那裏。”

西格看了她一眼,眉峰微壓:“對。”

“我住在這裏。”他指尖虛點了遠處的另一棟圓形公寓高樓。安戈涅好像對那棟樓有印象,但想不起更多。

安戈涅用盡可能輕快的語氣說:“以你和我的年齡算,好像恰好當不成同學。”

他們相差四歲,按照戴拉星的學製算,安戈涅進入高等學校時,西格已經剛好畢業。

“我高等學校畢業後就入伍了,每年最多隻有半個月能回戴拉星探親。認識你的時候,我已經是王國衛隊士兵了。”西格的語氣不由自主變得柔和。

“你也許有印象,新年時在附近的星軌劇院會舉行市民舞會,因為有免費的酒水飲料,年輕人總是非常多,場麵總是熱鬧又混亂。”

“好像有那樣的事……”安戈涅不太確定地說。

此前她就發現了,在故鄉的回憶都異常曖昧,難以落實到細節。

星軌劇院這個名字聽上去就有些熟悉,它的街景投影看上去也隱約眼熟,但她想不起來什麽時候、和誰一起到過那裏。

“那一年我恰好在新年前後放假,被學生時代的朋友韋舒特拉去了那個舞會。韋舒特那時在追求你的一個同學,而你……你們是一群同學結伴去的。散場之後,因為在同一個方向,我就陪你走回家。”

安戈涅以那張征兵通知上的老照片為母本,試圖在腦海裏還原五六年前的西格是什麽樣子。

至少,他應該不會和現在一樣缺少表情變化。很難想象他板著一張生人勿近的臉走進鬧哄哄的舞會,又或者送陌生的女孩回家。

不如說,他描繪的這一切,都與他之後的經曆色調截然不同,更像是屬於兩個人的人生軌跡。

“然後呢?回家的這一路上發生了什麽?”安戈涅像個等不來後續的聽眾,終於忍不住出聲催促。那是純粹的、超脫事外的好奇心。

西格看了她一眼就垂眸,沒有將失望表露出來。

“沒發生什麽。”他淡淡答道。

安戈涅本能地有點不相信:“好吧。”

就算西格聲稱,以此為契機他們陷入了狂熱的戀情,她也會坦然將其當作一種可能性接受。但也僅僅是接受而已。

他們如今各自的立場並不會因此而有所改變。

“那之後我和你交換了聯係方式,之後在路上碰到會互相打招呼,就是這種程度的熟人而已。”西格睨她一眼,突然分外坦白地補充:

“那時候我對你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想法。你還很小,而且我隻會在仲夏街待半個月,哪怕晉升,之後也會長年在外。”

很正經,有責任心,或許還有一點笨拙。

安戈涅不確定五六年前的自己,會怎麽看待這樣的人。

“然後呢?”她又問。

“假期結束,我就回軍隊了。”

“……”

除了殺敵,指揮官閣下還很有殺死故事的天賦。

西格就像是沒看到安戈涅的愕然表情,淡然說下去:“那是六年前的事。然後下一年,我立功受了一點輕傷,多了半個月的假期。”

安戈涅沒開口催促。她嗅到了故事真正開始的氣息。

“我去飛行器維修店時偶然碰到你,你明顯不是去那裏買零件的,看上去有些不安,我就向你搭話了。

“你說你覺得自己被跟蹤了,不敢直接回家,怕暴露住處。我於是提議讓你到我家坐一會兒,順便確認是不是真的有人在尾隨你。”

這走向和她想得似乎不太一樣。

“跟蹤我的……是王室的情報人員?”她喃喃。

“不確定。”

安戈涅隨口嘲諷:“如果真的是,那他們的跟蹤技術真的不怎麽樣。”

西格愣了愣,沒想到她會是這個反應。

“確認疑似跟蹤你的人離開之後,我繞路送你回家。恰好也是你學校放假的時候,那之後你獨自出門的時候,我就經常陪同你一起。”西格停頓了一下,安戈涅懷疑接下來要敘述的內容讓他有些不自在。

他澀然一笑:“我們的關係,就是那時拉近的。”

安戈涅望著仲夏街的投影,良久無言。

她不難想象之後發生了什麽:英俊而可靠的保護者,還是個有功勳在身的年輕士兵,要喜歡上那樣的人很容易。畢竟她對艾蘭因的迷戀也是類似性質的東西。

她不知道西格在少女利麗身上看到了什麽,但大致能想象。

——從看過的、目睹過的其他人的故事裏拚湊起來的,對於相遇與相戀的想象。

這一刻,安戈涅忽然有些迷茫。她以為從西格那裏得知他的“真相”,她就一定會有所收獲,哪怕不能恢複記憶,至少能感受到什麽。

可她知道,她目前為止的所有反應,都不是西格想要的,也不是她想要的。

“我們的關係具體拉近到了什麽地步?”她以調侃般的語氣問。

西格沒有作答,與她相對的眼睛裏有幽幽的光,好像在說,那是他需要她自己想起來的部分。

安戈涅胸口輕輕揪了一下,她低下頭玩自己的手指。

閱覽室再度陷入沉默。

“但我們也來不及把關係拉近到什麽程度,”西格的語調裏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是褪色的憤恨,又像是疲憊的遺憾,“就是那個時候,你突然昏倒,被送去醫院後接受了分化檢測。”

他沒有說下去。他們都知道結果是什麽。

“作為新分化的omega,你在醫院接受保護性隔離。我不是你的親人,也不是你登記的配對對象,不被允許探視。”

他又一次深呼吸,說出接下來的話格外花費力氣。

“我最後一次見到你,就是你分化那天,在我麵前失去意識。”

“什麽……”安戈涅訝然低語。

“我和你維持著通訊聯絡,但沒能和你見麵。一次都沒有。”

西格突然間又變得平靜,或許因為之後發生的一切,他已經在腦海中反複回憶太多次,激烈的情緒都在事件發生時和之後燃盡,以至於現在他麵對那些事實,隻剩下麻木和坦然。

“你說,醫院來了穿著華貴的人,你懷疑王室要征收你。”

西格一眨不眨地看著她,視線卻仿佛穿過她,回到他見不到她的某些日夜。

他的語調變得平板、缺乏起伏,卻越來越快。

“對你的看護變得越來越緊,你假裝把光腦終端砸壞藏起來。隻有在半夜,你才能找機會給我發消息。醫院始終不允許你回家,你母親也一直在醫院。

“這不同尋常。一般來說,初次發熱情況穩定之後,omega就能回家休息。

“所以我也堅信,你確實被‘挑中’了,即將被王室收容。”

安戈涅抽息,以此緩解隨他的每一句疊起來的窒息感:“我沒有告訴你,我是國王的女兒?”

黑發青年笑了:“沒有。”

他沒有問為什麽。

“之後……還發生了什麽?”安戈涅總覺得這一切還在為悲劇性的**鋪墊。

“其他方法都試過之後,最後隻剩下不是辦法的辦法,”西格哧地一聲,像在嘲笑自己當時的天真,“我決定硬闖醫院,帶走你,和你逃亡。”

安戈涅張了張口,將追問咽了下去。

結局她一開始就知道了,不是嗎?

“但是我沒能做到。”西格不知道想到了什麽,麵孔因為痛楚、又或是罪責微微扭曲。

這樣強烈的情緒表露隻有瞬息,他很快變得麵無表情。

“那之後,你就連通訊都不再回複了。

“你不知道什麽時候從醫院消失了,你的母親也搬走了。於是,我和你徹底失去了聯絡。”

安戈涅站起來,想要出去喘一口氣。

對側閱覽室的艾蘭因立刻抬頭,她硬生生地坐了回去。

西格一言不發地擰開桌子上的純淨水瓶,替她和自己各倒了一杯。

講述的人是對方,安戈涅卻有些口幹舌燥,喝了大半杯水才感覺稍稍好了一些。

西格舉杯喝了一口,問話的語調頗為冷靜:“還是毫無印象嗎?”

安戈涅下意識回避與他對視:“嗯。抱歉。”

他好像輕笑了一聲:“你沒必要道歉。”

“那之後,你……”

“我回到軍隊,發瘋一樣地積攢功勳。那時候我的想法很單純,在王國軍內晉升,想辦法進入駐紮首都星的親衛隊。

“據說隻要進入親衛隊,就有機會受到國王本人的表彰,而那通常包括從王室收容的omega之中挑選配偶。”

談到那段時光,西格的神情和語調都很冷淡,甚至隱含一些嫌惡。

“為王國軍賣命的時候,我目睹了很多事。我在許多方麵的想法逐漸改變。”

安戈涅回想著反叛軍的宣傳語,輕聲說:“如果不摧毀秩序本身,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改變?”

西格一怔,轉而莞爾:“對。”

“但那個時候我還抱有一絲希望,如果能把你找回來,我可以容許自己當王政的走狗。我可以不在乎。”

安戈涅第一次有捂住雙耳的衝動。但西格沒有停下。

“我終於即將晉升少校,有資格考慮配對人選。在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所謂的成為親衛隊員就能與王室的omega成為伴侶,不過是個謠言。

“王國內部和平太久,首都星以外的人,哪怕是個alpha,花上十年清剿太空盜、平定殖民星叛亂,積累功勳換來的,也至多是親衛隊副隊長的職位。”

他冷冷嗬了一聲:“能對這樣的副隊長指手畫腳的,不僅有隊長,還有是僅僅因為出生在首都星就擁有大好前程的貴族子弟們。

“而王室征收的omega,就是這些alpha證明自己從出生那刻就比其他人高貴的‘勳章’之一。”

“具體的契機不值一提,在看清前路有多荒謬之後,我終於絕望了。”

西格輕輕地、卻也長長地吐了口氣,為一段過於漫長的旅程畫上句點。

“我始終沒找對地方。王室收容的omega名單上沒有你,可能在那之前,我就對再次見到你死心了。但是偏偏那個時候,你出現了。被太空盜擄走的在逃公主,”他這麽說出口的時候,似乎再次覺得命運的捉弄實在荒謬,伸手揉了一下眉心,“我那個時候才知道原來你還有另一個名字。”

“之後的事,你都知道了。”

所以他才不惜出麵親自委托陶朱雙蛇,想辦法將她帶回。

所以他才急切地與她見麵,而後困惑於她的反應。

所以才有那些繡球花。

西格與利麗的故事講完了,通透的閱覽室陷入悵然的寂靜。

安戈涅盯著杯子裏的水沉默很久,終於忍不住問:“你是為了——”

她沒能說下去。

至少,對於西格來說,這是個殘酷的問題。

“我是不是為了一個叫利麗的少女叛逃,進而成為叛軍頭領的?”西格勇敢地念出了她沒能啟齒的疑問。

他定定看了她片刻,用眼神描摹著她的五官,猛地別開臉:“我不會將我做的所有決定,包括你無法接受的那些,都歸咎於你。”

“至於假如更早知道你是國王的女兒,我還會不會做同樣的選擇?”

黑發的指揮官微微笑起來。

“我不知道。但結果而言,我和你以最糟糕的方式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