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Case6.嫌疑人:唐沢裕(5)

米花森林裏綠意蔥蘢,初春萬木回青,陽光從尚顯稀疏的樹冠間投落,剪出參差錯落的光影。

這是一片林地中間的空地,灰黃的綠意裏,撐起了兩三頂顏色鮮豔的帳篷,少年偵探團的露營,柯南難得的缺席了一次。

“灰原——?”營地的邊緣步美喊,“我們去撿柴火咯!”

“好,這就來。”

灰原哀正放下書包,離開的腳步卻一頓,工藤新一的電話在這時接了進來。

“用碎片確定爆炸物?”她看向郵件裏發來的照片。

正是唐沢裕最後拍下,記錄在結案報告裏的那一張,工藤新一與衝矢昴鑽過現場的封鎖帶,最終在配電箱邊發現了那塊玻璃。

為了讓建模的結果更準確,工藤新一足足從六七個角度,無死角地將碎片拍了一遍。

“這件事還得靠你出馬,”工藤新一說,“玻璃的散落位置太奇怪,我懷疑它可能才是真正的導火索。”

灰原哀歎了口氣:“也不是不能找。”

“可是拜托,現在我們在露營——”她從書包裏拿出電腦,盤腿就地坐下,“你就不能換一個時間碰上案子嗎?”

工藤新一在腦內自動將這句話替換成了“公安能不能換一個時間找事”,他訕訕地笑了笑:“拜托你啦~”

電話裏很快響起了鍵盤清脆的敲擊聲,同時灰原哀說:“總之你先等著吧。”

她放下手機,揚聲對偵探團道:“——你們先去!我過會再來。”

……

“……小哀真的好忙啊。”步美遺憾地小聲嘟囔。

光彥提議道:“不如我們先完成別的?等灰原同學有空了再一起去吧!”

阿笠博士也說:“要不要先來猜個謎?”

“好——”

難得猜謎活動受到眾人的一致歡迎,隻是偵探團絞盡腦汁,一個也沒碰上正確答案。

“答案是火車啦,”灰原哀的視線停留在屏幕上,頭也不抬地說,“幾天後鈴木號特快列車不就要發車了嗎?博士就是根據這個設置的謎麵吧。”

阿笠博士抗議道:“小哀,你好歹給個提示啊,直接說答案就太沒有挑戰性了。”

“原來如此!”孩子們已經歡呼起來。

他們的手上,都戴著一枚戒指,天空的背景下,流出亮閃閃的燦金色光輝。

不一會,幾人的注意力已經被轉移走,開始研究在哪個角度拍照好看了,與此同時,灰原哀也敲下了最後的一個按鍵。

對比檢索的任務啟動,互聯網茫茫的商品流中,建模的碎片最終擬合到了一個圖像。

“IOT電飯煲?”工藤新一不可思議地皺起眉,“你確定沒問題嗎?”

“愛信不信,總之我先掛了。”灰原哀說。

“喂,喂?”

茶發的女孩無情地掛斷通話,反手闔上了電腦蓋。

阿笠博士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了她背後,他彎下胖胖的肚子問:“新一的解毒劑維持多長時間了?”

“早上服下的,現在是六個小時,”灰原哀看了看表,“他的樣子應該能維持一天,現在不用擔心。”

阿笠博士憂心忡忡地點點頭。

這次出門露營,新一的身體問題他一直擔心不下。

過了一會,阿笠博士又問:“小哀,如果解毒劑真的成功了,你有沒有想過……?”

恢複宮野誌保的身份嗎?

灰原哀微微側過頭,營地邊緣的光影裏,步美高興地揮著手:“小哀!我們走吧!”

“……如果藥效真的能穩定的話,到時候再說吧。”

她將藥盒放進口袋裏,起身道:“我過去了。”

……

工藤新一對著掛斷的電話若有所思,爆炸現場的另一端,晚風送來了另一個人的大嗓門。

“好好的房子沒了,這兩天還沒人住。你說,這我該找誰說理去?”

正是爆炸的這一間公寓的產權人,他在隔離帶外接受在場的媒體采訪,大聲嚷嚷著發泄不滿。記者幾次想轉移話題,都被他自說自話地帶到了自己的節奏裏,五分鍾後,攝影機的蓋子闔上了。

“感謝您的參與,”記者圓場道,“相信這件事報道以後,會贏得社會更廣泛的關注度……”

“關注?關注有什麽用,”大嗓門意猶未盡地說,“你說保險公司會賠償嗎?再不然和天然氣公司打個官司?唉,你別走啊!”

哈哈,工藤新一半月眼地想,估計保險公司也不會理你的。

等到周圍的記者離開,他才走上前說:“您好。”

這個業主是個矮胖的中年男人,因為脾氣暴躁,嘴角習慣地下撇著一個弧度,脖子上堆著橫肉,一看就是個不好相處的人。沒有了攝影鏡頭,他的分享熱情頓時消減了很多,好歹耐心地將工藤新一的問題回答完了。

“……電器?”他脖子上麵的皮褶顫了顫,男人呼哧呼哧地說:“我怎麽知道?裏麵的東西全是租客留下的,他們不帶走,我就默認是不要了。”

“電飯煲?天知道是誰留下的。”

工藤新一耐心地問:“那您知道它的位置被放在哪嗎?”

“喏,”男人伸手一指。

那裏原來是廚房的位置,也是消防的鑒識報告上,最初的起火點。玻璃碎片離那裏三米左右,如果被衝擊波炸飛,落在這個距離就合理了。

廚房的牆壁已經半塌,能夠毫不費力地看見半截的電表箱和**的電線。

工藤新一說:“謝謝。”

那端衝矢昴掛斷電話。

“上一任租客聯係到了,也是東都大學的學生。這個電飯煲是他買的,主要為了遠程控製的做飯功能,一到家隻需要再炒個菜。”

工藤新一喃喃道:“我知道了。”

爆炸的原因的確是煤氣泄露沒錯,但空氣的煤氣達到一定濃度後,還需要遇到明火才能引燃。真正的起火原因不是電線短路,而是人為控製的IOT電器,電飯煲開始運作,電路裏冒出的電火花,才是爆炸的真正元凶。

“這樣的話,公安放在唐沢哥電腦裏的入侵軟件,罪證就不成立了,因為軟件控製的是小區的電路閥門,他們也被消防的鑒識報告誤導了!”工藤新一回過頭:“衝矢君,我們現在回去!”

“回警視廳嗎?”衝矢昴卻站在原地沒動,“他們來電話了。”

“咦?”工藤新一這才注意到剛剛響起的鈴聲。

“目暮警部,請問出什麽事了?”

“公安跳過了口供流程,”電話的另一頭,目暮警部臉色凝重,“——唐沢君已經被送檢了。”

……

那一刻唐沢裕的思緒是靜止的,突如其來的開局,打亂了他所有設想好的應對。

有了工藤新一的科普和網絡搜索,呼喚出73解鎖之前,唐沢裕已經大致猜測過可能會有的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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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他會睜眼在法庭前,麵前是巍峨的警徽;又或許睜眼在台階上,正聽見記者甩來的刁難……無論怎樣的困境,都不會比他剛失憶醒來在監控室更艱難了,唐沢裕有信心應付過去。

可這個信心,獨獨不包括醒來在保時捷上。

世界在那一秒安靜了,唐沢裕恨不得一閉眼繼續睡下去。

複雜又矛盾的心情拉鋸在心頭,一方麵,他想不管不顧地直接醒——受一種奇怪的逆反心態驅使,漫畫的劇情越詳細、監控越緊逼,無孔不入的壓迫下,他反而更加躍躍欲試地想要挑釁。

和老師的眼皮底下傳紙條的學生一樣,是一種心跳加速的刺激,無論過程與結果都期待。

可另一方麵,正因為知道漫畫的視角懸在頭頂,真正見麵的時候又如何,唐沢裕卻完全沒有嚐試去想象過。

所以此時此刻,在突然解鎖的記憶中,他第一時間感受到的,不是天降餡餅的狂喜,而是無從下手的茫然;他仿若一個在地麵建好營壘的士兵,自以為能防住一切進攻,卻沒想到敵軍是從天上來的。

因為沒有做過任何準備,所以全盤潰敗成一盤散沙。

最後的理智控製他,讓唐沢裕沒有直接睜開眼。

因為就在思維斷線的前一秒,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眼神,恐怕是不過關的。

這些情緒——陌生的,警惕的,茫然的,惶惑的。

任誰忽然被這種眼神注視著,說不會被刺痛到,其實根本就不可能。

可唐沢裕自己都沒能完全收拾好這些亂成漿糊的情緒,又怎麽能指望瞞過琴酒呢?

沒等他想好該怎麽辦,突然響起的鈴聲就打斷了這一切。唐沢裕平穩的呼吸頓時一亂,不等他睜眼,衣料的摩擦窸窣,響鈴的翻蓋機,已經被另一個人拿了起來。

琴酒撇了眼屏幕:“羽場二三一。”

手機被舉在右耳,緊接著,唐沢裕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喂?”

唐沢裕:*&@……#¥(*!

他終於鬆了口氣。

攥緊了心髒的巨大慌亂裏,他甚至沒空體會到自己現在的狀態。

其實這樣,才是正常概念中理解的“記憶”。

就像第一人稱視角的電影那樣,過去已經被安排好,隻需要按部就班地如期發生;而他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的耳朵去“聽”,卻並不能改變或操縱什麽,唐沢裕的意識,隻是故事之外的旁觀者。

發現不能操控自己的身體以後,唐沢裕反而出乎意料地輕鬆下來。

陌生的聲線,響在了電話的另一端。

琴酒口中,名叫羽場二三一的人說:“唐沢警部,我……”

“你似乎還在猶豫。”唐沢裕的聲音說。

他才剛睜開眼,聲線裏含糊的鼻音卻已經完全消失了,好像他從接起電話的那一刻就一直神采奕奕地清醒著,天知道現在手機還舉在琴酒手裏。

羽場二三一說:“是的,但……”他咽了一下口水,“法院已經開庭了。”

“按照正規的開庭流程,法官會慢悠悠讀完介紹,再由原告和被告兩方的律師依次陳述案情。”

唐沢裕慢慢地抬起眼皮:“這一次鐵證如山,沒什麽好論辯的,最多二十分鍾,法槌就能落下了。”

通過自己的視角,他終於看清了周圍的景象。

保時捷停在路邊,隔著行道樹樹葉間隙,法院金色的尖頂傲然挺立。

這個日本最高級別的刑事法庭大門高聳,兩側的羅馬式立柱肅穆又威嚴,光是台階就有一層樓高。

即使下麵的記者與攝像黑壓壓堆成人牆,也還能毫不費力地看見台階的最頂層,法警立正得目不斜視。

“你還有二十分鍾,決定是否去推翻這件案子的蓋棺定論。”唐沢裕說,“啊,現在是十五分鍾——你得給我點時間走過去。”

他按了按睡得發麻的左臂。

“如果我現在放棄的話,”羽場二三一的呼吸粗重,“土門康介會下獄。”

“不止,”唐沢裕漫不經心地說,“這次的影響太大了,就為了殺雞儆猴,恐怕他們會上死刑吧。”

電話的另一端陷入沉默,唐沢裕不急不忙地欣賞著那個尖頂,他似乎在無聲地鼓勵著對麵說下去。可直到時間過去了半分鍾,羽場二三一都沒有再開口,唐沢裕終於有些不耐煩了。

“做與不做,取決於你信念的正義如何,羽場先生。”

目光下移,唐沢裕看見保時捷的前麵放著幾個證物袋,他隨手拿起一個,不緊不慢地拋擲在兩手間,“如果良心上過意不去,你大可以自己去法院,告訴法官,告訴所有人村上浩一是你殺的。你是凶手,所有的細節隻有你記得最牢,我幫忙偽造的假證,在你的口供前不堪一擊。”

另一端的呼吸變快了,唐沢裕一聽就知道這正是羽場二三一內心為之猶豫而躊躇不定的想法,他輕笑了一聲。

“——然後土門康介會脫罪,”唐沢裕繼續說。

“村上浩一,不過是土門康介斂財的棋子而已,這樣的棋子死了一個就死了,他還能製造更多。這些大人物放出消息,操縱市場,將財富全部聚攏在地產上,又狠狠挑破泡沫。——是,你可以說這是資本主義,是經濟規律,可這樣的規律未必不會被權力操縱。”

“土門康介,他才是主導了這一切的凶手,他的確沒殺人,但他在無形中殺了無數人。”

“我知道……我知道,”羽場二三一的聲音顫抖著,他的話越說越小,幾乎像在說給自己聽,“可是……村上浩一死了,我殺的他。一切結束後,我這個殺人凶手,卻能像沒事人一樣逍遙法外。我——”

“如果這是您所秉持的正義,羽場二三一先生,我已經盡量按您的原則來了。”唐沢裕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

“客觀上土門康介其實沒有犯罪;所以我不會讓他獲刑,可殺人犯的名頭會因為這場轟動一時的無罪釋放,永久地掛在他頭上。”

唐沢裕五指依次敲擊著右腿:“媒體談起他會想到殺人犯,授課說到他會稱為嫌疑人,他會從炙手可熱的政壇跌落,變得不值一文、惡臭不堪,且失去引以為傲的地位、名譽和一切。製度將權力讓渡給他,我們隻是在代表人民將這些收回而已。”

過去的自己是什麽心情,唯獨這一點唐沢裕感覺不到,但他猜想自己大概已不耐煩到了極點。

“如果我不站出來,”片刻後,羽場二三一輕聲問,“還會有更多的人破產,對嗎?”

“我不否認這種情況發生的可能性。”唐沢裕說。

“……”

長久的沉默中,羽場二三一的聲音終於不再發抖。

他像堅定了信仰的教徒,鄭重其事地說:“我懂了,唐沢警部,請按計劃好的去做吧。我的人生已經是一場悲劇,但我不希望將這場悲劇帶給更多人。”

“受你恩惠的人,未必會知道你的奉獻,但你的心記得。”唐沢裕舒緩的語調像唱歌。

他微微歪過頭,左手已經扶上了開門的車柄。

在這時羽場二三一忽然追問:“唐沢警部,這是您追求的正義嗎?”

就為這個問題,唐沢裕推門的手一頓。

“……這是我所秉持的。”

最後他說:“審判永遠也不會缺席,因為我一直在。”

羽場二三一低低道:“謝謝。”

電話就此掛斷,耳邊的手機遠去,被琴酒重新放回到架子上。

他說:“你把正義說得像情詩。”

“是因為你在聽。”唐沢裕道。

因為最後的一個停頓,唐沢裕臨時起意,將證物袋重新整理了一遍。旁邊忽然就沒聲音了,透明的塑封袋從頭翻到尾,唐沢裕這才察覺到車裏忽如其來的沉默,於是他回過頭。

琴酒在駕駛座上,不說話,也沒看他。難得的好天氣,晴朗的陽光從玻璃透過來,銀發的邊緣就攏在薄薄的光圈裏,每一根發絲照得通亮。

從唐沢裕的角度,隻看到他冷峻的側臉,麵目深邃,側頷的轉折幹淨利落,五官的線條極富侵略性,眉眼裏噙著格外耀眼的鋒芒。

很難形容唐沢裕在這一刻的心情,如果他能控製自己的身體的話,肯定連呼吸都不自覺停滯住了。

他們見麵於各種混亂中——黑夜,爆炸,酒吧,隔著沉默的人牆與車窗,無孔不入的監視與窺看;可能隻有在回憶裏,才會有這樣平和的、不帶任何催促與急迫的一眼了。

唐沢裕的第一個念頭是:摘掉漫畫的陰間濾鏡,琴酒其實真的很好看。

隻不過唐沢裕的觀察力,當然比失憶後的他敏銳的多,一絲一毫的變化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唐沢裕才剛看清楚,回憶裏他的手已經放下證物袋,扶在了駕駛席的車座上。

唐沢裕忽然越過了中間的控製台湊過去,距離陡然被拉得極近。他像在研究一樁案子那樣,仔仔細細地、一寸寸掃過了琴酒的臉,專注的目光就停駐在那雙深邃的綠眼睛裏。

然後他篤定地說:“你臉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