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掌印,山道,口紅

“好熱……”

“別蹦躂,好好走。不能脫。”

金瑩很聽話,把扯下肩的外套合上了。脖子黏住了幾縷頭發,背上應該出了更多汗。但是天氣很冷,脫外套會感冒的。

頭頂傳來鳥鳴。葉子落盡,麻雀無處躲藏,察覺到了梁皓的目光,撲棱一下飛走了。

走了一段,行道樹不再延續,柏油路和田野之間沒了阻斷。金瑩慢慢偏向路邊,轉過頭來看梁皓,露出試探的眼神,見他不動聲色,便跨過草叢,跳出一大步落在幹涸的水田裏,然後走斜角,朝另一條垂直的小路跑去,腳下不斷傳來枯枝折斷的聲音。

梁皓仍然沿著路走,看她遠去的背影。小薇如果還活著,今年就八歲了,大概和金瑩的體型差不多吧。

她在小路邊拔起一根枯黃的狗尾草,摘去葉子,抓住根部來回挑動,草尖像受驚嚇的毛毛蟲,在空中扭出八字。梁皓以為她該往回走了,不料卻繼續朝小路深處跑去。

“要回去了——”梁皓攏住嘴呼喊。

金瑩停住腳步,用狗尾草指向遠處的住宅群:“老師家就是那兒嗎?”

梁皓點頭。

“我要去看看,就看一眼。”她豎起食指,和自己的鼻梁重合。

“看著近,其實還得走上半小時。”

金瑩把狗尾草放進掌心,握住蹭了蹭,轉身朝梁皓走來。

她的左臉上有未消退的掌印,皮下的血液已經凝成小點,像褐色的沙子。

“出來一個小時了,你媽快回來了。”梁浩說。

她連忙加快腳步往來路走,好像不提醒就會永遠忘記母親似的。

“你家是哪一間房子?那麽多房子,看著都一樣。”

“外麵牆上畫著一隻兔子。”

“兔子?是弟弟畫的嗎?”

“對。看著路,別掉田裏去了。他用石子劃的,調皮的很。”

“我什麽時候能去?”

“下次吧。”

“下次是什麽時候?”

“……等你長大一些吧。如果那時你還記得我的話。”

金瑩抬頭看著梁皓,走了幾步,又低下頭去。“你不會一直教我嗎?”

“當然不會。”

她繼續走著,這次沉默了有兩三分鍾,她又問:“你不喜歡我們家嗎?”

梁皓不知該怎麽回答,如果老實回答說是的,他很怕她會接著問,是因為不喜歡我嗎?

他知道她不會這麽問,但會這麽想。

“我很喜歡你們家,也喜歡當你的老師。隻不過……老師總要換的,你上四年級,學校的老師不也都換了嗎?”

金瑩不再說話,狗尾草拖到了地上。

默默走了一陣,梁皓決定說點別的。“聽說你前幾天考試又哭了?”

“嗯。”

“為什麽?”

“卷子太難了。”

“是嘛,反正是最後一名,沒什麽好擔心的。”

“……”

“小瑩,如果你每次考試都抱著希望,期待考卷簡單一點,是沒有用的。”

“嗯。”

“哭可是很花力氣的。與其哭,還不如把會做的題先做完,再好好檢查,不會的題就讓它去。你隻要保證簡單的題全做對,一定不會是倒數第一。”

“真的嗎?”

梁皓鄭重其事地點頭。幾月下來,金瑩班上的學生大致在什麽水平,他心中有數。

“老師,你怎麽知道我哭了?”

“卷子上有印子,兩塊小圓,皺起來了。”

金瑩羞赧地笑著。

“你還沒有掌握學習的訣竅,也許等長大了就會好。但是現在,我不知道該怎麽幫你。把口罩戴上吧。”

前方到集鎮了,人漸漸多起來。金瑩臉上的淤痕很顯眼。

“還痛嗎?”

“嗯?”

“臉上。”

“不痛了。”

“你跟同學怎麽說的?”

“走樓梯的時候摔的。”

趙楠打她的時候梁皓並不在場,他是後一天晚上看到的。四根指印已經混在一起,但是第一眼的感覺仍是挨了巴掌,能瞞過同學,也瞞不過老師。

“媽媽她……也不是故意的。人生起氣來,就會被另外一個東西控製住。”

“老師你也會這樣嗎?”

“……我也不知道,也許吧。”

快到別墅區的時候,金瑩蹦蹦跳跳地一直跑在梁皓前麵,可又不像著急回家,路邊草叢裏有什麽東西引起她的注意了,她就停下來,彎腰看上一眼,或是去撲螞蚱。

沿著路經過一棟別墅的轉角,金瑩的身影在視野中消失了。梁皓快步往前追趕,呼喊她的名字。

“嘿!”金瑩忽然出現在他身後,哈哈大笑。她藏在某個隱蔽處,一等梁皓經過就跳出來嚇唬他。

梁皓倒不氣惱,盡管剛才緊張地直冒汗。這段路的北邊緊貼山壁,他走到金瑩出現的那個位置,隻見山壁下茂盛的草叢間有一條模糊的小路——那算不上路,是草杆被壓塌形成的凹陷,但凹陷卻很長,向遠處延伸到山坡之上。

“從這裏可以一直爬到山頂的。”金瑩說。

“你爬過?”

“你,你不要告訴我媽。”她伸出一根手指頭。

“別這樣做,很危險的。山上有蛇。”

金瑩蹙緊眉頭。走了一段,她又回頭說:“我是去看那個酒店。”

“為什麽?”

“我媽說酒店是你設計的,你說不是,我就想去看看。”

“在家裏不就能看到嗎?”

“看不到裏麵呀。”

“從剛才那裏上去可以看到裏麵?”

“對呀,走一點點路,往右邊走,就是那邊,有幾塊大石頭的地方,然後就有圍牆了,那個圍牆戳在山裏。”

金瑩比劃著說了好一會陣,梁皓大致聽明白了。

山海間倚山而建,鐵欄圍牆沒有完全閉合,有一個角落由突出的山體作為補償,在金瑩看來,那個角落就好像刺入了山體之中。這樣一來,隻需爬上山坡再折回來,翻越那個角落處的欄杆就變得簡單了。金瑩翻過一次,盡管到不了酒店裏麵,但可以透過玻璃近距離觀察大堂。

“看了裏麵就能知道是不是我設計的嗎?”

“嗯……”金瑩琢磨了一會兒,不知在想什麽。

她的頑皮程度可能比梁皓平日所見更甚,這麽看倒有點像男孩子。梁湛長到她的年紀,大概是不敢一個人跑去山裏的。

“以後真的不能再去了,會被抓起來的。”

“嗯。”

“我畫了一張圖,造房子的人看到了,覺得好,就按照那個圖造了酒店。但畫畫和設計房子是兩回事,隻能說有點像吧。”

“那張畫呢?我想看。”

“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出來。”

回到金瑩家是三點半,金瑩輕手輕腳轉開門,發現趙楠已經回來了。她沉著臉,把洗了一半的碗放回水槽,關掉龍頭,一邊擦手一邊走過來。

“馬上期末考了,還出去玩呢?”

她麵朝金瑩質問,但口氣是衝梁皓的。金瑩說,作業已經做完了。

“我問你,這兩天你又跟劉景湊在一起了?”

金瑩沒有回答,抿著嘴。

劉景是班裏出了名的調皮鬼,卻對悶聲不響的金瑩很感興趣。趙楠一度把女兒上課難以集中注意力的原因歸咎於劉景。她曾向班主任反應,把劉景的母親喊來學校交涉。

“我跟你說過好多遍了……交朋友當然沒問題,要玩,你也要找康小奕她們,文文靜靜的。”

“她們弄斷我的筆,還把雞骨頭吐我碗裏。”金瑩說著快步朝樓梯上走,大聲說,“我不喜歡康小奕!交朋友不是看成績的。”

趙楠怔住了,她沒有預料到女兒的反應。金瑩不給她機會,直接關上了書房門。

離下班時間還有一個小時,梁皓這會兒卻也不能跟著金瑩上樓去,把趙楠晾在原地。

“剛才走得遠了,沒注意時間。”他跟趙楠道歉。

“梁老師。”趙楠提著一口氣走到跟前,忍住了,輕輕吐出來,“小瑩和別人不一樣,玩開了收不住心的。”

“她很久沒有出去了。”

“學校每周有體育課,每天有課間活動,身體健康方麵,沒有你想得那麽糟。”

梁皓點了點頭,別過臉看著北窗外。龐大的山海間擋住了一半視野,可以聽到尋安河水若有似無的水波聲。

趙楠走到身旁,和他並肩站立,也望著山海間。過了一會兒她說道:“梁老師,你是怎麽考慮的?關於小瑩的問題。”

她的身姿和口吻,就像開啟一場告別。

“小瑩因為成績差,失去了很多本來應該屬於她自己的時間,如果再失去自信和朋友……”

“你總是在提她自己的時間,她自己的時間是用來做什麽的,你不是不知道,這完全是一種荒廢。”

“她不能一直被趕著走,她得停下來,想明白一些自己的事情。”

“小孩子哪有那麽多自己的事情?”趙楠搖了搖頭,“我明白了,其實你從一開始就放棄小瑩了。”

“不是放棄,是認清現實。至少在現階段,你不能期望她跟別人一樣。”

“她不是你的孩子,你才會這樣說。”趙楠苦笑,“你現在說這種話,讓我怎麽跟她爸交代呢?”

梁皓無言以對,這是解不開的困惑。

“說得直白一點,我們找你來,是來解決問題。你沒有解決,卻跟我講一大堆道理。這些道理每天都有人講,誰都明白的,但我們身在其中,沒有其他辦法,隻能努力去爭取。認不清現實的是你啊,梁老師。”

“她以前從來不會頂撞我的,從來不會。”趙楠平複情緒,悠悠地說道,“你跟她講的這些道理,我認可。你說的沒錯,但不是她現在應該聽的。而且,怎麽交朋友她真的能明白嗎?她隻是個孩子,等她長大了,你認為她會後悔沒聽我的,還是沒聽你的?梁老師,你的學識很出色,好過學校大多數的老師,但是你的觀念……你沒有把小瑩當成一個正常的學生來看待。她是比別人差,可我沒有放棄,我不會放棄的,因為她是我的孩子。”

幸好及時趕回家了。天突然轉陰,起了大風,院子裏的灰塵卷起一個小漩渦,眼看著要下雨了,冬天的雨能侵入骨髓。

梁皓順著水泥斜坡把摩托車推進倉房,走進主屋。他得趕快從敏芳手上接過梁湛,好讓她準備晚飯。

客廳裏沒人,或許還睡著。梁湛有時三點多才開始午睡,敏芳總是不忍叫醒他。

梁皓朝樓梯走去,經過衛生間,聽到敏芳在裏麵說話,哼哼唧唧的。梁湛這娃,三周歲了,上廁所還要外婆全程陪著。

他決定去書房看一眼郵件再下來。樓梯正對二樓臥室,臥室門開著,裏麵有小小的影子在移動。

“爸爸……”梁湛跑出臥室,手裏捧著積木,腳上隻有襪子。

梁皓愣愣地看著兒子,“……外婆呢?”

“外婆,在下麵。”

梁皓抱起梁湛,返回樓下,湊近衛生間的門聽了一會兒。敏芳的確在說話,毛玻璃上映出她站立的身影。梁湛揮手拍門,梁皓想製止已經來不及了。

“外婆——”

裏麵的人影沒動,梁皓感覺不妙,轉動門把往裏推——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敏芳站在鏡前,正在抹口紅,緩慢而細致,眼神煥發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鏡子正對著門,敏芳在鏡子裏對梁皓展露笑容,緩慢地咧嘴、彎眉。

這番奇異的光景感染了梁湛,他扭動身體,急著掙脫梁皓。

下一秒,敏芳的笑容消失了,目光轉向鏡中的自己,眼中滿是驚恐。

“發神經了,我發神經了……”

手裏的口紅變得滾燙,落進洗臉盆裏,繞著圈滑向中心,她連忙抓出來扔進紙簍,然後奮力用掌根擦拭嘴唇,半張臉都被染紅了。她擰開水龍頭,接一捧水蓋住臉。嗚咽聲從指縫中傳出來。

幼貞回家時過了九點,自從她和同學合夥經營的批發部開張以來,這是正常作息。她洗漱完畢,筋疲力盡地躺在**,輕拍梁湛後背。沒有媽媽陪,梁湛是不肯睡的。

梁皓坐起身,沒有向往常一樣徑直去書房。

“怎麽了?”幼貞問。

“明天,我帶媽去趟醫院。”

“她啥不好啊?”

幼貞拍打的節奏一慢,梁湛立刻發出表示不滿的聲音。

“……身體不太舒服。”

可能是老年癡呆——這句話,梁皓還是沒說出口,他不能肯定,也許他太悲觀了。

“心髒,她的心髒最近都不好。”

“你別讓我媽做這麽多事了,她這個人就是閑不下來。你勸她,她還是肯聽的。”

“幼貞,往後我們自己帶孩子吧,讓你媽回去好了。”

“你什麽意思?我媽身體不好,你就嫌棄她了?”

“你在說什麽?!”

“你為什麽不說,讓我爸過來,一家人住一起?我爸媽年紀都大了,這是遲早的事,我一直在等你開口。你對我爸到底有什麽意見?我真搞不懂。行了別說了,他要睡了,你要不就躺下,要不就出去。”

梁皓不想再說什麽,爭辯越多,隻會無休無止。此刻他的腦海中,隻有那支口紅。被敏芳扔進紙簍的口紅,是她所向往的另一種人生,因為家庭而沉睡的生命,在大腦失控之下被喚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