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收魂者

第二天上午,吳水富約同開發商的兩名技術總監登上鹽平山,做實地考察。梁皓覺得沒必要跟著,就和馮佑繞著鹽平山的南麓往東走。

他們走一條弧線,大約每走五分鍾拍一張照。因為山勢寬大,連續兩張照片之間的差異很小,最後要在這些照片裏選一張作為酒店環境參考,重新在紙上畫出來。

他們選了一處沒有視野遮擋的岩石堆,架好畫板,梁皓開始拉透視線。馮佑的繪畫基本功還可以,但是空間感有點問題,前期的草樣要幫他打好。這樣的工序根據不同視角要做很多次,建築朝向不定下來,很可能是白費功夫,可如果什麽也不做,就真的變成遊山玩水了。

到了中午,吳水富和開發商回鎮裏了。梁皓和馮佑吃了早上買的用來當中飯的包子,倚著岩石打盹。石頭曬得暖洋洋的,太陽照不到的地方是淡紫色的。梁皓想起了俞幼貞。

“走吧。”

“回去了嗎?”

“在哪兒畫都一樣。我來吧。”梁皓站起身,把畫板背到自己肩上,讓馮佑繼續把玩相機。“你是不是覺得,我們是來磨洋工的?”

“那倒也沒有吧。”

“長時間在外麵跑的工作,比較容易讓人記住,即使沒那麽辛苦。老板會放心上的。你現在局麵,是要想辦法擺脫吳水富。你跟我站一邊,他會給你穿小鞋。”

“我想過了,我回去就把拉電閘的事告訴老板。”

“沒必要,這會讓老板難做。”

“老板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他難道怕吳水富?”

“不是怕。他不可能接你的越級狀去處理你的上司,沒有這種操作,除非侵害到他自己的利益。今年公司可能會有一次部門重整,你看準機會轉到別人手底下去。”

“……皓哥,你要走嗎?”

梁皓放緩腳步,沒有回答。

“你要去哪?我也去。”

梁皓笑了笑,“山海間還等著咱們,做完這個項目再看吧,現在別分心。”

走了大約半小時,又來到村口的集市。路兩邊各有十幾間高矮不齊的平房,相互對望,夾出一條路來。地攤都擺到路中間了,用蛇皮袋墊著。早上經過時大多是蔬菜,也有熱氣騰騰的蒸籠,現在換成了水果和南貨。

一個男人走在路邊,從地攤和店鋪中間穿過,隻要有賣家和他對眼,他便攤開手掌,以固定的頻率和幅度彎腰點頭。

他是個乞丐,裹著髒兮兮的灰棉襖,裏麵是赤膊的。他留在一家糕餅店門口,堅持了很久。店主是個麵頰紅潤的胖女人,她倒拿起掃把,用柄頭頂乞丐的胸口。乞丐被頂開一步,把臉轉向身旁的客人——一對母女。母親正在付錢,四五歲大的女孩扒住櫃台,眼巴巴等著老板把酥餅裝進塑料袋裏。

老板被乞丐分散了注意力,她好像找錯錢了,那位母親要再核對一遍。小女孩退到門外,拿出一塊酥餅放進嘴裏銜住,又拿出一塊遞給乞丐。乞丐慢慢蹲下來,伸出雙手去接。那樣子像掬一捧水,仿佛酥餅很快就會從指縫中流走。

“給我相機!”

運氣真好,梁皓及時捕捉到了這個畫麵。

小女孩穿紅衣服,紮一對辮子,陽光斜射過來,照亮乞丐的額頭和眼睛,下半張臉被影子擋住了。往來的行人構成前景,把這對主角包圍起來。

馮佑湊過來看顯示屏。“哇,真不錯啊。”他的評價不作數,拍成什麽樣他都說好。

踏上楊樹成排的柏油路,俞家的房子就在不遠處。馮佑扭轉上身往來路看,疑神疑鬼的樣子,這是他第二次回頭了。

“怎麽了?”梁皓也看了眼,筆直的路上什麽也沒有,集市在遠處依稀可辨。

“沒什麽,好像有人跟著。”

梁皓停住腳步再次回頭,楊樹長得粗壯,主幹和他的肩膀差不多寬,如果有人側身躲在樹後是看不見的。

兩人對望一眼,繼續往前走。

回到房間,梁皓把照片導入筆記本電腦,用軟件稍稍調整曝光和構圖,已經很完美了,光束中漂浮的塵埃也隱約可見,這是難得的神來之筆。

梁皓不知道俞家有沒有裝電話,俞耀宗留給他的是學校傳達室的號碼,想來是沒有的。他想起要打個電話回家,告知父母他已經在這裏安頓好。但如果真有電話,或許未必會打。

躺在**想著今後的事,迷迷糊糊睡著了。忽然有人敲門,是俞幼貞。

“啊,你在睡覺啊,不好意思。”她朝院子的方向指了指,“有人想問你點事。”

竟然已經傍晚了。院子裏有個女人正在跟敏芳攀談,從敏芳的表情看,她們彼此認識。女人的身形有些眼熟,因為剛睡醒的緣故,梁皓一瞬間懷疑是不是夢到了她。

“你有照相機?你今天給一個小姑娘拍照了嗎?”

梁皓點點頭,他想起來了——是那個在集市上買酥餅的女人。

女人從門縫裏看見梁皓,撇下敏芳徑直走了過來,仔細打量他,臉上的表情慢慢起了變化。

“你怎麽好做這種事!”她的聲音不響,透著委屈和憤怒,“照片呢,洗出來了嗎?”

梁皓一頭霧水。敏芳挨近了低聲問:“小梁啊,你給她姑娘拍照了?”

“拍了。”

“小姑娘看見你嗎?”

“什麽?”

“就是……你給那姑娘拍照的時候,她知道嗎?她看著你嗎?”

梁皓搖頭。

“哎呦,這樣可不好。”

“怎麽了?”

敏芳為難地看向地麵,再把目光抬起來。“你把底片拿出來給阿豔,給她吧,讓她帶回去。”

梁皓試圖弄明白眼前的情況,可是弄不明白。他看向幼貞,幼貞抿住嘴不說話,但也沒有回避目光,眼裏似乎在說:“給她吧。”

“這是數碼相機,沒有膠卷。”

“什麽東西啊!怎麽沒有膠卷?!”阿豔吼了起來。

“數碼……”梁皓深吸一口氣,覺得這個詞語跟眼下的環境格格不入。

“照相機呢?拿出來!”

阿豔猛地上前一步,梁皓下意識地往後躲。

幼貞扯住梁皓的袖子,把他拉進房間。“真是數碼相機?”

“這個人怎麽回事?”

“小孩子不能拍照片的呀。”幼貞豎起手掌在胸前擺動,“魂靈要被吸走的。”

“你說什麽?”

“反正她們都是這樣說的,現在怎麽辦啊?”

“這裏的小孩從小到大都不拍照片嗎?”

“不是,看著就可以,偷偷被拍是不行的。”

“嗬,這是什麽道理?”

“你還笑。”

“她要底片做什麽?”

“我哪知道?給她好了呀,我給你買過。”

梁皓走到桌前,拿起相機遞給她。“你要是能拿出底片來,就給她。”

這時候,堂屋裏傳來女人哭泣的聲音。

梁皓歎了口氣,從相機裏摘出存儲卡。“把這個給她吧。”

幼貞眨了眨眼,抓過儲存卡出去了。可任憑她怎麽解釋,阿豔也不能理解底片為什麽要藏在這個塑料小方塊裏。她把儲存卡折彎了甩在地上,說要去找俞耀宗討個說法。

“小孩子被人拍了照就會丟魂這個事,我在別的地方也聽到過,倒不是革馬村獨有的。”馮佑解釋道,“後來我們慢慢懂了,大概是這樣的意思:底片和照片是相反的,對吧?現實世界裏越亮的地方,底片上就越暗,反過來也一樣。所以底片裏麵是和現實相反的另一個世界,就是陰間。”

小希點點頭:“所以照相機就變成了收魂的盒子。那麽……小孩看不看鏡頭有什麽關係呢?”

“小孩的眼睛可以嚇退來收魂的鬼,所以收魂隻能偷偷摸摸的,看著就沒事。”

“可是好像有點矛盾啊,大人可以隨便拍,小孩就不行,說明小孩的意識弱,拉不住魂,但是眼睛卻可以嚇退收魂的鬼……”

馮佑撓了撓耳根後頭,他也不明白。

我覺得,這個解釋無非是人們為了能給孩子拍照找的借口罷了。既要防備收魂鬼,又為孩子沒有照片而感到遺憾,就琢磨出一個折中的方案來。這麽說,革馬村所有孩子的照片都是目光直視相機的。我回憶自己小時候的照片,好像也確實是這樣。特意花錢跑去照相館,結果給鏡頭一個斜白眼,那是要挨打的。

“後來呢?”

“後來幼貞的奶奶讓那個阿豔回去請大仙,說把那張存儲卡放在孩子枕頭底下,睡三天,然後找大仙做法事,怎麽一來二去的,再把卡燒了,魂就能回來。不過……”

“不過什麽?”

馮佑看了看相機,眼神飄忽。

陳舜從手機後麵探出臉來:“沒事,你盡管說,如果實在不合適,後期剪掉就行了。”

“那個照片裏的小女孩,最後還是出事了。”

“出了什麽事?”

“死了。”

“怎、怎麽死的?”

“被幹草噎死的。”

小希下意識地朝我的方向看,但沒有找到我的視線。

“那個時候我已經回市裏工作了,過了兩年……或者三年?我也不是很清楚。她和另外一孩子玩捉迷藏,輪到她藏起來,一藏藏了好幾個小時,怎麽也找不到。結果在一個草垛裏麵發現的,嘴巴和鼻子裏全是幹草,已經窒息了。”

四個人都沉默了。剛才聽馮佑描述那張照片,我想象過那個小女孩的樣子,她給乞丐東西吃的情景好像一場洗禮。

“醫生有一種猜測,癲癇,躲在裏麵的時候碰巧發作了。但是她爸媽說她從來沒有發過癲癇。癲癇這個病,年齡越小發作的幾率越高,有這個病的,還沒學會走路就會發作。到了……那時候她多大來著?六七歲吧,到了六七歲才第一次發作,這種情況是比較少見的。梁皓沒有跟我說太多,但是我猜,小女孩的爸媽後來肯定去找他算賬了。”

“找梁皓算賬?”

“對啊,因為存儲卡裏麵沒有底片,小女孩的魂還在梁皓那裏,他們就是這樣想的。而且,那張照片確實拷進電腦裏了,梁皓心裏是有疙瘩的。”

“這件事跟梁皓有關係嗎?他當時在哪兒?”

“在幹活,在他自己的公司裏。”

“有人能證明嗎?”

“沒有,那時候隻有他一個人了。”

小希沉思片刻,又問道:“你有沒有發現梁皓有那種……奇怪的癖好?”

“什麽癖好?”

“喜歡小女孩。”

“……你是說,他拍那張照片是因為喜歡小女孩?”

“不,不光是這個,就是從平時的行為來看,他有沒有這方麵的傾向?”

馮佑緩緩搖頭,搖頭之前經過了思考。

“你有那張照片嗎?”

“有的,不過沒帶過來,你們要看嗎?等我回去發給你們,但是不要傳到網上。”

“好。那麽,金瑩的事情呢?你覺得有可能是梁皓做的嗎?”

“他是一個很好的人,不會傷害別人。但我覺得,我並不了解他。他從來不說心事,每天又心事重重的樣子。”

說完這句,馮佑默然不語,他沒有正麵回答小希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