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站在善惡的交會點上

等到兩段視頻看完,天已經黑了。我們去馬路對麵的餐館吃晚飯。

“你們怎麽看?”陳舜喝下白酒,哈出一口氣舒活經絡,這姿態竟和我老爹有幾分神似。

“什麽?”小希懶洋洋地支著下巴。

“有沒有同夥在氣窗外麵接應?”

“不知道。”

“你呢?”陳舜問我。

“我覺得……不好說。但是如果沒有同夥,那說明梁皓把金瑩送出去就是善意的,但既然善意,不走正門又很奇怪,所以,大概還是有的吧。”

陳舜又喝了一口酒,小希開始夾菜。我們坐在屏風隔開的圓桌位,算個小包間。陳舜點了五個菜,不算別人款待,這是幾天來吃得最好的一頓。好久沒有吃魚了,清蒸的小黃魚火候正好,肉質像玉一樣,筷子一夾就散。我用勺子扒拉一整條到自己碗裏,陳舜和小希都朝我看。

我連忙說:“梁皓一開始不承認把金瑩送出氣窗,是不是為了保護他的同夥呢?”

“怎麽保護?”陳舜問。

“不讓警察往這個方向調查。”

“可他沒承認,不也往這個方向調查了嗎?警察不是傻子,隻有一個出口,一眼就看明白了,承不承認根本沒分別。不,不承認反而是欲蓋彌彰,更讓人懷疑他有同夥。其實他完全可以說,是金瑩自己堅持要從氣窗出去的,他隻是照辦,不就行了嘛。這能怎麽樣?了不起民事賠償。不管他怎麽說,警察都要去找那個不知道是不是存在的同夥,既然如此,為什麽不選擇對自己有利的說法呢?”陳舜說著夾起一整條黃魚。

“嗯,他一開始不承認就很奇怪。”小希也夾了一條放碗裏,嘬著筷尖說,“我想不通,氣窗為什麽會鎖著,如果開著,梁皓就可以置身事外了。氣窗是開還是關,對梁皓來說是一樣的呀,都出不去。但對金瑩來說,開和關就有本質區別。”

“其實關上窗也問題不大,梁皓隻要說,半夜出來過一次,發現倉房開著窗,順手就關上了。可他就一句什麽也不知道,迷糊,太迷糊了。”

“然後過了一年,他又承認了。”我說,“這一年時間也許有什麽特殊含義。”

陳舜搖頭說:“不見得有什麽含義,我估計,多半跟金齊山有關係。”

“金齊山?”

“他把梁皓的房子推了,沒結果,接下來要做什麽,其實不難猜。羅顯章的原話怎麽說來著?‘有些話從我嘴裏說出來不合適’,意思是,這些話本身沒有多玄乎,別人可以說,他不行,因為他是警察,而且正在接受采訪,沒準私下裏他就告訴你了。我猜金齊山可能對梁皓動過私刑,而警察沒有幹涉。”

“私刑……刑訊逼供?”我問。

“類似吧,警察做不了,就讓金齊山代勞。”

“要真是這樣,那也太過分了。”小希皺眉道,“金齊山要找女兒,還情有可原,但是警察怎麽可以這樣?”

“你年紀小,不懂這些。要知道,警察一天到晚麵對的都是什麽人,沒點手段怎麽成?唉呀,喝酒喝酒,夢輝,你也來一杯。”

“我就算了吧,回去還得整理稿子。”

“這兩天辛苦啦……國慶也回不去了,剩下的采訪,一天是無論如何完不成的。”陳舜把最後一條魚夾到我碗裏,“家裏還好吧?”

家裏還好,但是女朋友不太好。這話我說不出口,就點了點頭。

“你放心,這個項目絕對有奔頭。以後你就跟著我做吧,阿六的公司走不遠的。實不相瞞,我正在醞釀一個大工程,係列懸案!”

“係列?”

“金瑩的案子隻是其中之一,為什麽選這個案子打頭陣,你現在明白了吧?”

“……我現在不明白。”

“你想啊,要片子火,得製造話題,對吧?梁皓現在無罪——這個案子微妙的地方就在這裏——他無罪,但是人人都覺得他應該有罪,你聽那兩個警察怎麽說的?表麵上客觀公正,什麽觀點一觀點二的,但是話裏話外都在說,金瑩就是讓梁皓給弄沒的,是不是這感覺?也就是說,在這件事情上,法律和人心是對立的,我們現在就站在梁皓善惡與否的交會點上,最終無論倒向哪一邊,都能引起話題。懂了吧?”

“那我們倒向哪一邊呢?”

陳舜打了酒嗝,“這不正在研究嘛。”

也許真相如何他並不關心,或者他關心,但是有心無力。等收集到足夠的素材,看哪一邊的砝碼更多,就倒向哪一邊。隻要拋出話題,引發猜測,這個紀錄片的功能就完成了。

選擇“梁皓為善”的立場,話題的衝擊性應該會更強,而且也迎合了法律的公正,但如果拿不出有力的說法,會被人罵得狗血淋頭吧。

我偷偷看一眼小希,她睫毛低垂,專心吃著魚。

穿馬路返回賓館時,陳舜的手機響了。他剛說兩句,身體就站住不動了,杵在馬路中間。一輛三輪車急忙拐彎躲避,右後輪離地而起,險些翻車。

電話好像被掛斷了,陳舜還想說,弓著背朝路麵喊,好像對方鑽到地洞裏去了。

我問他怎麽了,他不說話,耷拉肩膀走進賓館大堂,頹然坐進沙發裏。

“你倆先上去吧,我找老板談一談。”

走在樓梯上,小希悄聲對我說:“這下壞了,可能是資金問題。”

“什麽資金問題?”

“讚助款沒到位,簡單來說就是——我們沒錢了。”

我覺得“沒錢了”三個字很難理解。“……不至於吧?剛才不還在吃黃魚嗎?”

“電話是吃完黃魚接的呀!”

“你們,為什麽……”

“但願不是才好,陳舜這人很少有那麽沮喪的。”小希走到樓梯間的窗口,望著掛在樹梢的月亮,“為了拍這個紀錄片,我們可是賭上了全部家當。”

我又覺得“全部家當”四個字很難理解。目前為止花掉的錢就是全部家當,那這兩人從前過的都是什麽日子啊?陳舜說找老板談一談,我現在才明白過來這個老板指的是賓館的老板,他想賒房錢。

與此同時,一種警惕意識衝進我的腦袋——這不會是個騙局吧?

要騙錢,也不會如此大費周章來騙我這樣一個工作兩年的月光族。沒有積蓄,沒有前途,父母雙工薪,全家一套房……我把自己的經濟特征想了一遍。然而,我想到了高美,高美家有的是錢!陳舜和小希應該不知道我有這麽一個女朋友,但我馬上又不確定了。

路燈和月亮的弱光混在一起,照在小希臉上,照得她下巴發黃,額頭泛白。我在心裏祈禱,千萬別開口跟我要錢,千萬別!

“你……”

“什麽?”

“你好像很緊張?”

“有嗎?”

“你冒汗了……你幹嘛啊,在想什麽鬼主意?”小希一扭身,快步上樓去了。

真沒錢了,拍攝難道會就此中斷?短短三天,幹的活隻有采訪和整理,卻好像經曆了許多事情。就這樣半途而廢回市裏,還真有點不是滋味。

回到房間,我一邊洗澡一邊胡思亂想,洗完澡出來,對著月亮拍了一張照片。拍照的想法是剛才和小希站在一塊兒時產生的,我把照片發給了高美。好久沒聯係了,這麽強下去不是辦法,回去總要麵對的。

月亮很大,位置低,躲在梧桐葉後麵。我等著高美回複,她多半會說,又拍月亮,無聊,然後我說,今晚的月亮和那晚的很像,她問哪晚,我就可以借勢發揮了。

“明天不回來你就永遠別回來了!”

事實上,對話框裏跳出來的是這樣一句話。我咽了口唾沫,然後聽到有人敲門。

是陳舜,他右肘頂著門框,劈頭蓋臉問:“你還有多少錢?”

看來果真是這麽個情況,而且他跟賓館老板的交涉失敗了,幸虧小希給我打了預防針。我說了個零頭,八百。

“你渾身上下就八百塊錢?”

“這不到月底了嘛。”

“好,就用這八百撐到你發工資。”

“啥?陳導,要不你找我老板周轉一下吧,你們同學,應該好商量。”

“找阿六借錢?”他忽然張嘴大笑,但是眼角下掛,分明是一張哭臉,“你幫我借。”

我又一次愣住了。

“算了算了,這個節骨眼上你跟他提錢,他肯定知道是怎麽回事,他不會再借我錢的。”

他說了“再”這個字,我更慌了。我想起他在金齊山辦公室外麵通電話時點頭哈腰的樣子,莫非這家夥就是個到處欠債、坑蒙拐騙的貨色?

“明天開始,我們換個地方住。”陳舜把手搭在我肩膀上,“不管多難,我們一定要撐到做完采訪。要不然,四十萬就打水漂了。”

“四、四十萬!”

“不給錢,誰願意坐下來跟你說話?文化站,村委會,一路都要打點,光是譚村長一個人,就拿了十五萬。”

我震驚不已。“每個人都給錢了?”

“願意接受采訪的都給了,金齊山除外。”陳舜歎了口氣,“夢輝啊,我把你當自己人,我出了三十五萬,小希五萬,你出八百,這要求不過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