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安安,等等——”

“裴老師,這邊!”

身後傳來雜亂的聲音和腳步。

盛時安抹了把眼睛,跑得更快了。

而且,仗著自己身體小,他專往綠蔭深處鑽,很快躲進了叢林深處。

他不想被裴昱追上。

他想一個人待會兒。

他現在……控製不好脾氣,用醫生教的呼吸法也沒用。

他想抓,想咬,想踢打大喊:他好生氣。

生氣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又讓他被大壞蛋欺負了去。

生氣旁人對他指指點點議論。

生氣他竟然要他對大壞蛋道歉!

他是不是……還覺得他是壞小孩?

兩個攝像外加一個裴昱,三個大人,硬是把幼崽跟丟了。

幸虧有好心遊客指路,他們才在一棵大榕樹後找到盛時安——

小孩兒腳絆到榕樹盤結虯曲的氣生根,又摔了一跤,兩手和膝蓋沾滿泥巴,腦袋上頂著半片枯樹葉,看見他們,翻身爬起來又要跑。

“站住!”裴昱急了,大聲叫住他——這麽一會兒都摔了兩跤了,再跑豈不是還要再摔?

他才不要站住!膝蓋火辣辣的疼,額頭也是,可是什麽都比不過小孩兒心頭的痛:爸爸凶他!

淚水一下子湧上來,盛時安又難過又嫌丟臉,撒開腳飛快跑起來。

救命,腿那麽短,他怎麽那麽能跑……

裴昱個子太高,在樹林中反而不方便,深一腳淺一腳,眼看要追上他時,盛時安卻小猴子似的爬上半米多高的石頭路基,翻身上了景區的一條瀝青路。

“小心!”攝像大喊。

有景區的電瓶車從坡上駛來,近在眼前。

裴昱來不及思考,人還在路基下,手卻伸出,一把撈起呆立的崽向後閃躲。

他躲開了。

隻是,腳絆到什麽,身體失去平衡,他懷裏護著盛時安,失控向後倒去。

“裴老師小心!”

伴著工作人員的驚呼,“砰”的一聲,裴昱重重落地。

浮塵四起,鳥走蟲驚。

一大群棕黃色蝴蝶,此前不知棲身在哪兒,突然被驚散,在空中漫天飛舞。

後背硌到什麽,裴昱疼得有點兒懵,仰躺在地上,看著漫天蝴蝶,懷疑自己摔出了幻視。

好美,想畫。

盛時安嚇壞了。

他翻身從裴昱身上爬下來,見他一動不動,嚇得小腿發軟:“爸爸——”

“噓——”

裴昱聲音壓得很低,怕驚擾了什麽一樣:“看,箭環蝶。”

“什麽?”

“箭環蝶,又叫……東方閃蝶。”裴昱眼睛澄澈清亮,倒映著蝶舞翩翩。

盛時安一眼望進去,傻愣愣忘了動彈。

“這種蝴蝶……隻有我們亞洲才有,它們翅膀最外麵有一圈黑色箭紋,所以叫箭環蝶……五到六月,正是它們大量集中破蛹的時候,所以才有這種景象……”

真好看——出門還是有好處的。

真好看——崽崽專注看著爸爸,漫天蝴蝶環繞著父子飛舞……畫麵美極了,尤其是,裴老師的墨鏡又掉了。

攝像小哥兒很想給父子倆拍張特寫,可恨相機沒在手上……

懷抱可能錯過攝影生涯巔峰的遺憾,他走向父子倆——聽聲音裴老師剛才摔得很重,不知道要不要緊。

裴老師顯然不大要緊,躺在地上,還不忘給崽科普:“除了箭紋,這種蝴蝶翅膀腹麵還有褐色的大眼斑——”

“像這樣嗎?”見爸爸很喜歡蝴蝶的樣子,盛時安神思恍惚中不忘滿足爸爸,伸手從半空抓下一隻蝴蝶——它們傻乎乎的,一點兒沒有避開人的心眼兒。

“對……”裴昱看著崽手上的蝴蝶,眼睛清晰看到它身上的鱗粉,喉結滾動,身體僵硬:為,為什麽要抓在手上,能不能……拿開一點……

“就,就是這一排,生物學上叫大眼斑,但我覺得它更像銅,銅錢——”

勉強說到一半,他忽然卡殼——

一隻箭環蝶很親人地落在他額上。

好,好癢,救命……

“爸爸?”他忽然大氣也不出,盛時安又嚇壞了,放飛自己手上的蝴蝶,擔憂地看向他。

裴昱繃緊身體,僵硬到無法動彈:“蝴蝶……”

“什麽?”

“趕,趕走……”

嗐,科普的頭頭是道,敢情是葉公好龍。

兩個攝像對視一眼,使勁兒憋住笑。

“裴老師,您要不要緊,能起來嗎?”

“能。”當然能。但是得緩緩……

蝴蝶已經飛走了,可裴昱心裏還在發毛。

他做了個深呼吸才勉強壓下那種讓他抓狂的異物感,從地上坐起來,卻感覺又有什麽異物流進他耳廓。

“爸爸——”盛時安忽然抓住他胳膊,小臉發白:“血。”

整整一下午,盛時安看起來悶悶不樂。

即使他拿了“叢林探險”的第一名。

“叢林探險”位於景區內的戶外遊樂場,是一圈專門架設給小孩子的感統訓練器材,懸空一米到兩米高,有各種繩網、隧道、獨木樁……孩子們需要穿戴好吊索,一樣樣通關。

“探險”對孩子們有些難度,好在,雖然有的磕磕絆絆,有的邊哭邊走,四個孩子到底還是都通過了。

節目組還專程搞了個“頒獎儀式”,給寶貝們準備了“小勇士”金牌,由爸爸親自“頒獎”佩戴,給足了他們儀式感。

最妙的是,金牌還是巧克力做的——“戒斷”零食兩天兩夜的崽子們可高興壞了,不等頒獎儀式結束,楊一帆的金牌已經舔掉了一大塊。

隻有盛時安,看起來對巧克力完全不感興趣,擺弄都不擺弄一下。

“不喜歡嗎?”裴昱問。

盛時安搖搖頭,盯著自己腳尖。

裴昱伸手摸了下他額頭:涼絲絲的,不過有些汗,微微濕手。

他看了眼幫楊一帆換衣服的楊嘯,學著他的樣子,從背包裏拿了盛時安的上衣出來,動手幫盛時安解起扣子。

“我會自己解扣子!”旁邊的程頌頌瞧見了,湊到裴昱父子身邊,一臉驕傲地顯擺。

盛時安無動於衷,裴昱也沒什麽反應,程頌頌不滿意,哢哢解開程昊剛給他扣好的幾枚小扣子:“叔叔你看,我會自己解扣子!”

“小心……著涼。”裴昱看了眼他滾圓的小肚皮,慢吞吞開口。

【哈哈哈哈,頌頌你顯擺錯人了。】

【頌頌真棒,都會解扣子了——姨姨給你誇誇!】

【完蛋,後爸這蠢萌的樣子,為啥還挺讓人上頭?】

【樓上你不是一個人……】

【等等,彈幕是不是有啥不對勁兒?】

【好像……忽然清爽了?】

【嘿嘿,某些動不動刷屏的腦殘粉貌似被禁言了,在微博鬧呢……】

哎呀,叔叔怎麽不明白他的意思!程頌頌有點兒著急:“盛時安笨笨,不會自己解扣子!”

哼,總算有一樣是他不會的!

裴昱指尖頓了頓。

衝幼崽那個走三步路摔兩跤的樣子,不會解扣子,不是很正常嗎?

盛時安咬了咬唇:他才不笨!他當然會解扣子。

他就是,就是想爸爸給他解……

可是他有什麽資格……騙取爸爸的照顧?

盛時安垂下頭,攥住自己最後一顆扣子,吧嗒砸下一滴淚。

他撒謊裝笨,還發脾氣亂跑,害爸爸為了保護他磕到頭,流了那麽多血……背上的傷口也裂開了,爸爸不知道有多疼……

那一滴淚像開關,小孩兒憋了一下午的驚懼愧悔,忽然關不住。

已經重來一次,他竟然還是這麽差勁。

甚至更差勁了:前世,他至少沒害爸爸受這回傷。

見他眼淚像斷線的珠子落下來,程頌頌懵了:他,他怎麽比女銀還能哭啊?不就是不會解扣子嗎!他可以教他啊,其實,其實他也是剛剛學會……

裴昱也懵了,怔怔看著小孩兒拿手去抹眼睛,被楊嘯遞了一遝紙巾過來,才回過神,按楊嘯暗示,幫幼崽擦掉眼淚。

【崽崽怎麽了?】

觀眾莫名其妙——掉眼淚可不是盛時安的作風,她們還以為他又會和程頌頌吵起來。

【不知道啊,中午是不是發生了什麽?崽崽情緒一直不高。】

嘉賓和工作人員都需要休息,直播並非連續不間斷,午飯前後那段就沒播。

【會不會又和後爸吵架了?】有人不由胡亂猜測。

……也不完全是亂猜,下午的叢林探險,其他崽都有爸爸在後麵跟隨保護,唯獨盛時安無論如何不肯讓裴昱在後麵跟,是獨自完成的任務。

崽崽一定委屈壞了吧。

哭這麽凶,後爸也沒有說一句話安慰。

觀眾正心疼,後爸沒開口,反倒是盛時安開口了:“對——嗝兒——不起。”

眼淚擦幹了又滲出來,盛時安拚命想控製住自己,身體卻遲遲平靜不下來,一抽一抽的,連話都說不完整。

好,好丟臉。

想到自己竟然在爸爸麵前哭到打嗝兒,盛時安覺得天都塌了,眼淚掉的更凶了……

【啊,崽崽不哭,姨姨抱抱!】

看他這樣,觀眾心疼壞了,看著木頭一樣杵在那裏的裴昱更著急——

【啊啊啊後爸還愣著幹嗎?哄崽崽一句不行嗎?】

當然行。

裴昱隻是還沒搞明白盛時安在哭什麽,也不明白該怎麽哄。

但,他這樣抽抽搭搭的,不會喘不上來氣吧?

他有些擔心,下意識抬頭看向楊嘯。

對方手臂上抬,朝他做了個……擁抱的姿勢。

裴昱愣了愣,見盛時安眼圈紅紅的,抽噎遲遲止不住,又看了楊嘯一眼,才終於,不大確定地,單膝跪下來,張開雙臂,虛虛環抱住他。

盛時安小身體抖了抖,接著,很神奇的,緩緩平靜下來,柔順依偎進裴昱懷裏,像,像……裴昱說不出像什麽——

平生沒有第二個人或物,給過他這樣的體驗:柔軟脆弱,又乖的……可憐,緊緊依偎著他,就像……他是他的整個世界。

裴昱被自己這個聯想嚇到了,心頭一慌,忽然要鬆開幼崽。

但他晚了一步。

盛時安伸手摟住他脖子,十二分用力。

爸爸還願意抱他。

爸爸……沒有討厭他。他還有時間,有很多很多時間,有一輩子的時間……替爸爸出氣、讓爸爸喜歡自己。

甚至,那些其實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讓爸爸平安快樂。

手指小心翼翼碰碰裴昱腦後的紗布,他低聲開口,聲音稚嫩,但前所未有的堅定:“對不起,爸爸。”

……

“我應該向盛時安道歉。”晚上睡前,程頌頌忽然嚴肅開口。

“什麽?”程昊一時沒反應過來。

“我應該向盛時安道歉。”程頌頌一骨碌從**爬起來。

都是因為他,盛時安才那麽難過,其實他不笨,他得告訴他——明天就要回家了,要是盛時安回家還哭唧唧的,就,就太可憐啦。

“你怎麽想起一出是一出?下午讓你道歉你不道。”程昊敲了下他腦袋,眼看他已經翻過他下了床,隻好跟著起身坐起來。

“我沒有不道歉!”說起來程頌頌還委屈呢,他還沒來得及說“對不起”,臭爸爸就說他不聽話,罰他做蹲起了。

弄清原委,程昊臉紅了紅,戳了下兔崽子腦門,聲音色厲內荏:“誰讓你反應那麽遲鈍,好的不學學壞的。”

“學什麽壞的?”程頌頌不明白。

“學——”程昊吐出一個字,又住了口。“不是要道歉嗎,趕緊去,晚了人家睡了。”

那笨蛋渾身是傷,下午精神一直不好。

他牽著程頌頌走到裴昱家屋門口,低頭看了眼自己的短褲和人字拖,遲疑著停下來,讓程頌頌自己敲門進屋。

屋裏傳來對答聲,他在門前無聊地踱著步子,有一搭沒一搭聽著。

先是兩小隻在低聲說話,沒過一會兒,他家兔崽子的聲音從窗下傳來:“叔叔,你會畫三角形嗎?”

這問的什麽鬼問題。

正在桌前埋頭畫畫的裴昱也愣了愣:“會。”

“會啊……”程頌頌大失所望的樣子。

他踮著腳看了會兒他的繪畫板,又問:“那你會畫正方形嗎?”

“……會。”

怎麽也會?程頌頌好一陣失落。

程昊琢磨過味兒來了:臭小子八成是剛在幼兒園學了新東西,又想顯擺呢。

“叔叔。”——果然,屋子裏,程頌頌繞到裴昱另一邊看了會兒,又不死心地問:“你蒸的會畫三角形了嗎?”

嗯,這還需要造假?

裴昱愣了好一會兒,還是老老實實答:“會。”

不,你不會。

程昊嘴角抽了抽:怎麽辦?倆死心眼兒,進入死循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