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呼之欲出

下午一點半左右的時候,宋聆秋已經收拾妥當在大堂等著沈素卿她們了。

一點四十的時候,張秀英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了下來。

“你說我都這個年紀了,穿成這樣真的好看嗎,我要不還是換了吧?還有我這口紅,你會不會給我化的太紅了啊,這也太顯眼了吧?”

沈素卿恨鐵不成鋼:“張秀英,你別忘了,我跟玉英的第一支口紅可是你送的,你怎麽越活越不行了啊你?”

宋聆秋順著聲音看過去,見沈素卿拉著張秀英下來,兩人一身藏服,從款式大小來看,應該是沈素卿早就定製好的。

沈素卿依舊是那個優雅美麗的沈素卿,但在看到張秀英的那一刻,宋聆秋仿佛不認識她了一樣。

沈素卿給她染了頭發,還做了發型,腦袋上點綴著藏族發飾,描眉畫眼,傅粉施朱,她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好多歲。

宋聆秋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張秀英那麽好看啊。

她做了她二十多年的女兒,記憶中的她永遠不施粉黛,梳妝台上的護膚品甚至能放一年都用不完,染個頭發燙個頭,她想都不敢想。

康誌強總是嫌棄她醜,說帶她出去都覺得丟人,她隻說一句:“收拾的幹幹淨淨,有什麽可丟人的?是你虛榮心作祟。”

有一次她給康明宇開家長會,第二天康明宇回來就衝著她發脾氣,埋怨張秀英穿的土,讓他在同學跟前丟了麵子。

那天張秀英看起來很累,她把剛焯好的排骨從鍋裏撈出來,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轉過身朝著康明宇伸手。

“你爸每個月就兩千塊的工資,一分錢不往家裏給,相當於我一個人掙錢養活四個人,我就這麽點能力,你要是嫌我土給你丟人,來,你給我錢,我眼都不眨去買新衣服。”

康明宇氣的理直氣壯:“又不是我讓你掙這麽點的!”

張秀英笑了笑,指著他身上的衣服,褲子,鞋子以及書包,還有他懷裏抱著的足球:“康明宇,你全身上下這些東西,包括你手裏這顆籃球,他們有人嘲笑你土嗎?”

當然不會有人嘲笑他,那些人隻會羨慕他。

甚至包括宋聆秋自己。

她很清楚,她和康明宇這個弟弟身上穿的,吃的用的,都已經是身邊朋友裏最好的了。

“所以你哪來的資格嫌棄我?”

當時的張秀英將手收回去,轉過身開始炒排骨:“在你身上抽出一成,我就能把自己過得很好,但你們是我的責任,我出於愛和責任對你們好,你沒有任何值得嫌棄你媽的地方。”

宋聆秋記得,這是她和康明宇上高中時候的事情了。

當時康明宇被她說的啞口無言,但正是叛逆期的他無法接受自己的自尊心被如此輕易地踐踏,他氣得胸膛起伏,狠狠丟下了手裏的籃球。

籃球在地上蹦起來砸在桌子上,上麵的玻璃杯子被砸下來,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他對著張秀英的背影惡狠狠地說:“你以為從死人身上掙的錢我很稀罕嗎!大不了我不要了行不行!”

其實在宋聆秋看來,張秀英算得上是個很開明的媽媽,如果不是觸及底線的事情,她很少會這麽嚴厲的生氣。

但是那天康明宇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扔下手裏的鍋鏟,冷著臉走到康明宇身邊,在他臉上打了狠狠的一巴掌。

康明宇被那一巴掌打蒙了,他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張秀英厲聲說:“康明宇,我告訴你,我自食其力掙錢,每一分錢都幹幹淨淨,那些死人是我的顧客,無論他們生前如何,死後都幹幹淨淨,如果再讓我從你嘴裏聽到這種詆毀往生者的話,我打爛你這張嘴!”

那時候的張秀英很可怕。

不是她多歇斯底裏,也不是她的巴掌有多疼,而是從她身上流露出來的氣勢,平靜卻又震懾,讓人不敢再去反駁她。

自那之後,有一個月的時間,張秀英都沒有給康明宇零花錢,他的衣服,鞋子,張秀英也沒有幫他洗過,直到康明宇自己受不了,主動示好道歉,張秀英才給了他一個好臉。

那樣行事磊落又堅定的張秀英,後來又是怎麽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宋聆秋也問過張秀英為什麽會那麽生氣,因為她曾經說過,打人不打臉,欺人不欺頭。

張秀英生氣從不搞連坐,她當時告訴宋聆秋:“聆秋,我跟你們,是母子,是母女,我們的私事怎麽吵怎麽鬧那都是一畝三分地的事情,但那些往生者,那是我的工作,你想過沒有,如果他們的親人知道,在他們不知道的地方,有人這麽說他們的至親至愛是什麽感受?人至少要對逝去的人有一絲敬畏之心。”

那時候在殯葬行業工作,總會被人們覺得不吉利,不像如今,雖然還是有人那樣覺得,但在很多年輕人眼裏,入殮化妝師這個工作那麽神秘又好奇。

他們隻會覺得這是個很酷的行業,能夠見證一個人最後的體麵,見證一個人的肉體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很早以前,宋聆秋就覺得張秀英真厲害。

有些人說起張秀英工作的時候,她總會反駁:“你敢去給死人化妝嗎,你敢送死人一程嗎,你爸媽敢嗎,你們肯定不敢,但我媽敢,她不怕鬼,不怕死人,因為我媽這輩子就沒做過什麽壞事,哪像你們!”

她這樣執拗又好笑的,一直在為張秀英找借口。

那天她問:“媽,你喜歡殯儀館的工作嗎?”

張秀英愣了愣,她沒有回答宋聆秋這個問題,隻讓她好好寫作業。

沈素卿和張秀英走了下來,還在爭論衣服豔不豔,口紅會不會太紅,說著說著張秀英突然摸著耳環照鏡子:“素卿啊,我這個耳環會不會不太搭呀?”

宋聆秋看過去,突然意識到,她們和薑懷夕第一次見麵時她穿的那件衣服,似乎是她們斷絕關係時張秀英穿的。

那一次,是她少有的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然後推著她的肩膀把人趕出去,跟她說:“宋聆秋,往後你愛咋樣咋樣,我是沒辦法再管你了,往後我過我的日子,這個家你也別來了。”

從那天起,她跟那個家長達半年的爭吵畫上了句號。

宋聆秋心灰意冷,如了她的願,再也沒有回去過。

所以沈素卿說的答案是什麽?

宋聆秋的心砰砰地跳起來。

那麽愛她的張秀英,為什麽要用半年的時間跟她斷絕母女關係?

答案呼之欲出。

更或者說,答案已經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