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再見金瑩

小賣部裏的人有點多,梁皓放慢腳步,但有人已經看到他了,他隻好低頭走進去。

“是呀,找了一個又一個,已經第三個了,這男人倒不害怕。”

“嗯,嗯。”

店裏安靜下來,“嗯,嗯”就像暗號,表示有外人來了。

連老板娘一共一男四女,他們在說村裏某個女人克夫的事情。光憑這一兩句梁皓是聽不懂的,他聽過很多次。最近半年,每個禮拜來小賣部兩三回,這樣拚拚湊湊,能知道大概,也能聽到村裏其他一些要緊事。

到了傍晚,在店門口紮堆聊天的人就更多了,尤其天還熱的時候,一人一張小凳,一把蒲扇,從吃過晚飯聊到九點。梁皓不是想知道什麽要緊事,但他沒法不把注意力集中在他們的交談聲中,那時他們說著他和俞家的長短,持續了半個多月。小賣部的位置在住宅區主路的拐角處,因此對於他們來說,梁皓是突然出現的,他們多數上了年紀,也可能是天色昏暗的緣故,每次都用孩童般的眼神追隨著梁皓。他們起初懂得避諱,但沉默需要一點點傳遞過去,傳遞的速度比梁皓的步行速度慢得多。

梁皓不做停留,買了東西就走。幾次以後,他們像是獲得了某種試探下的準許,梁皓一來反而說得更有興致。有人爭論敏芳的病情,有人描述那天晚上東西被砸爛的巨響,梁湛眉毛上那條疤痕的由來,還有敏芳落水時的姿勢。這些沒人見過的景象被描繪地有模有樣。他們一邊說一邊觀察梁皓,期待他能回應點什麽,好印證或推翻他們的猜測。

這些內容梁皓不是一次聽到的,就像現在他們說的克夫女人的事一樣。後來他便不在晚上出門了。

“這裏就剩兩罐了,你等下,我去裏麵拿。”老板娘要往裏間去。

“今天要紅酒吧。”

“紅酒啊?”

“天太冷了,喝啤酒肚子痛。”

“哎,也是。”老板娘笑道,“大冬天喝啤酒不靈。黃酒嘛,黃酒好呀。”

“紅酒吧。”

老板娘拿過貨架上的紅酒瓶,用抹布擦幹淨上麵的灰塵。

梁皓又買了兩包煙和一些零食,提著塑料袋慢慢往回走。這個冬天格外冷,他能看見自己的呼吸在眼前的空氣中消散。

小賣部的生意很差,從貨品擺放的位置變化就能看出來,買走幾罐啤酒,下次來,空缺的地方還是那樣。鄰裏都把它當集會所,而不是買東西的地方,因為住宅區外的大路對麵就有超市。以前家人都在的時候,梁皓隻去超市,現在剩他一個人了,東西都一樣,少走幾步也是好的。

推開院門,視野中央忽然出現一團亮白色。金瑩雙手抱膝坐在主屋的台階上,看見梁皓,露出虎牙笑了起來。梁皓一時間不知所措,好像進了陌生人家裏。

“老師!”

梁皓轉回身看了看,“你一個人來的?”

“嗯。”

她臉上紅撲撲的,紅色的部分集中在顴骨位置,還沒來得及擴散到臉頰周圍。梁皓猜她是一路跑來的。她穿白色羽絨服,手裏提著帆布袋子,腳下是一雙新皮鞋。

“怎麽了,出了什麽事嗎?”

她好像對梁皓的反應很失望,笑容淡下去,垂落目光搖了搖頭。

“你媽知道嗎?”

“嗯?”

“你來這裏,你媽知道嗎?”

她再次搖頭。梁皓數數日子,今天應該是星期天。

梁皓從她身邊走過,用鑰匙開門。她站在台階上沒動,梁皓把門開得大一些,她跨進門檻,又靦腆地笑了。

袋子半透明,能看到裏麵的煙酒,梁皓快速把袋子收進櫃子裏。他緩了口氣,在方桌邊坐下來。

“跟媽媽吵架了?”

她低頭想了想,說:“沒,沒吵架。”

梁皓把身前的椅子抽出來一點,讓她坐下。她仰頭打量室內,鬢角的發絲聚成一簇。仔細看她頭頂,隱隱有白煙冒出來。

梁皓去衣櫃裏翻出一條新毛巾,走到金瑩身後,拉開她的領子把毛巾一頭塞進脖子裏。一股熱浪從領口衝出來。

“你看你……自己把毛巾拉下來。”

金瑩背過手從衣擺下伸進去,但是羽絨服太厚,夠不著毛巾下端。她來回扭著腰,撓不到癢處似的,眼角也跟著往上扯。梁皓關上大門擋住寒氣,讓金瑩脫掉羽絨服。

梁湛也有一塊這樣的毛巾,藍色的,每次去野地裏撒歡都要塞進後背,領口掛下一截,像個小海軍。

梁皓倒了水過來,金瑩捧著杯子一口氣喝幹了。

“你長高了。”

“嗯?真的嗎?可我還是班裏最矮的。”

“比以前的自己高,就是長高了。”

她不但長高了,臉架子也開始變得線條分明。以前,圓圓的臉任誰一看都說像金齊山,現在有了幾分趙楠的影子。最後一次見她也隻隔了八九個月,孩子的變化真是不可思議。她說自己還是最矮的時候,又下意識地笑了笑。她不是個愛笑的孩子。她的笑容涼涼的,轉瞬即逝,就像這個季節的風。

“這裏麵是什麽?”梁皓朝帆布袋努嘴。

帆布袋落在地上,靠著椅子。金瑩像是忽然想起來還有個袋子,左右找了找。

“是作業。”她把袋子裏的東西倒在桌上,有本子、書和筆袋,“我已經,我已經做好了。”

“你來找我,是讓我給你檢查作業?”

“不是,不是的,我已經……做好了。”

梁皓看著她,發覺她的狀況不大對勁,有些興奮,同時又在走神。

“有人幫你檢查作業嗎?家裏有沒有請別的老師?”

“我現在每天去同學家裏。”

“去同學家做作業?”

“是的。”

梁皓翻開她的語文作業本。最近的作業是抄寫古文《伯牙鼓琴》的原文、注釋和大意,還沒有批。她的字工整秀氣,筆畫起止都有明顯的停頓,看得出來是花了很長時間寫的。梁皓印象中,這樣認真的書寫隻在他頭一回去她家那天見過。

再往前翻則是另一幅光景,所有字跡都很敷衍,好多甚至沒有沿著橫線寫。老師在其中一頁用紅筆寫著:“端正態度!”

數學練習冊的正確率倒是很高,但修正液的塗改痕跡到處都是。

“同學幫你改的?”

“我自己檢查出來的。”

金瑩撒謊的時候總是探出下巴,睜圓眼睛,說完還會不自覺地晃一下腦袋。梁皓覺得很親切。

“我看到外麵牆上那隻兔子了。”她意識到謊言被看穿了,馬上扯開話題,“已經很淡了,隻有一點點,但還是被我發現了。”

“我想也是。”

她沉默了一會兒,望著通向二樓的樓梯問:“弟弟不在家嗎?”

“他在外公那兒。”

“弟弟的外婆……弟弟的外婆去世了。”

梁皓吃了一驚。金瑩是因為聽說了這件事,所以才趕來這裏的?敏芳走了已有半年,她多少能聽到些什麽吧。金齊山和趙楠仍然會在飯桌上談論他嗎?也許不一定要從父母口中聽說,還有學校的老師。

錢雲其來過幾次,他當然不會提到學校裏的流言蜚語,不過,有一個地方他改口了,他說找機會給你介紹生意。介紹的是“生意”,而不是之前一直掛在嘴邊的“家教輔導”。他是無意識的,但也客觀,梁皓對他隻有感激。

或許金瑩很早就知道梁皓有家人去世了,隻是沒有機會溜出來。

這麽胡亂琢磨著,梁皓最終什麽也沒問,隻是歎口氣說:“是啊,弟弟外婆去世了。所以外公需要人照顧,弟弟和他媽媽就住到外公家去了。小瑩……”

“嗯?”

“你該回去了,我送你。”

梁皓收起書和本子,整齊地放進帆布袋裏,然後提起羽絨服,撐開了舉到金瑩麵前。金瑩看著羽絨服的內襯,良久才把手臂穿進去。

住宅區沒有圍牆,走任何方向都能出去。金瑩家在東北方,梁皓選擇往西走,往西再過四棟房子就是馬路,不容易被鄰居看見。

天陰沉沉的,像沒有雲,又像有一整片雲覆蓋住目力所及的天頂。

“快考試了吧?”走了一段,梁皓問。

“下下個禮拜。”

“嗯,有同學肯幫你挺好的,你把錯題擋住答案再做一遍。”

“老師,我可以來你家嗎?”

梁皓的腳步慢了一拍,繼續往前走。他猜到金瑩會這樣說。

“我不喜歡那個同學,還有她媽媽,我都不喜歡,我想在你家裏做作業。”

“不行。”

“為什麽?”

“……太遠了。”

“我可以的呀,我走快一點,我認識路,我剛才自己走過來的。我媽去縣裏了,要傍晚才回來,她不知道的……明天我再來。”

“我沒有時間,我還有工作要做。”

“我有錢,我帶錢了。”

梁皓停住腳步,詫異地轉過身去。金瑩左手攥緊拳頭從褲袋裏拔出來,抓著成卷的紙鈔,一張張拉直了,“你看,我明天還能再拿一點過來,給。”

梁皓接過紙鈔,仔細疊整齊,再對折。他的動作很慢,這段時間裏,他讓自己的情緒平複下來,隨後蹲下身把錢塞回金瑩口袋裏。他沒有馬上站起來,抬起下巴看著金瑩。

“考試盡力就行,學習不好其實也沒有那麽糟糕。你現在長大了,會冒出很多奇怪的想法。但是,不要做爸媽不允許你做的事情,能明白嗎?”

金瑩呆呆地凝視梁皓的眼睛,沒有點頭。

“把錢放回去,哪裏拿的就放哪裏。你要是再偷偷來找我,我們就不是朋友了。走吧。”

走了快一個小時才到達倚山別墅,梁皓不打算靠近金家,站在木橋上朝前擺了擺手。

來路上金瑩沒有再說過話,這時她走到橋的另一頭,忽然開口問道:“老師,你知道小貓會遊泳嗎?”

“什麽?”

“他們都說不會。”

“大概是這樣吧,我也不知道。”

“老師你喜歡貓嗎?”

梁皓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你要是看到一隻三花貓,鼻子這裏是黑的,就這裏。”她用手指在自己鼻翼右側畫了一個圓圈,“很醜的貓,你要是看到了,你一定要告訴我呀。”

梁皓猶豫著是否該多問一句,金瑩已經走遠了。她可能習慣了梁皓的遲疑,不願再等待答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