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代遛狗

當晚匯報工作,小何巨細無遺,把這事兒跟聞寒匯報了一遍。

“季總回來就堅決不肯用輪椅了,在家進進出出都是用拐杖,傍晚還——”他說到這裏,忽然頓住。

“還怎麽?”話筒那頭,聞寒聲音忽然繃緊。

“還——摔了一跤。”小何硬著頭皮把話說完。“但是不要緊!頭沒摔到,人也沒事!”

聞寒靜了片刻,才出聲:“還有嗎?”

“還,還有件小事兒……”小何吞吞吐吐。

“什麽事?”

“就,就是——”

“你還被傳染上結巴了?”聞寒向來是有靜氣的,此時卻幾乎掩飾不住他的急躁,“說。”

“季總不知在哪兒看了短視頻點讚的兼職小廣告,還真信了,被人騙了99塊錢點讚軟件安裝費。”小何壓低聲音,果然一氣嗬成,快速說完。

空氣又尷尷尬尬安靜起來。

大約,寒哥也需要時間消化這一消息吧。

不知將來,季總恢複記憶了,會不會想把知道他黑曆史的自己從世上給抹了……唉,季總他會恢複的吧?

小何心緒複雜。

靜默片刻,聞寒到底還是出聲:“給他手機上安個國家反詐APP。”

“哎,好。”小何答應。

聞寒卻又改了主意:“算了,你多盯著點兒。”

小混蛋要麵子,這APP一裝,他怕不更傷自尊。

他果然是了解季昭的。

但了解得還不夠。

掛斷小何電話,打通季昭視頻時,小混蛋眼睛紅紅的,竟像是……剛哭過。

眼眶上下,像是不走心地抹了層薄而淡的胭脂,明明敷衍,卻襯得他那雙桃花眼格外深而亮。

99塊錢,就心疼成這樣?

聞寒無可奈何想著,心尖卻麻了下,想好的開場白,一句也沒能說出來。

季昭也說不清自己怎麽就難過成這樣。

大概是因為他沒錢,沒家,看似不是乞丐,卻和乞丐一樣,仰賴哥哥好心而生存。

他錯過高考,從前了然於心的公式定理又莫名忘得七七八八,未來出路渺茫。

他手機號和微信都是全新的,聯係人少得可憐,出事後沒有任何師友聯係,幾乎與世隔絕——也不奇怪,畢竟他活在一本書裏,劇情都是圍著主角轉的,世界能有多正常?

可“十八歲”的季昭,被喚醒了藏在童年記憶中的恐慌——他感覺自己再次走丟了,既不見來路,也沒有去處,被世界裝進一口深井,拋棄在井底——世界甚至還玩弄他,騙走他99塊錢……

“哥哥。”難過歸難過,接聽視頻前,季昭努力調整好情緒。

真見到視頻那頭的聞寒,他更忽然心安,像找到自己在這世上的錨點一樣,一下子又從深井裏爬了出來——世界虐他千百遍,為了拯救哥哥出苦海,他也絕不服軟。

“哥哥收工了嗎?”

“嗯。”聞寒應了一聲,手指悄悄在屏幕上打了個圈,“揉捏”過他的臉。

“哥哥辛苦了,今天拍戲、順利嗎?”

“順利。”

“感冒、好了嗎?還咳嗽嗎?”

“好了。”

聞寒聲音柔的近乎綿軟,像一塊冰化了,止不住自己般,緩緩往信號那頭流淌開去。

副駕的林善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似有所覺,聲音又收束起來,勉強聚攏成他平時的樣子:“你呢?今天複健累不累?”

“不累。我很好,謝謝哥哥。”

“嗯。”聞寒手指在膝上敲了下,上當受騙的事是不敢說的,小混蛋要麵子——他隻好挑能說的開口:“小何說你今天摔了一回,有沒有受傷?”

“沒有!”季昭語速難得的快,“沒、沒有摔!”

好丟臉,小何哥幹嘛要說這個……他隻是一時沒站穩……

嘴硬的毛病倒還和從前一模一樣。

聞寒嘴角不自覺上揚,電話那頭,季昭卻窘迫起來,沒說兩句,倉促開口道“再見”。

“再見。”聞寒心裏空了一瞬,還是順著他,結束了通話。

林善從後視鏡看了一眼,見他掛斷電話許久仍盯著屏幕,心裏挺不是滋味。

兩人結婚的內情他知道,一開始隻當是權宜之計,慢慢的,才看出聞寒心思。

三年了,他看著他徐徐布陣,徐徐收網,眼看已吃定了那尾大魚,卻不想,那魚尾巴一甩,以出其不意的姿勢,溜出了網。

“季總這……還是什麽也沒想起來?”

“嗯。”聞寒手指摩挲著季昭的微信頭像,“不急。”

“季總的助理陳默出院了,聯係我想看看季總——”

“先不要。”聞寒立刻拒絕,“他現在不能受刺激。”

陳默和他朝夕相處,出事前又在一起,真見了麵,萬一刺激他想起什麽,又要暈倒。

“老這樣也不是辦法……”林善似乎隨口感慨,眼睛卻盯著後視鏡裏聞寒的反應,“萬一要是一直想不起來?”

總不能舍不得他受刺激,就一直這麽放任不管吧?

聞寒手指頓了頓,輕聲說了句:“不會的。”

聲音挺輕,可林善聽出了裏頭的固執。

認識十多年,他最了解聞寒這個人——看起來永遠是風輕雲淡萬事不入心的,內裏主意其實硬的很。他想再勸兩句,看聞寒不予配合的樣子,還是暗歎一聲,揭過話題。

……

被騙過一次後,季昭很長了些心——電線杆上的兼職小廣告,他是不信了。

小何有意無意,也跟他普及了“新時代”常見兼職騙術,很叫他增長了知識,開闊了視野。

“那這種可以信嗎?”

季昭指著屏幕,虛心求問。

屏幕上是幾條兼職信息,遊戲代練、貓咪寄養、狗狗代遛……相對來說,比季昭先前瀏覽那些靠譜多了。

可見小何點頭,季昭反倒不大肯信:“代遛狗也算一種工作?”

“那怎麽不算。有些人時間金貴,又舍不得讓狗悶著,就願意花大價錢請人代遛。”

“代遛狗要做什麽?”季昭挺好奇。

“也沒什麽,就是陪狗狗散散步撒撒歡,有的也需要喂食喂水,洗洗澡,聊聊天……”小何說的頭頭是道。

“小何哥你,是不是、幹過?”怎麽這麽熟?

“那倒——”小何張口要否定,看了眼季昭,神色忽然複雜:說起來,這工種他可不正幹著呢嘛!

“太陽不那麽曬了,咱該下樓活動活動了……”——寒哥交代了,得讓他定點下去曬太陽補鈣。

但這鈣終究沒補成。

“鍾點工”阿姨上門來做飯,季昭對美食興趣更大,堅持要去廚房幫忙。

母子天倫比曬太陽重要,小何懂事兒,搬了把凳子讓季昭坐著幫忙切菜剝蒜。

季母也樂意他幫忙。

孩子當初找回家時已經十八,單看個子,已經是個大人了。不看個子,更是個大人,心智成熟,為人穩重,機敏勤奮,方方麵麵都不勞人操心。

可也正因為成熟,他待他們恭敬孝順,卻始終和他們走不太近。

此時,他不記得她身份,和和樂樂跟她一起下廚,熱熱鬧鬧說著話,反倒同她更親近些。

雖盼兒子快些好,可季母也貪這份親近,貪得緊。

不過,好心情在看到季昭卷起袖子露出手腕時,戛然而止。

“手這是怎麽了?!”她神色驟然緊張。

“沒怎麽。”季昭不以為意。

“怎麽了阿姨?”小何聽到動靜鑽出來,季母正緊緊抓住季昭小臂,隻見他手腕外側,從拇指指根向下,蔓蔓延延紅了一片,像在肌膚下暈散開的朱砂。

“怎麽回事這是?”小何一驚。

“沒事兒,昨天摔倒的時候、手腕撐了下地,扭到了。”季昭把手從季母手上抽回來。

疏忽了,昨天他沒留意,這孩子——這季總也不提,紅腫那麽大一片,看著就怪疼。

小何正自責,聽見季母開口:“怎麽摔了?!”

沒站穩所以摔了啊,阿姨這話問的,讓人難為情……季昭臉紅了紅,岔開話題:“這蒜剝幾瓣?八瓣夠了嗎?”

還剝什麽蒜!

“能自如活動嗎?疼不疼?小何你去開車,趕緊帶他去醫院看看!”

“不用!”這點兒小傷,季昭哪裏肯折騰去醫院,“骨頭沒事,也不怎麽疼。”

“你不疼媽媽疼!”季母忍不住出聲——腫得這麽厲害,不去看看怎麽行?

季昭愣了愣:“阿姨你說什麽?”

季母一時僵住,大腦空白了半晌,艱難挽回:“我是說,你媽媽會心疼。”

“哦。”季昭就知道自己是聽錯了——她戴著口罩,他讀不到唇,聽錯也很平常。

“阿姨你、多慮了,我沒有媽媽。”

“咳!”小何餘光瞥了季太太一眼,尷尬地清清嗓子:“別胡說,誰能沒有媽媽。”

“我們福利院的、小孩兒就沒有。”季昭耿直看向小何——不能因為你的世界是白的,就以為全世界都是白的啊。

嗐,就多餘他接那麽句話……小何後悔,試圖轉移話題,卻聽見季太太開口:“那你……想過……要媽媽嗎?”

阿姨的問題有些突然,季昭愣了下,還是老實答:“想過。”

季母心裏一酸:這話從前她問過,他總是搖頭一笑而過,現在才讓她聽到句實話。

“我是走丟才去福利院的,剛去的時候,總覺得媽媽很快就會來接我。”

他那時還小,又不夠小。

還小,說不上來自己姓甚名誰、家住何處,更說不上父母名字。

不夠小,遲遲忘不掉母親的懷抱,忘不掉那模棱兩可的溫暖的感覺,所以日複一日,夜複一夜,固執地等待著。

“後來呢?”熱淚一下子湧上來,季母嗓子發緊。

哪裏是什麽走丟,分明是那狠心女人故意的!她將他丟在福利院門口,自己轉身就投了河。

可恨她的昭昭,還一心等著她去接!

……事情十年前已調查的水落石出,那女人獨身生子,與回家探親意外早產的她恰巧入住在同一家醫院,靠著蛛絲馬跡判斷出她經濟條件甚好,便將自己先心病需要巨額治療費的兒子和她的昭昭做了交換。

當時新生兒監護室的護士長是那女人的姐姐,這些事,都是她這個幫凶交代出來的:“妹妹抑鬱症嚴重,以死逼迫我,求我給外甥一條生路,我也是一時衝動。做完這件事,她就帶著孩子遠遠走了,徹底跟我斷了聯係,我就是後悔也沒了辦法。”

時至今日,想起那女人在庭上供訴,她依舊恨得嘔血。

同為人母,她們姊妹兩個,可想過給她的昭昭一條生路?

“後來就不想了。”季昭心平氣和,語氣無波無折。

那種模糊的感覺,越想抓緊,越抓不住,終究在他反複回味中不可挽回地散去了。

“好。”季母攥緊了圍裙,撇開頭,“不想好。”

不想,她的昭昭,就不會難過。

她無法收住眼淚,匆忙拿圍裙擦拭了下眼眶,走向客廳:“家裏有藥沒有,我找找……”

她聲音有些不對勁兒,季昭蹙眉,撐著桌子站起身來,小何則心情複雜,匆匆跟過去幫忙:“阿姨我來找。”

“不用。”季母視線模糊,哽咽著拒絕,伸手去夠電視上方高櫃上的儲物盒。

“阿姨小心!”小何提醒,但為時已晚。

儲物盒上方另有一隻小盒子,隨著季母動作,傾斜滑落,“啪”的一聲,掉在地上,一個素淡相框,隨之翻落在地。

“這是……什麽啊?”

季昭不知何時來到他們身後,盯著相框中的照片,一臉疑惑。

照片上兩個人穿著白襯衣,並肩微笑,一個很眼熟,是聞寒哥哥,另一個也眼熟,怎麽看怎麽像……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