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死訣

徐慶利迎風站著,曹小軍跪趴在對麵,兩手撐地,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曹天保亙在兩人之間,仰麵癱在地上,一綹綹額發四散,滴著水。

“天保,醒醒——”曹小軍艱難挪動,爬到男孩身邊,輕輕拍打他的麵頰,“天保,不怕,你睜眼看看,阿爸來了,你醒醒,睜眼看看阿爸——”

然而曹天保嘴唇青紫,在凜冽海風中雙目緊閉,沒了聲息。

“曹小軍,原來你真沒死。”

徐慶利咂咂嘴,上前一步。

“你說可不可笑,就在幾天之前,我還在跟老天爺禱告,說願意用任何東西去換你活過來。可眼下你就活生生站在我麵前,我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他又近了一步,曹小軍看清了,他右手握著刀。

“你得給我個解釋,一個死人怎麽就又活了呢?”

他悠閑地轉著刀,那是曹小軍無比熟悉的動作,屬於倪向東的動作。

“你的死讓我成了通緝犯,我為了逃命,殺了個不相幹的保安。你一點點把我逼上絕路,讓我髒了手,回不了頭,可你現在怎麽又活了呢?”

他步步逼近,曹小軍搖晃著起身,將曹天保護在身後。

大腿上的傷又掙開了,血汩汩向外湧。

可他不能在這個男人麵前表現出任何虛弱,不能。就像在野外遇見饑餓的狼,血腥氣隻會徹底激發它的獸性,示弱得不到任何憐憫,隻加速死亡的到來。

他提著氣,手撐膝蓋挺起身來,咬牙努腮,直視那人的眼睛。

“曹小軍,你他媽的告訴我,為什麽?”

曹小軍沒有回答,而是用另一個問題替代。

“你是誰?”

“我?”徐慶利勾起一邊嘴角,冷笑,“我是你兄弟,東子啊——”

一語未落,曹小軍瞬間炸起,忽地一下子直奔過來。

徐慶利不知他要幹什麽,驚嚇之餘忘了退後,曹小軍猛然貼近,揮動右手,一股蠻力擊中徐的下腹,酸脹之後,撕裂的疼痛彌散開來。

徐慶利自覺身子一頓,低頭,發現腹部插著把刀。

“小軍?”

再抬頭,卻直撞上對麵人的咬牙切齒。

“你為什麽要冒充倪向東?”刀在他體內轉了個圈,“你到底是誰?接近我什麽目的?”

怨毒,憤恨,不加掩飾的厭惡。

這表情徐慶利曾見過無數次。

在他三十餘年的人生裏,這種嫌棄與惡意他見了太多回。

那些人在真正了解他為人之前,隻消看見他毀掉的大半邊的臉,便已經開始憎惡。

調侃,嘲諷,謾罵,甚至無端的毆打,曆經了太多,他以為自己已經百毒不侵,直至今日看到了曹小軍的眼神。

他有一瞬的恍惚,隻覺眼前這張扭曲的麵孔,無比陌生。

曹到底是受了傷,又在海裏折騰了許久,消耗了力氣,刀刺得不深,隻傷及皮肉。抬手第二下的時候,徐慶利反應過來,一把推開,踉蹌著躲閃。

曹小軍撲了個空,徑直摔在地上,好半天起不來身。

徐慶利望著他的狼狽,望著他在潮濕打滑的地麵上顫著兩條胳膊,掙紮著想要撐起身體。

“我不會說的。”

他走過去,向後拉扯曹小軍的頭發。

“如果你當時問過我,就會知道我的答案,那晚的事情我會爛在肚子裏,永遠不會告訴別人——”

他一刀刺向曹小軍後腰。

“可如今晚了,走到這一步,我們都回不了頭了。”

又是一刀。

曹小軍怒吼一聲,反手揮刀,刀刃劃向徐慶利的右腮,轉眼皮開肉綻。

徐慶利捂著臉滾下來,嘩浪浪,刀落到一旁。曹小軍借機翻身,騎在他身上,兩手攥住刀,大力向下摜去。

徐抬起右臂去擋,曹抖著胳膊繼續向下,二人裂眥嚼齒,無聲角力。

刀尖就懸在徐慶利眼睛上方,一寸寸逼近。

他左拳卯足力氣,猛擊曹小軍腹部,曹吃痛,兩手一頓,緊接著悶哼一聲,繼續向下狠按,刀順勢刺下,徐慶利偏頭,刀刃擦著顴骨過去,“鐺”的一下,直紮向右耳旁的混凝土船台。

曹小軍見狀再次舉刀,徐慶利發了狂,手指插進他大腿上的傷口。曹慘叫一聲,失去控製摔了下來,徐慶利趁勢撿起刀,奔向遠處,而曹小軍瘸著腿,也緊跟著追了上去。

二人圍著廢棄鐵船兜圈子。

曹小軍背靠著船,探頭向左右張望。

大霧迷蒙,看不見人影。側耳傾聽,亦沒有任何腳步聲,隻有瞬息不停的海風嗚咽著穿過島嶼,像是女人哀絕的哭泣。

有什麽落在臉上,濕漉漉的,他一抹,一股子腥氣,是血。

曹小軍仰頭,正撞見“東子”血淋淋的笑。

“東子”就藏在他頭頂的甲板上,剛好撐著欄杆向下張望,衝他咧嘴笑——右腮豁出條大口子,像是裂到耳根的嘴角,泛著惡意的邪笑。

他尚未反應過來,“東子”便閃身翻過欄杆,一躍而起,從天而降,徑直壓倒在他身上。曹小軍後腦猛撞在地麵,頭暈目眩,一時間慌了手腳。

等他回過神來,“東子”的刀已經抵在自己的動脈上,冰涼的鐵器即將豁開皮肉,放出滾燙奔湧的血。

他忽然覺得累了。

一股從未有過的疲倦襲來。

想他一生都在奔逃,戰鬥,辛苦勞作,隨時隨地保持戒備,就連睡覺也要在枕下藏把刀,睜著半隻眼,而如今,他真的累了。

不想跑了,不想鬥了,不想再算計什麽,隻想好好睡上一覺,在無夢的深眠中,獲得永恒的寧靜。

曹小軍停止了掙紮,等待著命運的發落。

他闔上眼,聽著風裏的哭聲,忽然想起了吳細妹。

若她知道自己葬身於此,是否也會如此哭泣?

細妹,對不起

一滴淚順著眼角滑落。

答應你的,終是沒有做到

徐慶利看著曹小軍癱在地上。

血順著遍身大大小小的傷處朝外淌,在他身下蔓延,像是一雙血紅色的翅膀。

這雙翅膀,即將帶他逃離顛沛流離的人間。

徐慶利攥緊刀,卡住他脖子,刀刃橫抵住動脈,咬了咬牙,卻依然下不去手。

他忽地想起舊日種種。

想起曹小軍明明酒精過敏,卻偏又好喝,每每在小飯館裏喝得臉盤子通紅,還得自己架著他走回工地。

想起工頭看不見的時候,兩人總是一邊捆鋼筋一邊吹牛,曹有時會像個小孩子一樣,偷著往他兜裏塞零食,有時是塊糖,有時是包花生米。沒什麽值錢的好貨,曹總是自己得著點什麽,就順手分他一半。

想起吳細妹給他倆在夜市買過兩件一樣的衣裳,胸口印著一串英文,誰也看不懂,隻覺得穿在身上洋氣。直到後來的某天,王成這小子不懷好意地跑過來告訴他們,衣服上印的是句髒話,一向寡言的曹小軍紅著臉懟他:“知道,就他媽穿給你看,罵的就是你。”徐慶利蹲在一邊,笑得飯粒子直嗆進鼻子眼。

想起許多七零八碎的東西,生日那晚的燭火,想起他在跳動的微光中,許下的那個生日願望。

這一家人曾是深處泥潭的他可以捉住的唯一一條繩索,可他們沒有救他逃離苦難,反倒是被他拉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最初在彼此身上給予的無限厚望,如今淪為漫長的剔骨折磨。

無論活下來的是他,還是他們,生者的靈魂都將永遠缺失一個重要的部分。

這是一場必輸的決鬥,打一開始,就不會有贏家。

從信任到懷疑,從寬宥到殘殺,這場困獸鬥裏,唯有歹毒之人能夠活到最後。心底屬於人性的柔軟部分,也必將追著另一方的死亡而逝去。

這是活下來的代價,消弭的善良,是對死者的供奉。

徐慶利握著刀愣在那裏,耳畔是無休無止的哭聲。

舊日的世界土崩瓦解,新的秩序尚未建立,一夜之間,他同時失去了過往與未來,卡在現實的斷壁殘垣之間,迷失了自己。

他不知道他到底是誰,究竟是倪向東,還是徐慶利?

風聲之外混雜進其他聲響,由遠及近,將他重新拉回到現實之中。

遠處天幕倒映著紅藍色光暈,在樹影間短促的閃爍,徐慶利直愣愣地望著,過了很久才明白過來,那是警燈。

警察怎麽會來這裏?

他隻慌了一瞬,很快又冷靜下來。無妨,警察的意外到來也可以成為他計劃的一部分,反倒是省去了自首的力氣。

徐慶利回身,掃視著遍地狼藉,知道自己必須抓緊時間。

這出戲,還有最關鍵的一幕尚未演完。

他俯視著曹小軍,後者倒在血泊之中,看著他,微弱地喘息。

“那晚的事情,我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你知道為什麽嗎?”

他彎腰湊到曹小軍耳邊。

“因為——”

他道出了那個隻有他和倪向東知曉的秘密。

他心滿意足地看著曹小軍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他知道,這個男人堅定了十幾年的信念,正一點點的崩碎散落。

不遠處警燈閃爍,警報刺耳,愈來愈近。

“是時候道別了——”

“求你……放過天保……”

他笑而不語,手上下了狠勁。曹小軍劇烈咳嗽,血沫子飛濺出來。

“你……到底……是誰?”

“噓——”

他捂住他的嘴,一刀劃開了動脈,毫不遲疑。血噴在臉上,寒夜中唯一的暖意。

“我是倪向東,也是徐慶利。”

他起身,跌跌撞撞,望著自己的雙手出神。

“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分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