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俞幼貞

陳舜駕駛著自由客緩緩穿過集市朝南行駛,不時被穿馬路的行人逼停。這絲毫沒有影響他的心情。他並攏四指在方向盤上打節拍,嘴裏跟著廣播歌曲哼唱,曲子不在一個調上,詞也記不住,大部分都以“嗯啊”圓滑過渡。小希坐在副駕席,右手支著腦袋架在窗框上。

我看過地圖,成峰超市就在右轉後的下一條街,離賓館不遠,走路過去也許更快,開車是因為要拿器材。

翻過一座高高的拱橋,左手邊是嶺陽中學,右轉便是青苗路。沿著河畔開了大約三百米,陳舜的手機提示“目的地在您左前方”。

店鋪的招牌是“成峰副食品批發”,門口台階下停著一輛銀白色的麵包車,後門筆直掀開。一個穿藍布圍裙的中年男人正往裏一箱一箱地搬紅酒。店鋪門麵朝北,裏麵黑魆魆的。

我和小希跟著陳舜下車。男人注意到我們了,但手上的活沒停。

“俞幼貞在嗎?”陳舜大咧咧地問。

男人轉過身喘了口氣,趁撣手的時間打量他。

“那個……”

“幼貞——”他朝店高喊一聲,繼續搬紙箱,“你們是拍視頻的?”

“唉,是。”

一個女人側身從摞成半人高的貨品中間走出來,看見我們,麵露茫然之色。她臉頰消瘦,五官輪廓分明,忽略年歲沉積的暗淡膚色,是個漂亮的女人。她就是梁皓的前妻,俞幼貞。

陳舜上前介紹,說是自己是紀錄片導演,順手遞上名片。我不知道那上麵寫的什麽,俞幼貞也沒仔細看。

“其實呢,我們的工作跟你想的不太一樣,目的不是為了製造話題,而是想挖掘更深刻的東西,和一般的媒體是有區別的。準確來說,我們不是媒體……”

“我沒什麽好說的,以前的事,不想再提了。”她冷冰冰地打斷,遞還名片。陳舜沒伸手,她便把名片扔在門口的一個油漆桶蓋上。

“我明白,確實讓人苦惱啊……這件事情到現在也沒有個說法。”

“什麽說法都好,跟我已經沒有關係了。你們回去吧。”

陳舜不是那麽容易打發的人,他從馬甲口袋裏掏出煙遞給男人。男人說不會抽煙。

“我能進去買點東西嗎?”小希跨上台階問。她今天穿了件咖啡色的兜帽衫,胸口有隻白色的鬆鼠。

“隨你。”俞幼貞麵朝馬路回答。

這家批發部和教室差不多大,靠牆一圈排滿貨櫃,中間是兩排架子,和超市一樣碼放著各類零食,正對店門的角落有一張作為櫃台的寫字桌,被米袋和油桶圍得嚴嚴實實。窗戶被兩米多高的貨櫃檔上了,四盞日光燈都開著。

“秋天嘛,喝點**茶倒是不錯。”陳舜拿起一瓶飲料喃喃自語,接著又放回去,繼續沿著貨架橫走。

我繞到東南角,無意間注意到那兒還有扇半開的小門,於是湊近了朝裏窺探。裏麵大概是個倉庫,用隔板分為兩層,入口左側焊了一架生鐵梯子。我視線掃向右側,猛然間與一雙眼睛四目相對。

門後竟然有人!我嚇得一哆嗦,手機掉到了地上。

這人手抓半個燒餅,嘴巴撐起大鼓包,直愣愣地看著我把手機撿起來。他穿著像校服的天藍色運動衫,再看麵容,確實是個少年,大約十四五歲。我驚魂甫定,對他展開微笑。他依舊麵無表情,慢慢恢複咀嚼的動作。

小希挑了一罐話梅幹走向櫃台。俞幼貞蹲在遠處整理東西,告訴她收款碼的位置。小希付好錢在門口催我們。我以為她有什麽高超的溝通套路,沒想到真的隻是買東西而已。

門外的麵包車開走了,男人折回店裏,順手拿起油漆桶上的名片,眯著眼看。他手指粗糙,琥珀色的指甲蓋很厚。

陳舜沒有放過這個暗示,立刻湊了過去。

“譚村長昨天來過了。”男人先開口,“他說了蠻多的,意思我們懂。”

“那……”

“不過,對幼貞來說真的很難。”男人將目光從名片上挪開,正視陳舜,“小姑娘走丟的時候,幼貞和梁皓已經離婚了,她知道這件事也是從別人那兒聽來的。”

“我明白,是這樣的。”

“你具體想知道什麽?”

“不,你們誤會了,剛才我說過,我們不是要曝光什麽。這件事壓了這麽久,很多人心裏都需要一個口出,對,出口。這麽說吧,不是我想知道什麽,而是你們想表達什麽,重要的是看法和感受,我相信你們一定有話要說。如果我單純想了解案子,找警察就行,對不對?”陳舜說得很大聲,是想把這番話傳到店裏麵去。

“你們拍這個片子,能把小姑娘找回來嗎?”男人替陳舜搖了搖頭,“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既然於事無補,還提它做什麽。幼貞和梁皓有過一段婚姻,但不應該就這樣永遠生活在他的陰影裏。大人倒也算了,孩子的壓力也很大。昨天我沒有表態,麻煩你給譚村長捎個話,這個忙我們幫不了,對不起了。”

陳舜知道今天辦不成事,隻好坦然一笑,指了指對方手裏的名片說:“改變主意了,隨時打我電話。”

“這家夥看著溫吞吞的,說話很有氣場嘛。”

陳舜關上車門,瞪著後視鏡咕噥,然後搶過小希手裏的話梅罐,旋開蓋想吃,又被小希搶回去了。

我也有同感,光看那男人的手,就有一股勞動人民的力量。陳舜擅長的是起哄造勢,對方一旦沉住氣,他就沒招了。

“這有什麽奇怪的?”小希吃了一片話梅,“你當著她老公的麵,讓她講前夫的事情,不管講成什麽樣,她老公心裏都不痛快。”

“有道理。”我說。

“有什麽道理?這道理我能不懂嗎?你有更好的辦法你來試試。”

“其實,就算避開她老公也沒用。”小希說,“除非她認為梁皓是無辜的,她才願意接受采訪,為他申辯。但看來不是那樣。”

“我原本以為她至少會考慮一下,沒想到那麽堅決。夫妻一場,她好像一點也不相信梁皓。”

“夫妻之間相互不信任是常有的事。”

“不不,你說的不信任是感情層麵的問題,不是認知。丈夫是什麽樣的人,會不會幹出那種事情來,作為妻子難道不好判斷嗎?”

陳舜言之有理。他三十好幾了,也許是過來人。他沉思片刻,又說道:“你們有沒有注意到,金齊山和俞幼貞的老公都提到一點。金瑩失蹤的時候,梁皓和俞幼貞已經離婚了。”

“那怎麽了?”小希問。

“金齊山這麽說,是為了鎖定梁皓是凶手——房子裏隻有他一個人。俞幼貞的老公這麽說,當然是避免俞幼貞受牽連。但是,強調的原因也可能是別的。比方說,這兩件事情發生的時間很接近,不強調就容易搞混。”陳舜來回看著我和小希,認為我們沒聽懂,“你強調一件事情先發生,另一件事情後發生,通常是因為這兩件事是連著發生的,不是嗎?也就是說,俞幼貞和梁皓離婚這件事,很可能和金瑩存在某種關聯。”

我不敢隨便發表意見,小希也不吱聲,陳舜隻好自己把結論說出來:“梁皓這個人,有特殊的癖好,喜歡小女孩。俞幼貞知道了,忍不了,離婚。之後金瑩的事情一出,她當然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再加上腳印這條鐵證,於是就絕不相信梁皓是無辜的。怎麽樣?有沒有道理?”

小希掛下嘴角,露出嫌惡的表情。

“哎呀,快開車吧,先回去再說。人家以為我們不甘心,在車裏搞什麽陰謀詭計呢。”小希擺手催促。

天氣和昨天一樣晴朗,風更小一些。陽光從東南方向投射過來,微瀾的河水中好像飄著橘紅色的油彩。

車開到橋堍,陳舜的手機有消息進來。因為三個人都沒有說話,提示音特別清亮。陳舜放慢車速拿起來看,緊接著把車停住了。

“今天的采訪工作正式開始!”他高高舉起右臂打了個響指。

“采訪誰?”小希問。

“馮佑。”

“他不是國慶才來嗎?”

“鬼知道呢,他現在就在酒店。”陳舜轉動方向盤,掉頭下橋,徑直駛向嶺陽大道。

“馮佑是誰?”我問。

“山海間的設計師,他是梁皓的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