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錢雲其

第二天上午,我在陳舜的車上睡著了。剛上車時我還聊起高美的身體狀況,我撒謊說她怕耽誤我工作,決定自己去刑警隊。說完我就睡著了,快得不可思議。

昨晚我在病房外的鐵椅上坐了一夜,兩名刑警無法理解我的行為。我裝出精力旺盛的樣子,踮踮腳,朝他們笑。一排鐵椅都空著,但我不能躺下來,否則就等於宣告被女友虐待。

跨進車門的時候,小希斜眼投來一抹微笑,我從中依稀讀出了久別重逢的意味。下了車,我扛上腳架,從刺眼的陽光下走進暗影中,眼前是一棟五層樓的住宅,我往回看,同樣的住宅樓有四棟,排成一列,很舊,像是職工宿舍。我記得邱麗娟家是自建民宅。

“這是哪兒?”我問。

“今天采訪錢老師。”陳舜帶我們走進單元門。

“哪個錢老師?”

“介紹梁皓去金瑩家那個。”

“那邱麗娟呢?”

“下午再看情況。”

走上樓梯後,小希告訴我,康小奕白天要去參加同學會,不確定什麽時候回來。康小奕不在,犯不著特地為了邱麗娟跑一趟。因此就先來這裏。

“這個錢老師,雖然跟金瑩的案子扯不上,但跟梁皓的關係不錯,算是馮佑之後的另一條線索。”小希說完,指了指我的腦袋,“你的頭發。”

我一摸,左邊的發梢好像古建的屋簷一樣挑出來。小希從衛衣口袋裏拿出小圓鏡舉到我麵前,裏麵出現了一張胡渣青青的臉。我扛著腳架,隻有一隻手空出來,捋頭發時,小希耐心地捏著鏡子。我和她就這麽麵對麵站在二層轉角。我內心湧上奇異的溫柔,好像我們已經認識許久。

“算了,反正我又不出鏡。”我放棄了,轉身跟上陳舜。

錢老師大概四十七八,戴老氣的銀框眼鏡,三七分的頭發很柔軟,和他的語調一樣。四個人圍著茶幾坐進沙發,陳舜照舊遞上名片做自我介紹,接著就聊到了譚村長的呼籲。

我們采訪過的人,在第一天的召集會上應該都出現過,隻是我沒有印象。我們采訪前,譚村長先挨個拜訪,確定對方的受訪意向是否明確,隨時向陳舜匯報動向。我原本覺得這老頭太不容易了,可是他竟然要了十五萬。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沒有他打頭陣,誰會搭理半吊子的攝製組。自從知道大多數受訪人都收了陳舜的錢,他們的樣貌就在我腦海中蒙上了一層薄灰,說出來的話總感覺像事先演練過。相反,陳舜則一改吊兒郎當的形象,變得魄力十足。我終於理解了他那台空殼相機,空殼裏麵不是空的,而是裝滿了苦澀和窘迫。為了湊齊打點費,他把攝像機都賣了。

“你們做的事真的很有意義,我一直想說點什麽,關於梁皓的事情。”錢老師用指甲尖抬了抬鏡框。他的普通話標準而圓潤。

“那就太好啦。”陳舜雙掌一合,示意我架設備。

“他現在……還好吧?”

“我們倒是去找過他一次,但是他不願意接受采訪。”

“想來也是。”

“我看到他家裏有很多舊相機,有可能是在做修理或者回收一類的工作。”小希說。

錢老師看著膝蓋點了點頭。

采訪開始了,我挪到邊坐,裝模作樣地捧起筆記本。陳舜退到空殼相機之後,形成犄角之勢。

小希拋出問題,問錢老師和梁皓是怎麽認識的。小希雙腿交疊,手腕落在膝蓋上,擺出聆聽的姿勢。她已經很容從了。

錢老師坐直身體,花了一點時間組織語言。

“我第一次跟梁皓打交道是在零四年,暑假的時候,他來我們學校應聘老師。是學校自己招人,招進來是合同工,報名的還是有四十多個。筆試部分,他的成績是第一名,而且領先第二名很多。我當時覺得,不出意外的話就是他了。

“那會兒我還是高年級的年段長,兼顧一些人事方麵的工作。筆試前我和梁皓見過一麵,就在這兒。他的母親大概和校長有些淵源,具體情況我不太了解,不過我們學校的招聘向來是硬碰硬的,我請他過來,就是表達一下歉意,這件事得靠他自己,我幫不上忙。

“我們聊了沒多久,我發覺他這個人很特別,談吐舉止都很沉著,不說廢話,而且對事情有自己的見解,但如果不追根究底地問,他不會說。這種個性,天生就適合當老師。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他走的時候我多說了一句,讓他好好把握機會。筆試成績出來之後,我是真心為他高興。

“麵試……沒錯,麵試就是給學生上一堂課,其他老師旁聽。這種陣勢,學生比較緊張,老師很多,都坐在後頭,所以課堂紀律比平時要好,麵試的老師隻要專心講課就行。梁皓當時有……三十一二歲吧,比大多數應聘者都要年長,優勢很大。他的課——不能說講得不好,甚至比我見過的大多數老師都要好——可惜,學校認為他表達的東西不適合小學生。

“嗯,他們覺得不適合。我為他鳴不平,學校的評判太嚴苛了。梁皓講課的姿態真的很好,姿態是很重要的東西。上課的時候,他就是一名老師,而不是別的身份,他身上沒有學究氣,也沒有居高臨下的感覺。我這樣說你可能體會不到——作為老師,不是看你肚子裏有多少墨水,而是能讓學生明白多少,這是老師。很多老師都有一個毛病,總覺得自己的學識和能夠講出來的東西之間隔著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對方是小學生,有鴻溝不是很正常嗎?老師要做的,是跟學生站在鴻溝的同一邊,再把他們領到對麵。可他們不願這樣做,把上課當任務,反而去研究這個研究那個,拿了一堆獎,最後離開講台。是啊,我們是需要這樣的教研人員,但如果人人都奔著這樣的目標去,那是本末倒置。

“扯遠了,不好意思,我太囉嗦了,盡說些不相幹的……沒關係嗎?不,我今天沒有其他安排,時間都留給你們……我知道了。

“梁皓當時講的那篇課文叫《落花生》,是許地山的文章,算是哲思類的散文。內容很簡單,講作者小時候和家人一起吃花生,說到花生有很多好處。作者的父親就說了,他說花生最可貴的品質在於,它的果實埋在地裏,不像蘋果啊,桃子、石榴那樣,把漂亮的果實掛在樹枝上,讓人一看就心生愛慕。然後引申出教育意義:做人應該不圖虛名,默默奉獻;要做有用的人,而不是隻講體麵,對他人、對社會沒有好處的人。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教輔材料上寫得很清楚,隻要按部就班講下來就沒問題。

“但梁皓的解讀不隻是這樣,他認為,這篇文章表達了一層隱含的意思,就是說,它對人提出了兩個要求——一是成為有價值的人,二是要本分處世。而這兩個要求,是捆綁在一起的。是有這樣的感覺吧?或許這不是作者的本意,但是讀下來,確實能咀嚼出這個味道。

“梁皓對學生說,奉獻並非一定要默默無聞,真正的榮譽就應該勇敢追求,蘋果、桃子、石榴,他們同樣有自己的價值,掛在樹上讓人看見,這並不是一種錯,而隻是一種選擇。

“從來沒有老師這樣講過,我當時也在場,聽到這裏我有點心潮澎湃,但也為他捏一把汗。事實證明,我的擔憂不是多餘的。試聽的老師商量了好幾天,最後上升到了意識形態的問題,把梁皓否決了。有點可笑吧,他們覺得,梁皓的教育觀念是不安全的。那個時候離現在雖然隻有短短十幾年,但人的思想很不一樣,這兒畢竟是小地方。換做現在,可能會是另一個結果。招聘的名額隻有一個,包括我在內有三個老師選擇梁皓,但人數太少了,我們沒辦法。

“不過呢,後來我才知道,教育觀念的問題隻是其中一個原因,學校不用梁皓主要是因為他的生活作風問題。

“他們不知從誰哪兒聽說,梁皓和他愛人的堂姐有不正當關係。對,俞幼貞的堂姐。之後我就去找他。他跟我講了一些事情,關於他和那位堂姐的。怎麽說呢……我覺得事實可能並不像大家傳的那樣。不過,我怎麽想,別人不一定這麽想,同樣的話說出來,信不信在別人,這是說不清楚的事。他的申辯是無意義的。”

“你們知道那件事嗎?有個小女孩捉迷藏的時候出意外,死了。啊……是的,是的。一開始是因為拍照的事,女孩的爸媽對梁皓有成見。後來梁皓和女孩認識了,有了更多交集,事情又變得複雜起來。警察去調查梁皓和女孩的死是否有關係,那位堂姐為他提供了不在場證明。結果呢,他和堂姐的曖昧關係一傳出來,就引起了連鎖反應。有這層關係,口供是不作數的。

“警察沒有重新調查,因為沒有證據。可是在旁人看來,誰你管有沒有證據呢,梁皓跟小女孩的死有關聯,而他們的孩子就在嶺陽小學念書,學校怎麽敢用梁皓?

“沒當成老師,家裏人很失望。俞幼貞從外貿廠辭職,和她的同學開了一家店,做批發副食品生意。是的,就是成峰批發部,你們去找過俞幼貞?她怎麽說?是嘛……現在俞幼貞嫁給那個同學了,換個角度想,也挺好。她兒子我很久沒見了,梁皓走了以後,隻是偶爾在街上看到。

“那段時間,梁皓的日子很難熬,在我看來是這樣。我經常找他談心,他自己倒是看得開,安心待在家裏繼續之前的工作。你們知道他是做什麽的嗎?差不多,但最主要的,是模擬燈光的照明效果。隻靠一台電腦,就可以把展館、舞台、廣場的燈光效果模擬出來,跟照片一摸一樣,很神奇。如果他不是死心眼地留在這裏,絕對有很大的發展空間。不過,他已經走不了了。

“他這個人,太固執了。說好聽是理想主義,說不好聽……我不知道是不是山海間給了他某種心裏暗示,那個酒店能建起來完全是陰差陽錯。獨立當然沒錯,但人活於世,如果不能攻克人際關係,光有一身技藝是徒勞的。也許我的思想比較老派,說心裏話,我希望他能夠成功,給我當頭一棒……可惜了。”

此刻,錢老師對麵的小希仿佛化身成了梁皓,這番話是對梁皓說的。出於職業關係,錢老師滔滔不絕,教化姿態盡顯無疑。小希不免尷尬,提起水壺來,給他和自己倒水。

“後來呢?”

“後來……差不多過了兩年吧,梁皓開始給金瑩做家教,是我介紹他去的,我覺得他可以勝任。時間一點點過去,以前的事大家慢慢淡忘了。金家雖然勉強也算在革馬村,但是圈子不一樣,他們夫妻倆並不太清楚梁皓的過往,至少在那個時候是不清楚的。我想幫梁皓一把。他們給出的待遇很高。

“不,金瑩不在我班上,我沒有教過她,但我知道這個小姑娘,她的天分比普通學生要差一點。

“金齊山不是個簡單的生意人,發家之後一直很注重公益事業,和學校有很多聯絡。後來做了商會主席,大一點的活動,哪兒都有他的身影。他的夫人先前做過護士,我們經常邀請她來做一些關於自護常識、應急救治一類的講座。她也是家委會的會長,幫學校出錢出力,但因為女兒的成績,姿態多少有點尷尬。有一天她順道過來找我,問我有沒有合適的人做家教。在職教師不能用,所以我馬上想到了梁皓。

“梁皓在他們家做了七個多月,金瑩的成績沒有起色,趙楠——就是她母親——辭退了梁皓。我覺得有點操之過急了,大半年時間還是短,也許有一些看不見的變化。梁皓說,他和金瑩相處得還不錯。”

“至於後來的事……”錢老師再次拿過杯子,繞著圈搖晃半杯水,眼睛眯了起來,“真的很奇怪,我想不明白到底怎麽了。”

“您認為,梁皓是凶手嗎?”小希探身問。

錢老師搖了搖頭。搖頭可以理解為“不”,也可以是“無法確定”。小希沒有追問。

沉默片刻後,錢老師繼續說道:“金瑩失蹤以後,原先那件事情又發酵了,大家又說起那個在草垛裏麵斷氣的女孩。你能想象嗎,警察也去草垛裏麵找過金瑩。嗬,你要知道,當時警察焦頭爛額,走投無路,隻能寧可信其有,他們已經被弄迷糊了。

“村裏很多人相信梁皓身上不幹淨,像有某種魔力。他和其他人說不上話,偏偏就能親近小女孩,能蠱惑小女孩,用拍照或者別的什麽方法,讓她們丟掉靈魂。不然就說不通,金瑩為什麽那天晚上去找梁皓,那麽大的雪。找回靈魂什麽的當然是胡扯,但是,金瑩肯定去了,指紋和腳印是偽造不出來的。”

“那麽,這件事,梁皓跟您是怎麽解釋的呢?”

“他說不知道。”

“……就這樣嗎?”

“對。他在家,好幾天沒出過門,一打開門,外麵就是來找金瑩的人。”

“你相信他嗎?”

“我沒法簡單地回答這個問題,我隻能說,如果梁皓撒謊了,一定有他說不出口的原因,但我想不到是什麽。”

來找錢老師真的有必要,他是目前唯一一個跟梁皓站在同一邊的人。

“可是,梁皓後來又改口了吧?承認是他把金瑩送出倉房的。”

“因為他隻能這麽說。他不這麽說,事情就沒完了。而且,金齊山以他兒子的人身安全威脅他,他沒有選擇。”

“……是金齊山逼梁皓這麽說的?”

“不,不是逼他這麽說。金齊山認定女兒失蹤是梁皓所為,他威脅梁皓,是想讓梁皓告訴他女兒在哪兒。梁皓無話可說,金齊山就去騷擾他的兒子。”

“梁皓沒有報警嗎?”

“警察說……”錢老師深吸一口氣,慢慢吐出來,“隻要梁皓承認他把金瑩送走,他們就出麵幹涉,阻止金齊山。”

“……這是為什麽!?”

“他們需要有一個交代。案子破不了,也分幾種情況。梁皓說那天晚上沒有見過金瑩,這對警察來說是不能接受的。我給你打個比方,打高爾夫球,要把球撿回來,可是呢,明明看見球進洞裏了,卻怎麽也找不到,這有多難堪?從來沒有麵對過這樣的僵局。不如,讓這個球被一杆子揮到林子外麵,到了外麵,找不回來就情有可原。能理解這個意思嗎?梁皓承認送走金瑩,就打開了一個邏輯上的出口,警察鞭長莫及,是情有可原的,後續調查可以把一部分壓力分攤給其他轄區。而對梁皓自己而言,充其量隻是一個民事責任。

“這是一個兩全的結局,隻要梁皓願意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