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盛淮哥?”
“嗯。”盛淮草草應了一聲,繼續加快腳步朝山下走。
裴昱幸虧腿夠長,不然險些跟不上他。
“你有什麽急事?要打電話……處理嗎?”
走到車前,裴昱咳了兩聲,氣息不太穩。
“我可以……開車,你先……處理你的事。”
“不用。”盛淮這時才意識到他走太快了。
他慢下腳步,拉開車門,讓裴昱坐進去,自己才繞到駕駛位上車。
上車他先拿了水給裴昱喝,冷靜了下,才開口:“不用打電話,事情不大,隻是需要回去公司處理一下。”
他說著,探身把副駕的安全帶拉出來,給裴昱扣好,視線在他手上的墓地宣傳單上頓了頓,坐正身子,發動了車。
“那你別急,我跟你輪換開。”裴昱又咳了兩聲。
“不急。”盛淮摸了下他額頭,微微蹙眉,“累不累?”
返程還要近兩個小時,或許該找個地方讓他先吃點兒東西、睡個午覺。
“不累。”裴昱搖頭。他又沒做什麽,怎麽會累。“盛淮哥,我沒那麽弱。”
他認真地看盛淮一眼。
盛淮笑笑,抓了下他耳側小卷毛:“知道了,你很強很厲害。”
他說著,總算踩下了油門。
車開出去不過五分鍾,“沒那麽弱”的裴昱就閉上眼睛睡著了。
等紅燈時盛淮看他一眼,緊了緊方向盤,忍不住,伸出右手,用指背輕輕貼了下他臉蛋。
軟軟的,熱熱的,盛淮心裏終於踏實下來。
他抽回手指,在半空懸了懸,還是輕輕拿起掉在裴昱腿上的宣傳單,動作迅速地揉成一個紙團,把它丟進車載垃圾桶裏……
裴昱睡了大半路,快下高速時,才被一個電話吵醒。
外麵天氣陰雨轉晴,他睜開眼後不適地躲了下光,人懵懵的,光聽到自己手機在響,半天都沒摸到在哪兒。
還是盛淮一心二用幫他把手機摸出來,遞到他麵前。
裴昱這才接了電話。
電話是4S店打來的,提醒他去取車。
“什麽車?”等他掛斷電話,盛淮隨口問。
“我哥的車。”裴昱答。“事故後,送去修了。”
盛淮這才明白怎麽回事。
看他發蔫兒,怕他情緒低落,也不想他生病還要處理這些瑣碎事情,盛淮找他要對方電話:“把號碼發給我,提車我讓陳峰去辦。”
裴昱猶豫了一下,同意了。
他確實不想跟陌生人打交道。
“謝謝,盛淮哥。”
“不用跟我客氣。”盛淮溫聲開口。
他說著,見他眯眯眼睛,還要再睡,一陣無奈:“別睡了,快下車了。”
再睡下去,下車也沒精神,吃飯又沒胃口。
快下車了?裴昱呆滯了一會兒,忽然反應過來:“我,我幫你開車!”
“不用。”盛淮笑起來,從後視鏡看他一眼:難為他還記得,好乖。
他動了動唇,正要再說什麽,裴昱的手機忽然又響起來。
好,好多電話。
裴昱不喜歡接聽電話,更喜歡接收信息,可惜,他沒辦法控製別人按他的想法來。
做了下心理建設,他還是接通了——幸好接通了,電話是盛時安的幼兒園老師打來的:“安安爸爸,安安好像有些不舒服,您能來接他嗎?”
裴昱和盛淮直接驅車趕到幼兒園。
在老師辦公室門口,見到一個人安靜畫畫的盛時安。
“孩子可能受到了一點兒驚嚇。”老師看了眼身高腿長的兩個人,壓下眼底驚豔,專心向他們解釋。
“隔壁小學校區今天有消防演習,可能聲音比較大,安安當時狀態不太對。”
事實上,消防車的聲音響起時,盛時安的狀態相當不對。
他身體整個繃起來,小臉煞白,呼吸急促,老師嚇壞了,都準備叫急救了,他卻又緩了過來。
消防演習?裴昱和盛淮互看了一眼。
“老師,當時有監控嗎?我們能不能看一下監控畫麵,了解一下孩子狀態?”盛淮客氣問。
“當然。”這是應該的,老師自己手機上就有程序,很快調出當時的監控畫麵給他們看。
角度是俯拍,盛時安的樣子拍得不是特別清楚,但還是能看出他當時的恐慌和僵直。
裴昱和盛淮神色都凝重起來:他原來這麽怕火?
可是,他們走進辦公室時,盛時安卻看起來好好的,見到他們來,還怪不高興,看了眼老師,小聲嘟囔了一句:“我都說了我沒事……”
他不想在裴昱麵前丟人——剛才,小屁孩兒們叫他“膽小鬼”,他怕裴昱也這麽想他。
“我沒有害怕。”他垂頭喪氣解釋。
有害怕,也隻是一瞬間的事。
最多,最多還有一點不踏實……但是現在見到爸爸,他就踏實了。
他爬下對他來說有點兒高的辦公椅,走到裴昱身邊,貼著他站著,手指悄悄攥緊他的褲管——生怕他會消失一樣。
裴昱直接把他抱起來,盛淮則收起他的小書包,視線掃到他在畫的畫,頓了頓。
紙上畫了一大一小兩個人,從一道門裏跨出來,門背後,畫著橙紅色的、不規則的一大片,看起來,是火。
他蹙蹙眉,把紙匆匆折疊起來,收進口袋。
……
“盛淮哥,你不是還有事情要去公司處理嗎?”
把盛時安帶回別墅吃過飯,裴昱提醒盛淮。
“你去吧,我陪安安。”他體貼道。
其實沒事,但盛淮騎虎難下。
他先盯著裴昱把藥吃了,又暗自交代張伯提醒他們倆午睡,別讓盛時安一直纏著裴昱玩兒,這才出門。
自己撒的謊,怎麽也要圓上,不過,他並沒讓司機送他去公司,反而去了趟心理醫生那裏。
他給醫生看了盛時安在幼兒園驚恐發作時的視頻,又給她看了他的畫。
“從視頻看,發作後自己能很快緩解,孩子情況已經改善很多了,你們家長應該給了他很多安全感,一定要繼續保持。”醫生讚許地看了盛淮一眼。
盛淮受之有愧:“是……我先生的功勞。”
“我先生”三個字,在他舌尖一帶而過,卻在他心頭滾了又滾,讓他攥了下手指,才把注意力集中回來。
“至於這副畫,您可以直接跟孩子溝通一下,看能不能以之為突破口,進一步打開孩子心扉,了解孩子恐懼的根源。”醫生繼續交代。
盛淮點了頭,又跟她交流幾句,告辭離開。
他打算直接回家,卻接到陳峰電話:“盛總,裴先生的車已經提回來了,暫放在公司車庫。”
“好。”盛淮問過裴昱,這輛車平時都是裴知遠開,他不用,先停在公司車庫就好。
他點了頭,準備掛斷電話,陳峰卻再次開口:“盛總,還有個情況,不知您是否了解?”
“什麽?”盛淮微微蹙眉。“有話直說。”
“裴先生這台車,我看了維修記錄,出事故時間,是上月20號。”陳峰知道他不喜歡繞圈子,但還是斟酌著開口。
“20號?”盛淮腳步頓了頓。
“對,我聽店裏員工說,是……一場醉駕連環事故送來的。”
醉駕?盛淮麵色微變。
“盛總?”
“我知道了。”盛淮用力捏了下手機,聲音平靜。“查證一下,結果告訴我。”
“是,盛總。”
……
“睡了嗎?”回到家,盛淮先問張伯。
“在遊戲房玩兒。”張伯搖搖頭,他端著碟切好的果盤,正要上樓,盛淮跟他一道走了上去。
二樓有個專屬盛時安的遊戲房,放他的玩具和繪本,裏麵也有些簡單可愛的兒童家具。
裴昱和盛時安此刻就正趴伏在房中的矮桌上,投入地玩著什麽。
“裴先生說他不困。”見盛淮止步在門口,張伯小聲跟他解釋。
先生有囑托在先,他自然奉命提醒,但裴先生說他出門路上睡過了,不困。
他總不能強壓著人去睡,再說,一大一小玩兒得挺開心的——
確實開心。
盛淮走近了才看清,裴昱和盛時安在玩兒手指畫,玩兒的不光手上沾滿了顏料,連臉上也有。
作品不光畫到了紙上,桌麵上也盡是斑駁。
他微微蹙眉。
張伯也蹙眉:壞了,先生最愛幹淨。
家裏的各種地毯絕不容許藏一粒灰,玻璃器皿也見不得一點兒指印,家裏曾有張剛從國外空運回的小牛皮沙發,隻因為蹭上一點油印子,被他毫不猶豫讓人換掉……
“咳!”看了眼五彩斑斕滿是指印的小桌子,張伯走進房間,遮擋住盛淮視線,清清喉嚨,“裴先生,小少爺,休息會兒,吃點兒水果。”
他說著,把果盤放在桌上,匆忙下樓去拿他的清潔工具。
等他回來的時候,裴昱和盛時安已經洗過手吃上了水果。
他掏出他的清潔抹布,正要上手把幾隻顏料盒子迅速清理掉,卻被盛淮製止:“等等吧,看他們還玩不玩。”
張伯一陣錯愕:這,潔癖好了?
他正困惑,就見盛淮手上拿著濕巾,擦向裴昱脖子,看似不滿地念叨:“怎麽弄的,還能蹭到這裏?”
嗯,看來潔癖還是潔癖。
可他又看了眼小少爺:不對呀,孩子臉上都是顏料,格外顯眼,他看了都難受,先生這怎麽……還選擇性失明呢?
畫畫,搭積木,裴昱陪盛時安玩了一下午。
吃過晚飯,他還主動提起要留下來住。
盛淮眉眼溫和答應下來,李嬸和張伯互望一眼,高興壞了。
至於盛時安,他嘴角彎彎,臉上帶著酒窩,一直小尾巴一樣跟著裴昱。
盛淮看他一眼,摸了下口袋裏的畫紙,想找他聊聊,又暫時放下——裴昱找他說話:“我想先回家拿趟衣服。”
“衣服給你備了。”盛淮下意識接口。
“……哦。”裴昱懵了懵,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兒,可又說不出哪裏不對勁兒,隻是呆呆應了一聲。
盛淮不明顯地勾了下嘴角,想摸摸他頭,顧忌張伯等人在,又忍下來:“走吧。”
走哪兒?裴昱懵懂。
“帶你去逛超市。”盛淮笑笑。
……今天周三。
問過裴昱意見,盛淮還是帶他去了紫荊巷附近那家小超市。
回到熟悉的地方,裴昱很自在地推了購物車,把盛時安塞進車裏,推著他逛起來。
盛淮笑了笑,默默跟在他們後麵。
他很少逛超市,頻率一年可能還不到兩三次,很多常見的零食和小用品對他都很新鮮,讓他很“見世麵”,腳步不知不覺慢下來。
歎為觀止看完一排貨架的陌生飲料,他抬起頭來,才發現裴昱和盛時安不見了。
他沒急,繞過這排貨架,向下一排走去,隻是走在兩排貨架中間時,胸口忽然一陣難言悶痛。
他不在了。
一個念頭猛然出現在他腦海。
他張望向兩排貨架間空空如也的通道,眼底忽然一片慌亂。
“舅舅?”盛時安稚嫩的嗓音在他身後響起。
盛淮回過頭來,裴昱正推著購物車,在走道另一側的兩排貨架中間奇怪地看著他:他傻站在那裏在做什麽?
“盛淮哥——”裴昱剛出聲,盛淮忽然大步向他們走來,一把握住他的手臂。
“阿昱。”盛淮欺近他,聲音莫名有絲顫抖。
“嗯?”裴昱莫名其妙。“怎麽了?”
“沒怎麽。”盛淮鎮靜下來,鬆開裴昱,眼底恐慌漸散。
那道將他向無盡深淵扯墜、讓他感覺萬念俱灰的念頭,憑空而生,又憑空而滅。
但他把購物車接手過來,推著盛時安,寸步不離跟在裴昱後麵。
盛時安看著奇怪的舅舅,若有所思。
盛淮卻沒察覺——他的視線始終落在裴昱身上。
而裴昱沒察覺盛淮在看他,他按部就班買著出發前列好在清單上的東西,間或,扶正一下被別人碰歪的商品,或者把人家放顛倒的盒子特意正過來。
像個免費鋪貨員。
盛淮笑了下,心裏越發安定。
“他們真該給你發工資。”裴昱第五次伸手時,盛淮幫他一起擺正貨架上的盒子,忍笑開口。
“不用。”裴昱一時沒聽出這是個玩笑,還正經回答,“我聘不上。”
他體力不夠用。要是隻上半天班,還勉強能試試。
盛淮笑容加深些許,揉了下他腦袋:“笨蛋。”
盛時安坐在購物車上,順手就掐了舅舅一把:舅舅才是大笨蛋,又亂說話!
爸爸該生氣了!
裴昱的確有點兒生氣,但有人經過貨架,無意碰歪了一排盒子,他來不及發作,就忙活著給人家擺起盒子來了。
盛淮又笑笑,伸手去幫忙。
盛時安氣上加氣:舅舅還笑爸爸!
“爸爸跟我睡。”逛完超市回家,他霸占住裴昱,一秒獨處機會都不給盛淮留。
“我知道錯了。”直到裴昱進浴室洗澡,盛淮才找到機會,向他求和。
“你哪裏錯了?”盛時安抱著小手,很嚴肅地詢問他。
“不該逗爸爸。”盛淮誠懇認錯。但,阿昱太可愛了,他忍不住。
而且,剛才在超市,他心裏尚殘留一絲陰影,總想做點兒什麽,看到鮮活的裴昱,有生氣的裴昱。
原來,不過一場夢,他也會受這麽深的影響。
他竟有點兒信了盛時安的恐懼來自噩夢。
想到這裏,他從口袋裏摸出那張畫紙,展開給盛時安看。
“這是畫的誰,可以告訴舅舅嗎?”他觀察著他的神色問。
“爸爸和我。”盛時安靜了靜,出神摸了摸畫紙上的“爸爸”。
爸爸?盛淮敲敲手指,繼續問:“爸爸臉上,怎麽是一團黑乎乎的線?”
“不是線。”盛時安瞪了盛淮一眼,“是防毒麵罩!”
原來是防毒麵罩……盛淮神色僵了僵:虧他分析了一大堆,以為這亂七八糟一團線投射了他內心什麽陰影。
“防毒麵罩,怎麽你沒有?”盛淮指了指畫上的小人。“是還沒來得及畫嗎?”
“我不要。”盛時安咬咬唇。“隻有一個,給爸爸……”
前世,麵罩隻有一個,爸爸給他戴上了,他一直想……“還”給他。
他抹了下眼睛,把畫紙折疊起來:這一世,換他好好保護爸爸!
他帶著堅定的信念入睡,早上睡醒時,睜眼沒看見裴昱,卻慌了手腳。
裴昱隻是下樓晨練了。
他今天起床難得感覺狀態不錯,盛淮叫他,他就跟他一起走了一圈。
盛時安走出房間,正碰上他們從室外回來。
盛時安鬆了口氣。
“你又沒穿鞋。”裴昱在樓下仰頭看他一眼,朝樓梯上走來。
盛時安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腳:他確實沒穿鞋。
他皺了皺眉,但並不是因為自己沒穿鞋——“我怎麽換了條褲子?”
裴昱怔了怔:“你昨晚——”
他說了三個字,又堪堪收住。
崽昨晚夢遊了,褲子在洗手間搞濕了。
“我昨晚怎麽了?”盛時安抬頭。
“你昨晚尿床了。”盛淮跟上來,淡定開口。
盛時安臉瞬間爆紅:“不可能!”
他不可能尿床,舅舅胡說八道!但他的確換了褲子,他——
他,老毛病犯了?
他有些驚慌地抬頭,視線接觸到裴昱手臂時,猛地頓住:“爸爸……你的手,怎麽了?”
裴昱手臂有條淤青,昨晚還沒有——他十分確定。
盛時安低下頭,再次看了眼自己的褲子,臉上因為窘迫泛起的血色,瞬間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