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創業

2002年五月。

梁皓睡醒了,打開房門去廚房。上午十半點,客廳裏一股墨汁味。他從小就聞慣了這個味道,但近來濃得發酸,發臭。母親在家裏辦書法培訓班,周末兩天,長桌上圍一圈墨水瓶。他一個多月沒回家,感覺衝鼻子。

長桌是找木匠定製的,按客廳尺寸做,不算寬,但長得離譜。兩邊留一個人能走的縫,一頭空出地方立白板,母親在那兒講課,另一頭直抵父親房門口,清漆裹著原木,濕抹布一擦,墨痕就沒了。但客廳也基本上沒了。

上午的班剛散,還有一個初中生模樣的女孩沒走,挺直腰板繼續練習。母親站她身後,一邊用手勢指導她,一邊通電話。電話線從角落的茶幾上拉過來,拉出一米多長。

梁皓走進廚房,把隔夜茶倒進水槽。廚房邊是父親的房間,門半開著。父親坐在床沿,正擦拭釣魚竿,馬甲已經掛在身上。陽光透進來,在他眸子裏閃著光,仿佛粼粼湖麵就在鋪展在眼前。

“怎麽弄?吃點麵好了,我來幫你燒。”父親沒有站起來,抬眼看鍾,“早是有點早。”

梁皓說等一會兒他自己燒。父親朝魚竿點了點頭。

母親在電話裏和別人商量事情,跟租房子有關。她說,一百五夠了,兩百太大,另外五十個你幫我出啊?給你股份。她笑了一陣又說,幫我找個老師是真的,我一個人忙不過來。哎,寫這麽快幹什麽?穩住。不是,我這裏還有個學生。最近入會的人裏麵有沒有苗子?老實一點就好,最好本地人。

母親退休前是書法協會的副主任,兼任一檔期刊的主編,收入普通,可是有影響力。書協誰能進誰不能進,她把第一道關,但不一味收好處,倒不是有多清廉,她對字有執念,字不好,塞什麽都不管用。

她要把家裏的培訓辦到外麵去,辦成正規機構,這個事情梁皓是不知道的。

梁皓想回革馬村了。要說的事,昨晚已經說了。他打算回房間再躺會兒,熬到中午煮了麵條,吃完就走。老周買的工作站在俞家的房間裏,他用了半個多月,自己家的電腦已經不想碰了。

他往房間走,好像聽見父親叫他,他不太確定。父親正在門口換鞋,漁具袋掛在右肩,他肚子大,抬腿有點吃力。

“阿皓啊,那個事情,你再考慮考慮。”一彎腰,袋子就滑下來,他伸手拽住,小心翼翼靠在牆邊,然後蹲下來踏實地穿運動鞋,“你說呢?”

“嗯。”

“畢竟還沒到三十,閱曆淺。現在的公司挺好啊,你覺得煩?創業不知比打工煩多少倍。”父親提起袋子,把門口掛鉤上的軟邊帽扣頭上。“你有手機?”

“朋友送的。”

父親點點頭走了。

沒幾分鍾,女學生的奶奶來接人,她朝母親笑,嘴角盡可能咧開。母親手背朝外撣了撣,意思是可以走了,然後手掌朝外擺了擺,意思是再見。“不可能吧,哪有這樣的事情?你少來。”她對著電話大笑。

梁皓幫女學生整理東西,問她有沒有落下什麽。奶奶摟住孫女的肩膀,朝梁皓淺淺躬身。

母親的電話打到十一點二十分才掛斷,梁皓正在吃麵條,她走過來坐邊上,側著身問:“昨晚你跟你爸說了什麽?”

“……我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打好電話,怕糊了,沒燒你那份。”

“哦。說了什麽?”

“他沒跟你說嗎?”

“你要辭職,自己做?”

“嗯。”梁皓吸了滿滿一口麵條。

母親突出嘴唇,若有所思。“現在有客戶嗎?老周?老周的燈具廠也沒幾年,說到底是個體戶,今天風明天雨的,保不準以後怎麽樣。你起碼多幾個生意頭,再考慮自己做。啊?”

梁皓沒有回應,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胸口,繼續吃麵。

“嗯。我忘了跟你說,我在看房子。現在有人查了,書法班弄在家裏不太平,要正兒八經辦學校,我手裏也剩不了多少錢。”

梁皓轉過臉看著母親,“我沒想跟你要錢。”

“從小到大,什麽事你都是自己做決定,做好了才說。現在你提前說,不是要錢是要什麽?”母親笑得眼睛眯成縫,“我還不知道你。”

梁皓放下筷子,靠上椅背,很快又抓起筷子,可是他覺得吃不下了。

“你知道我這一世人,想做點啥,是吧?現在退休了……”

“是啊,我知道。你隻管去做,不用考慮我。”

“你要想好,沒有退路的。我跟你爸這兒沒有退路。你要是惦記我們的錢,也做不好事情。你說是不是?”

梁皓端起碗往廚房走。母親說:“跟那個姑娘有關係嗎?”

“什麽?”

“你要自己幹,跟村裏那個姑娘有關係嗎?”

“你怎麽知道?”梁皓覺得不可思議。他和幼貞的事情,連馮佑都不清楚。

母親走過來,從他手裏拿過碗,轉身進了廚房。碗底擱在大理石灶台上,聲音又悶又脆。“我多說一句,聽不聽勸你自己琢磨。別找鄉下姑娘,事情多。”

“是我自己的決定,跟她沒有關係。”

“她能有多大見識?你跟老周做了幾個單子,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錢,心想著以後都能這樣,那可了不起。”

“我都說了跟她沒有關係!”

“你喊什麽?我不過是給你一個建議,你都這麽大人了,我還能怎麽樣?”母親轉過身歎了口氣,“阿皓,你要是哪一天打定主意要結婚,跟我們說一聲,我跟你爸,怎麽也得把事情做體麵了。你覺得合適就行,姑娘是誰,和我們沒多大關係。你前麵的女朋友,我們也沒過問,是不是?如果你跟那姑娘隻是隨便處處,自己把握好分寸。”

剛到月底,梅雨季好像就要開始了。他們是看著雨停才到鎮上來的,這會兒走出衣服店,夜空又飄起細雨,像白毛一樣在筒燈的光束裏旋轉。他們用手遮住頭發,跑進街對麵的雜貨店。

梁皓挑了一條靛藍色的雨披,遞給幼貞,又拿起一條黃色的。幼貞搖了搖頭說:“家裏雨披多得是,應應急,就買一條吧,看看夠不夠大。”

他們跑回衣服店的廊簷下,梁皓跨上電動車,把雨披套身上。幼貞上了後座,掀開雨披往裏鑽。幼貞不是身材小巧的女人,雨披後麵短,蓋不住屁股,她用力一扯,梁皓感覺被勒住了脖子。

“怎麽了?”

“沒什麽。”

梁皓解開領口的繩子,轉動車把。風和雨都灌了進來,初夏時分,倒也清亮,隻是雨水撲麵,梁皓眼皮眨得發酸。騎到村裏,天一下子黑透了。電動車是幼貞前幾天剛買的,她騎著上班,一來一回,能比原先的自行車節省半小時。

“你手機響了,要接嗎?”

幼貞的聲音從背上透過來,悶得很,梁皓聽不清楚,幼貞又重複一遍。

手機那一頭隻可能是老周,非接不可。梁皓雙腳支地,讓幼貞繼續蜷著。

老周問他在哪兒,叫他現在去縣裏湊飯局,梁皓說不方便。雨已經很大了,他是用喊的。老周聽明白狀況了,說叫人開車來接他。

“真的不方便。”

“那行吧。順便告訴你,博物館的項目成了。”

“成了?”

“那可不,館長和設計院的人都在,這是慶功宴,怎麽樣,來不來?”

梁皓一時拿不定主意。

“唉算了算了,下次單獨找你補上,你這人。”

梁皓掛了電話,扯開領口對著雨披裏說,那個項目拿下了。

“真的啊?大電腦歸你了!”幼貞歡呼起來,“這麽說,那筆錢也落袋了?”

“剛開始做呢,做完才有。”

幼貞偷笑著給梁皓撓癢癢,伸到他襯衫裏麵,指尖從腰際滑到胸口。梁皓騰出一隻手來阻擋,車把一扭,差點翻田裏去。

磨磨蹭蹭開到俞家,快八點了。堂屋裏燈火通明,坐著五個人,俞耀宗對麵是馮佑,側邊是幼貞的叔叔俞慶榮,他們三個圍著八仙桌,敏芳和婆婆徐寶華坐在靠牆的長凳上。

“回來了啊,坐上麵。”徐寶華站起來迎向梁皓,“這雨下的……”

“你就坐著,跟你有什麽關係,瞎起哄,這個位子就是留給小梁的,又沒人搶。小梁,來。”俞耀宗說著給梁皓拉開椅子。

徐寶華大笑著退了回去。她把八仙桌的位子稱為“上麵”。梁皓坐到上麵,覺得不自在。桌上放著南瓜子,但沒人動。敏芳給他拿來幹毛巾,趁他擦頭發的時間幫他倒茶。倒完,又坐回長凳上。

幼貞的頭發幾乎沒濕,褲管和鞋子像剛洗過一樣,她脫掉鞋子,光著腳去了樓上。

“我剛才問慶榮了,創業補貼的事,人事局大概也管。他有戰友在裏頭做副主任,明天幫你問問。能進園區,那就好了。”俞耀宗說。

“剛才聽小馮說,你們這行業,我覺得差不多符合。”俞慶榮晃動手指說,“你們搞設計的,裝修啦,機器啦,都可以往‘新工業’的方向靠嘛。”他個頭矮小,不胖,腦袋卻滾圓,跟相貌堂堂的俞耀宗長得不像。隻要天氣好,他每晚都來串門。

梁皓看了眼馮佑,他有些難為情地低下頭去,抿著嘴。

這個局麵,梁皓有些猝不及防。創業的事,他跟俞耀宗提過,但話頭是俞耀宗挑起來的,幼貞把梁皓的心思都告訴他了。梁皓自認為,他和幼貞的關係,對旁人來說處與半明半暗的狀態。但或許這隻是他的錯覺,俞耀宗已經把這樁事攬自己身上了。

梁皓頭一次懷疑自己,最近是不是有些頭腦發熱。他點頭表示認可俞慶榮,然後說:“進園區要注冊正規公司,場地,人數都有要求。”

“場地免費的呀,免三年租金。至於人數嘛,是活的,誰知道你養了幾個人,他們吃飽了沒事幹天天跑你那兒檢查?”俞慶榮遞煙給耀宗,自己也點上,每說一句,煙就往外噴一朵,“你放心,我那戰友,關係很硬,明天我去給你探探口風。如果他答應喝頓老酒,事情就成了一半。”

俞耀宗眯起眼,看著飄起來的煙思索。“你是想弄個體戶?”

是公司還是個體性質的工作室,其實都無所謂。但入駐新工業園區必然會受到管轄,天上不掉餅,有扶持,就會有指標。這是其一,其二,梁皓覺得自己的小攤子和一片工廠放在一起格格不入,他寧可隱蔽在小橋流水的手工作坊群裏。

“有機會能做大,為什麽不一步到位呢?”俞慶榮見他不說話,把腳架起來捋著腿毛,“當然啦,好處要給一點的。”

“好嘛還是公司好,個體戶像什麽樣呀。”徐寶華又站起來了,敏芳輕輕拽她胳膊,她渾然不覺,“給點好處劃算的,能給多少呀,以後肯定賺回來。”

俞耀宗咂了一下嘴,眉心擰出肉疙瘩。“你睡覺去,去!”他朝樓梯揚手,“現在幾點,你幾歲,還不睡覺,說出去被人笑話。敏芳你扶她上去。”

徐寶華憤憤地撣開敏芳的手,獨自上樓去了。

“別理會她。”俞耀宗笑著轉向梁皓。

他這一阻攔,感覺成了梁皓不舍得打點才猶豫不決。可他又不好辯解什麽,心裏發悶,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非要坐在這裏談這個事情不可。

“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你們自己決定,我們最多也就是幫個忙。有需要你就別客氣。”

俞慶榮聽兄長這麽說,知道該走了,摁滅煙,放下褲腿站起來。敏芳去牆角拿傘,撐開了遞給他。

俞慶榮突然想起什麽,從口袋裏掏出一疊對折的錢,抽出一張給敏芳。敏芳找了幾張散錢給他。

這是梁皓第二次看見俞慶榮給錢。俞家兄弟三人,每人每個月給老母親六十五元。這個數字很奇怪,梁皓猜,他們合計過,徐寶華每個月的零用錢差不多兩百元。這些錢攢起來,到了過年就變成給出去的壓歲錢,徐寶華到現在還在給幼貞壓歲錢。

十點多,俞家人都睡下了,梁皓洗了澡回到房間,馮佑來敲門。梁皓也想跟他談談,最近和幼貞在一起的時間多了,沒跟他聊籌備的事情。

“你覺得怎麽樣?”梁皓問。

馮佑撓撓鬢角說,他家裏人認為,既然投了大錢,就把事情做得體麵一點。“我爸媽下了很大決心支持我,比我還上心,他們昨天去園區看過了,房子挺氣派的。房租免三年,可以省不少錢。”

梁皓點著頭不做聲。

“皓哥,你覺得不行,我們就找別的地方,工作室其實也挺好,稅少,以後都是網絡辦公,在哪兒無所謂的。”

“我知道了。”

“皓哥……”

“不用在意,去睡吧。”

半小時後,梁皓輕輕拉開門,見馮佑的門縫下暗了,便走上二樓,用指尖點幼貞的房門。

“今天怎麽這麽晚?”幼貞摟住他的脖子。

他想問幼貞,進園區辦公司是不是她的主意,他還想知道,她在俞耀宗前麵是如何描述自己和她的事,但此時此刻,又覺得一切都無從問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