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盛時安垂下腦袋,眼圈紅了紅,沒有戳破裴昱的謊言,而是加速扒了幾口飯:“我去上學了。”
“我送你。”裴昱放下勺子。
“不要!”盛時安條件反射般開口。
“不要爸爸送,司機送我就好。”察覺自己口氣不好,盛時安自責更深,他掐了下自己手指,把嗓子軟下來,“爸爸在家好好休息,有不舒服叫張伯。”
“那……放學我去接你?”裴昱不確定地看著他。他是在生氣嗎?又像,又不像。
“也不用。”這次盛時安很注意自己的語氣,“司機接我就好,爸爸在家畫畫,但是要勞逸結合。”
嗯,是他熟悉的小老頭兒似的語氣——看來沒生氣。
裴昱鬆了口氣,點頭答應下來。
隻是,講好不用他接的盛時安,下午卻出了狀況——
幼兒園老師打來電話:“安安爸爸,安安和小朋友打架了,能麻煩您來處理一下嗎?”
“打架”這個詞,已經很久沒有和盛時安發生關聯了。
以至於裴昱不相信:“怎麽了,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趕到幼兒園,他蹲下來檢查了下盛時安臉上的傷口,看一眼旁邊哇哇哭的小男孩兒,皺著眉,納悶地問。
盛時安咬咬唇,看向老師:“我道歉!”
他道歉就是了,一點小事,為什麽要叫他爸爸來?
還有——“楚樂樂你別哭了!”
他氣勢洶洶,旁邊胖胖的小男孩一下子哭得更凶了。
老師忙過去安慰他,又無奈地看一眼盛時安:小孩兒嘴上說著要道歉,看態度,還是很不服氣呢。
“樂樂,怎麽了怎麽了?”一個打扮時髦精致的女士急匆匆衝進辦公室,直奔盛時安口中的“楚樂樂”。
“媽媽!”小男孩見著媽媽,受了天大委屈似的,撲到女人懷裏,激動地告起狀來:“盛時安……嗝兒……推我!”
“盛時安?”女人抱著兒子,錯愕地往裴昱父子的方向看過來,迎上裴昱視線,猛地憋了一口氣。
真,真的裴老師,沒戴墨鏡的!
啊啊啊,她這是什麽運氣!
等等——
女人猛地把兒子扒拉下來:“為什麽打人?!”
嗯?楚樂樂一臉懵:“盛時安推我。”
呃,女人頓了頓:“你哪裏受傷了嗎?疼嗎?”
“疼!”男孩重重點點頭:“屁屁疼!”
他被盛時安推了個大屁蹲呢!
女人鬆了口氣,接著臉色一繃:“那你呢?人家臉上怎麽回事?”
她兒子完好無缺、中氣十足,盛時安臉上可是掛了彩。
“他先推我,我才抓他的。”楚樂樂委屈。
“確實是這樣,樂樂媽媽。”老師說了句公道話。“不過當時是在遊戲墊上,樂樂沒受什麽傷,您放心。”
“為什麽,推小朋友?”聽到這裏,裴昱不由低頭詢問盛時安。
“不為什麽。”盛時安倔強地抿緊嘴巴。
老師難處理的地方也就在這裏,盛時安不肯說理由,楚樂樂又隻顧著哭,楚樂樂抓傷盛時安的地方還靠近眼睛,就在眼角,她不放心,才叫了雙方家長來。
裴昱不信盛時安會無緣無故推人,老師看樣子又不知道,他把視線投向對麵胖乎乎的小男孩:“你好,樂樂,你知道……安安為什麽推你嗎?”
“不知道。”楚樂樂可委屈了,“我在跟他說話,好好的他就推我了!”
“你們在說什麽話?”楚樂樂媽媽問。
“就是你跟小姨說的那些話。”楚樂樂抬頭看向媽媽。
“我跟小姨說的什麽話?”女人怔了怔。
“說盛時安的爸爸是病美人呀!”楚樂樂理所當然道,“我就問他爸爸有什麽病,會不會病死——”
“你住口!”盛時安臉色一變,“你還說!”
“你好凶。”楚樂樂可憐巴巴看他一眼,往自己媽媽身後躲了躲。
然而楚樂樂媽媽也特別想有個地方躲一躲……
“抱歉,裴老師。”她臉紅的快滴出血來了:熊孩子,她沒臉做人了!
裴昱搖搖頭,人有些懵:“什麽……病美人?”
“對不起,裴老師。”樂樂媽媽抬不起頭來,“是我們這些看《父慈子孝》的觀眾,私下對您的一些調侃,沒有惡意!”
太尷尬了嗚嗚!
解釋清楚怎麽回事,看裴昱沒有要計較的意思,樂樂媽媽鬆了口氣,紅著臉,蹲下去,心疼地檢查盛時安臉上的傷,還堅持要帶他去醫院看。
盛時安堅決拒絕,她這才作罷。
“真的抱歉,裴老師,安安。”分別前,她再次尷尬道歉。
今天這事兒,錯大半在她,不該在孩子麵前口無遮攔。
還有——
帶兒子坐上車,她才問出口:“你幹嘛問人家爸爸會不會病死?”也太不吉利了!
“電視裏就是這樣演的嘛,老是生病,就會死掉。”楚樂樂滿不在乎道。
“你——”樂樂媽媽險些氣倒:“胡說八道,活該你挨打!”
“我沒有挨打。”有媽媽在身邊,楚樂樂得意洋洋的,完全不是剛才哭唧唧的可憐模樣,“我比盛時安力氣大!”
“好,力氣大是吧?”樂樂媽媽氣惱非常,“你今天晚飯沒了!”
另一頭,裴昱也帶盛時安坐上車。
張伯在車旁等,瞧見盛時安臉上帶傷,一陣緊張:“少爺疼不疼?傷到眼睛沒有?”
盛時安搖搖頭,避開他的手,鼓起勇氣看向裴昱:“對不起,爸爸。”
他又給爸爸添麻煩了。
“沒事。”裴昱幫他解下小書包,敲敲手指,竭盡自己所能梳理好語言,開導他:“小朋友的話,沒必要當真。”
“嗯。”盛時安點點頭,握緊小拳頭。
他不想當真,可是他受不了那個“死”字。
“別生氣。”裴昱伸出手來,握住他的小拳頭。
他自己都沒有生氣,但——崽崽之所以這麽生氣,是因為……想維護他、希望他健康吧?
“我的畫畫完了。”他想了想,拍拍盛時安的手,“我們去運動好不好?”
“好!”盛時安驚喜點頭。
他叫爸爸運動鍛煉很久了,爸爸一直沒當回事。
沒想到打一回架,還有這種收獲。
盛時安很高興。他想了想,從書包夾層拿出一張折疊了好幾折的紙,紙上分了很多小方格,每個小方格都畫著一幅小人畫。
“這是什麽?”
接過紙,裴昱努力想看清上麵畫的內容。
“想和爸爸一起做的事。”盛時安聲音有絲羞澀。
“第一件就是一起運動。”他指了指第一個小方格,格子裏大小兩個小人正在一起跑步。
“嗯。”裴昱點點頭,把畫疊好收起來,“我們回家運動。”
“好!”盛時安小臉都有光彩了些。
不過,他想的“運動”,和裴昱想的“運動”,似乎不是一回事——
回到紫荊巷,裴昱沒換跑鞋,也沒換運動衣,而是施施然從茶幾下摸出Switch體感遊戲機。
接上投影,熟練地打開健身環大冒險,他把紅藍手柄一個裝健身環上,一個綁盛時安腿上:“開始吧。”
盛時安神色複雜:爸爸就是這麽“運動”的?
裴昱確實就是這麽運動的。
畢竟他不喜歡出門。
而且體感遊戲的運動強度,對他也足夠了。
很足夠,事實上。
過完一關,遊戲裏BOSS放下狠話飛走,他鬆了口氣,人坐進沙發裏,捂住胸口,狼狽喘氣。
“爸爸,還沒拉伸。”盛時安提醒他。
“你拉吧。”裴昱拉不動……
“我拉又不能代替爸爸拉!”盛時安小臉嚴肅,要拉裴昱起身。
“拉什麽?”門口處傳來動靜。
“盛淮哥。”裴昱和盛時安同時看向來人,盛時安沒什麽反應,裴昱眼睛卻亮了亮。
“嗯。”盛淮應了一聲,沒急著進來,先站在玄關處,給自己從頭到腳噴了遍消毒液,才走進來。
“在幼兒園打架了?”一進來,他就問。
老師聯係他時他在飛機上,剛才給老師打過電話,才了解始末。
“不管怎樣,不能推人。這次對方幸好是摔在墊子上,如果摔到硬的地麵上,會很危險。”
他聽老師轉述了那小孩說的話,理解盛時安的憤怒。
但人不能被憤怒駕馭。
“知道了。”盛時安點頭,神色有絲懊惱。
是他衝動了。
“對不起。”
“舅舅理解你的情緒。”盛淮敲一棒子,又給倆甜棗,“你才四歲,不可能做到樣樣完美,今後引以為戒就是。”
可是他想在爸爸麵前做到完美。
盛時安看了眼裴昱。
“你已經很棒了。”裴昱順著盛淮的話說。
“真的嗎?”盛時安不是很確定。
當然是真的。“你比我小時候棒一百倍。”裴昱很認真地比較。
“不會,阿昱小時候也很棒。”盛淮忍不住出聲。
他看著他,寵溺地笑了笑,手從背後伸出來,遞給裴昱一個巴掌大小的禮盒:“禮物。”
禮物?裴昱接過盒子,滿眼好奇。
他從沒收過這麽精致的禮物。
盒子不大,說不出是什麽材料,AB兩麵,一麵緞麵一樣絲滑,一麵印有世界名畫,帶著淡淡的顆粒感。
裴昱觸感敏銳,光玩盒子就玩了半天,被盛淮提醒,才解開緞帶,打開盒子。
裏麵是幾塊形狀和口味都不一樣巧克力。當中一塊,是小巧精致的愛心形。
裴昱抬眼看向盛淮。
放在以前他不會多想,隻會好奇不同巧克力的口味,現在,他卻很“聰明”地聯想到:盛淮哥是在追他啊。
他說不上自己是什麽感覺,不抵觸,有點新奇,想知道他還會怎麽做。
不過,盛淮讓他嚐嚐巧克力,他卻沒嚐。
他腸胃不太舒服。
這種不舒服半夜時達到頂峰,他不得不爬起來到客廳找藥。
“怎麽了?”聽見動靜,察覺客廳亮了燈,盛淮從客房出來。
“不太舒服。”裴昱單膝跪在茶幾上的藥箱前。
“要吃什麽藥,我幫你找。”盛淮說著,扶他起來到沙發上坐,“哪裏不舒服?”
頭疼,惡心,身體也疼,應該是發燒了。
裴昱剛想到這一步,盛淮伸手摸了下他額頭。
“先吃退燒藥。”他聲音冷靜,先找了退燒藥喂給他,才找出耳溫槍量了他體溫。
“要燒熟了。”裴昱聽見他玩笑似的說了句,又感覺他揉揉他的頭。
“嗯。”裴昱半閉著眼睛,勾勾唇角,也笑了笑。
他喜歡盛淮哥這種輕鬆的態度。
不像他哥,每次他生病都緊張兮兮。
他沒看見盛淮緊緊攥了下手指,也沒看見他眼底深深的焦慮。
叫了張伯來陪著還在熟睡的盛時安,盛淮帶裴昱去了醫院。
別的檢查出結果比較慢,醫生查出他電解質失衡,先給他吊了鹽水。
“冷?”等著紮針時裴昱身體微微抖了抖,盛淮握了下他冰涼的手。
“不冷。”裴昱嘴硬。可盛淮把他按倒,給他蓋上被子,他立刻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笨蛋。
盛淮把他的手撈出來,給護士紮針。
“盛淮哥,我下午做了些檢查。”紮上針,裴昱疼得手指動了動,又靜下來。
“做了什麽檢查?”盛淮幫他暖著依舊涼嗖嗖的手,手指緊了緊。
“免疫電泳那些。”裴昱簡單答。
“為什麽……做那些?”盛淮聲音幹澀。
“我懷疑我臨床複發了。”裴昱聲音很平常,“最近看東西有時會模糊,胸骨和背還有點兒疼。”
“哦。”盛淮腦子裏空了空,但聲音還維持著鎮定,“什麽時候開始的,怎麽不早跟我說?”
“就這兩天。”裴昱不以為意。
自體移植複發率本來就高,他對這一天早有準備。
“嗯,複發也沒關係。”盛淮嘴巴動著,幾乎是下意識輸出一串專業術語,“現在有很多新藥,我們可以用CAR-T細胞免疫療法,也可以做異體移植,到時就可以完全治愈了。”
“你說的對。”裴昱打了個哈欠。
他還年輕,分型也是預後比較好的那種,上次去帝都,也了解到很多新藥和臨床試驗,盛淮的話,他是讚同的。
不像正常人,他沒那麽情緒化,某種程度上可以抽離出來,很理性地看待自己的病——尤其是現在,他正在犯困。
“我睡會兒。”他沒心沒肺進入了夢鄉。
“嗯。”盛淮喉嚨沙啞應了一聲,摸了摸他額頭溫度,手指顫了顫,輕輕碰了下他溫軟的臉頰……
……
“爸爸肺炎,要住院幾天。”第二天早上,盛淮回紫荊巷取用品,正好碰上盛時安起床。
“怎麽會肺炎?爸爸一直在吃咳嗽藥!”盛時安急得差點跳起來。他每頓藥都盯著爸爸好好吃了,一餐沒漏!
“醫生說吃藥太多掩蓋了症狀。”盛淮解釋。
盛時安這次安靜下來。
他靜了靜,忽然加快速度脫下自己的睡衣,換上外出的T恤。
“你幹什麽?”
“我去看爸爸。”盛時安答。
“不用。爸爸讓你先去上學。”盛淮拉住他。
裴昱確實有肺部感染,精力不濟,他不能讓小孩兒去打擾他。
到放學時,盛時安才被允許去探視裴昱。
“大伯,你也在。”一進病房他先看見裴知遠,禮貌地打了招呼,才看向裴昱。
用了藥,裴昱精神還好,靠坐床頭,含笑看著他。
盛時安一看他就想撲過去,但被盛淮抓住從頭到腳消了遍毒,這才放行。
“爸爸難不難受?”盛時安走到裴昱床前,慢下來,想抱他,又不敢,手指在他打著吊針的手旁劃了劃,想碰又不敢碰的樣子。
“對不起,爸爸。”他低聲道歉。
“什麽?”裴昱以為自己聽錯了:崽說什麽對不起?
“是我沒照顧好爸爸。”盛時安認真覺得是自己錯了。
上期節目錄製期間,爸爸已經有好幾次不舒服的跡象了,他沒有重視,也沒有跟舅舅說。
“不關你的事。”裴昱詫異,拍拍他的頭,摸出枕頭後的畫紙來:“我剛才正在看這個……”
他拿的是盛時安那張畫,一大一小頭碰頭,對著畫討論研究起來。
裴知遠收回視線,站起身,心裏發酸:這小子一來,阿昱就忘記他了。
“我送你回病房。”看裴知遠起來,盛淮低頭跟上他。
“不用你送,你守著他就行。”裴知遠對他依舊沒好氣,而且看到裴昱住院,心裏說不出的焦躁。
“阿昱從小身體不好,你——”他想提點盛淮一句,頭卻痛了痛:總覺得忘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
盛淮跟隨他頓住腳步,欲言又止。
他自己已經做過骨髓配型,不出意外,結果是不相合。可是他查了裴昱以往病曆,雖然阿昱當初做的是自體移植,裴知遠也和他做過配型,結果趨近全相合,6個位點,5個都是相合的。
如果要做異體移植,知遠無疑是最佳供者人選。
但,裴知遠不記得了。
他問過阿昱意見,阿昱暫時不想告訴他這些。
就算重新做移植,也要先化療幾個周期,達到移植條件。
裴昱覺得到時再告訴裴知遠不遲。
可,盛淮不讚同他的想法。
一來,供者也需要提前調理狀態。
二來,換作他是裴知遠,知道他們瞞著他這樣的事,怕不要……氣瘋。
但他還是忍住什麽也沒說。
送裴知遠回到12樓的腦外病房,看他穩妥坐到**,他先看準了急救呼叫鈴在哪兒,才開口:“知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