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念頭

2002年——雖然是十五年前,時代還是一個時代吧。照相機能把孩子的魂吸到底片上,革馬村人相信這個。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人信,我想是有的。起碼那個小女孩的母親仍然相信,沒了女兒,她應該比以往更加深信不疑。癲癇和丟魂,她總得信一個。

我們在山海間四樓的餐廳吃午餐,坐在靠窗的角落,可以看到室外遊泳池。馮佑妻子說吃完飯要帶兒子去遊泳,不知道是原本就有打算,還是得知下午的采訪還要繼續才臨時決定的。一年一次的假期被打擾了,她也毫不在意,盡力配合丈夫的工作。不,這根本不是工作。這一對比,我又禁不住在心裏念叨高美。她昨晚當真沒有聯係我,生氣不是鬧著玩的。

現在已經下午兩點了,可隻有我們一桌客人,顯得冷冷清清。馮佑說,單數層的露台原本是小花園,有草地、盆栽和綠籬。客人退了房,每天進去打掃的除了清潔工還有園藝師,後來因為成本太大吃不消,荒廢了,才改成如今的防腐木露台。早些年,山海間是一層白一層綠的。

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腦子裏繼續思考剛才的問題。

馮佑跟著梁皓一起創業,兩三年後大概撐不下去了,他又回到千桂市,繼續原來的工作。那個酥餅女孩死的時候,他離事發地很遠。知道了這個事,他去找梁皓,梁皓告訴他經過,但沒有說很多,聽馮佑的敘述,大概是這樣的情況。至於醫生說女孩可能死於癲癇引發的意外,想必也是梁皓的說辭。可以說,馮佑對於酥餅女孩死亡事件的了解不客觀,也不全麵。金瑩案的波及麵那麽廣,有些信息還是能捂得住,那麽這件事會不會另有隱情呢?

梁皓給金瑩也拍過照吧,所以金瑩的魂也被他偷走了。為了找回相機裏的魂靈,她在九年前的雪夜獨自去往梁皓家……

假設,拍照攝魂這個事是真的——當然我絕不相信,我的假設隻是為了建立一個邏輯——封建迷信也得講出個所以然來。這個邏輯就是,被吸走魂靈的孩子,會主動去收魂者那裏找回魂靈。結果魂靈沒找回來,人也沒了。

金瑩的遭遇是符合這個邏輯的。那麽酥餅女孩呢?如果也按這個思路來,事發當時,梁皓就必須身處那個讓酥餅女孩窒息的草垛附近才行。可實際情況好像不是這樣。

另外還有一個問題,被吸走魂靈之後,孩子不會馬上想著要找回魂靈嗎?是的,不是馬上,她們兩個從被拍進照片到出事,都隔了很長時間。酥餅女孩是兩三年,而金瑩,雖然判斷不出準確的時間,但是可以從金齊山的話裏頭琢磨出來。

梁皓給金瑩拍照,是在她家做家教期間,這是最符合實際情況的。金瑩失蹤之前,已經開始在同學康小奕家做功課了。找了家教,又讓同學輔導,這不大可能同時進行。由此可知,金瑩不是在拍完照之後立刻去找梁皓的。

所以,一定有什麽東西,或者什麽事情把她引向梁皓,如果這個觸發因素和拍照沒有關係,那麽剛才假設的邏輯就不通了。當然,不通是肯定的,但這個觸發因素一定存在。

2017年9月28日,下午兩點四十分,對馮佑的采訪繼續進行。

梁皓去鎮上打公用電話給老周,確認他的行程沒變。老周這天要去杭州出差,順道經過嶺陽鎮,這是半個月前就說定的。

鎮上沒有像樣的茶室,他們約在一家小飯館見麵。老周是個直接了當的人,坐下來就談正事。

“你看一下這個。”

他帶來了一本國外企業的宣傳冊,翻開那頁上有張全幅圖片,展示了一套組合燈具的照明效果。

“是照片還是效果圖?”他問。

“是效果圖。”

“你能達到這樣的效果嗎?”

“能。”

“好。”他雙手交握在一起,然後招呼服務員點菜。

“但是需要設備,一台工作站。”

“多少錢?”

梁皓沉思片刻,抬起目光說:“兩萬。”

老周不說話了,拿出煙來抽。梁皓把扣在碟子裏的杯子翻過來,給老周倒水。

老周今年五十多,臉盤大,肚子也大。他手底下有一家燈具製造廠,主要做工裝燈飾。兩年前找梁皓公司做設計圖,價格沒談攏,當天晚上就打電話到梁皓家裏。梁皓起先拒絕,掛了電話之後考慮了十分鍾,再回撥過去,說改變主意了。這兩年,梁皓一直是老周私底下的合作夥伴。

菜上來了,吃了一陣,老周說:“那個事情真的不考慮了?”

他想讓梁皓跳槽到他的燈具廠,專門負責輔助設計和宣傳,去年秋天開始說起,今天是第三次了。老周這樣的人,一個請求重複三遍,甚至會讓人感到心酸。可現在說這個話,就變成了籌碼:答應來我這兒才有設備。

梁皓仍然搖頭。

“做得不自在,為什麽不換個公司?”老周第一次追問。

“讓我不自在的,不是某一個公司。”

老周夾了菜放嘴裏嚼,嚼著嚼著,表情變得饒有興味。“你想自己幹?”

梁皓沒有回答。老周大笑起來:“到哪一步了?”

梁皓指了指太陽穴:“念頭。”

“不要去別的地方,就在我們縣裏。去別的地方我不敢說什麽,在三塘縣,養活一個設計團隊不在話下。”

“我不做設計,我不會那個。”

老周挑高了眉毛:“那你做什麽?”

梁皓朝桌上的宣傳冊努了努嘴。

“隻做視覺表現嗎?那走不遠的,兄弟。不管做什麽東西,創造力才是最值錢的。你那個,隻是錦上添花而已。在一線城市或許有生存空間,這種小地方……”

“我不需要多大的生存空間。我隻會做花,這世上總有需要花的人。”

“你可真是比我還要固執。”

吃完飯走出店門,老周把宣傳冊塞梁皓懷裏,指著冊子說:“電腦我先幫你買。這次是縣博物館的項目,我打通關係全靠這一筆,有三家競爭,但是他們不可能拿出效果圖來。如果你幫我拿下了,咱倆的單子照結,兩萬塊錢就當我送你開業的賀禮。如果拿不下來,電腦你買走。”

“好。”

“這個你拿著,保持聯係。”

老周開著黑色桑塔納朝南方疾馳而去。他丟給梁皓的是一部手機。

“這也是工作嗎?”

今天的風有點大,耳廓裏一直隆隆作響,梁皓沒有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嚇了一跳。他正蹲著拍攝一叢油菜花投在牆上的影子,俞幼貞從陽光的另一邊靠近,她的影子在更遠處。

梁皓搖頭說不是。蹲太久了,站起來有些目眩。俞幼貞穿著淡紫色的襯衫,一點點透。

天氣真的熱了,土地上好像有歪歪扭扭的熱氣往上冒,梁皓來時沒有準備夏天的衣服,現在脫得隻剩棉毛衫,多少有些尷尬。他把袖子拉到胳膊肘。

“沒卡了還能拍嗎?”幼貞背著手問。

“能拍,拍不多。”

“給。”

幼貞伸出胳膊,手裏是一張明信片大小的硬紙。硬紙上有凸起的塑料封塊。梁皓接過來,他很意外,這是一張CF儲存卡,正和手裏的相機匹配。

“買錯了嗎?”

“沒有,哪兒買的?”

“我爸托上海的朋友帶的。”

幼貞說,當年有從上海來下鄉的知青住在她們家,到現在一直有聯係。

“多少錢?我給你。”

“給什麽,本來就是賠你的。”

梁皓說了聲謝謝。幼貞笑著低下頭去,發梢被風吹得繞著脖子打轉。梁皓拆了包裝,把卡放進相機裏試拍了一張。

“賠是賠了,我還是要跟你道歉,那天的事情真對不起啊。”

“沒什麽。”

“你是不是覺得,我們這兒的人很笨?”

梁皓低頭看著相機,想了想說:“你完全不信那個嗎?”

“你說拍照會丟魂?嗯……”

“她相信拍照丟魂,就像你相信太陽從東邊升起、地球是圓的。”

“可那是事實啊。”

“因為你信,所以才是事實。一個人總得信點什麽。”

“不過,阿豔的做法有點太……那個了。”

“但那時候就應該相信她,沒有爭執的必要,不是相信丟魂,是相信她很擔心女兒。你不也是這麽想的嗎?”

幼貞盯著梁皓看,然後抿嘴笑了,

附近水田裏的秧苗排得整整齊齊,不用測量工具,很難想象是怎麽做到的。梁皓呆呆看了一陣,聽見幼貞走過來說:“你幫我拍張照吧。”

“好啊。”

“朝哪邊站?”

“這邊。你要看著鏡頭嗎?”

“嗯?”

“成年了嗎?”

幼貞會意了,笑聲穿過田野。遠處插秧的村民直起腰來朝這邊看,麵容躲在鬥笠的影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