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墜鳥
三人仰著脖,同時望向被鋼筋貫穿在半空的曹天保。
濃霧彌散,又在十三四層的高度,自下往上,隻能瞥見個大概的輪廓,黑黝黝的一團,像是被裝在編織袋裏。
鋼筋從黑影的正中穿過。
裏麵的人無聲無息,不曾呼救,也沒有一絲掙紮的跡象。
吳細妹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尖叫著就要往上爬,童浩忙一把拉住,可她受了刺激,哭嚎著甩動膀子,登時力大無窮,眼看著就要失控。
“放開我,你放開我!”
“別急,隊裏很快來人了,你等等——”
“放開!我要去救他!你放開!”
“孟哥,我快撐不住了,怎麽辦啊?”
孟朝一把壓住她肩膀,“想讓天保死,你就盡管鬧,盡管耽誤時間。”
吳細妹聞言止了聲,淚湧著,嘴卻啞了。
“頭兒,這算怎麽回事?”童浩白了臉,不住咽唾沫,“是不是得上去啊?”
“我總覺的有詐。”
孟朝環視四周,掃過每一扇漆黑的窗口。
“你不覺得奇怪嗎?如果要殺曹天保,隨時隨地都可以,幹嘛跑這麽遠,又搞的如此複雜。
“徐慶利以前在工地就是幹搭建腳手架、綁鋼筋的活,他比我們更熟悉工地的設置,選在這地方也絕對有他的原因,咱得小心,人很可能就藏在暗處準備偷襲。
“雖然不知道他在算計什麽,但我確定無比,徐慶利肯定布好了局。”
孟朝盯住懸在高空的黑影,倒吸一口氣。
“這布置得就像是個陷阱,專等著人上鉤。”
“那我們先不去了,”童浩偷眼瞧他,“或者等隊裏人來了,咱一起——”
“不,必須得去,”孟朝搖頭,“他這位置都設計好了,我們要想救天保,非得上去個人不可。”
吳細妹聞言又開始扭動,“打開手銬,隊長,求你們了。這樣,我上,刀山火海我認了,大不了一命換一命——”
“你不行,你上去不見得能救下天保。”
孟朝指著高處。
“他掛的這個位置,剛好卡在兩層窗口之間,我們沒法從窗台探身,隻能順著腳手架,一點點爬過去,你的上肢力量不夠,做不到在半空中托住天保,弄不好連自己也會搭進去。你讓我再想想辦法——”
“可是沒時間了,”吳細妹低聲哀求,“孟隊長,快沒時間了,馬上一小時了。他電話裏說過,時間一過就動手,咱不能再等了——”
“這樣,我上。”童浩抖著身子,顫著兩隻手開始脫外套。
孟朝攔住他,“你在下麵幫我照明,我上。”
“頭兒,不行,你年紀大,腿腳不靈便,反應也慢——”
“閉嘴,”孟朝麻利地係緊鞋帶,脫下外套,“來之前說了,服從命令,聽從指揮,你不會要犯錯誤吧?”
他低頭查看手槍,停了一瞬,抬眼盯住童浩。
“開過槍嗎?”
“學過,”童浩咽了口唾沫,“但沒打過真人。”
孟朝點頭,掏出槍,上膛,塞進他手裏。
“一會兒如果有什麽不對勁,直接開槍,不要猶豫。”
童浩接過槍,沉甸甸的,他愣了幾秒,又兩手把槍推回來。
“頭兒,還是我上去吧,這種體力活讓我來衝,你在下麵遙控大局——”
“少屁話,都什麽時候了還跟我打官腔。”
孟朝把槍塞他懷裏,用力捏捏他肩膀。
“你路上不是嚷著眼皮跳,怕不吉利麽?所以還是我來吧,你老老實實,好生呆在下麵,別給我添麻煩就成。”
他朝前走了兩步,又忽然停腳,回過頭來望他。
“小童,我在架子上麵行動起來肯定受拘束,所以下麵教給你了,務必打起精神,現在不是害怕的時候。”
“嗯。”
“一會兒要是真有突發事件,”他瞄了眼吳細妹,“你腦子靈活點,眼睛盯住了。”
“明白。”
“還有,記得我來之前跟你說的話嗎?”
“剩一半的煎餅果子先別扔,等晚上餓了你再吃?”
“不是這句——”
孟朝皺著眉苦笑。
“我是說,如果我倒下了,你要接著頂上。”
“孟哥,快呸呸呸,別說這些喪氣話——”
“記住沒有?”
“我——”
“看著我,這是命令。我要是往發生什麽意外,這裏交給你了,記住,別慌,你是警察,你要第一時間頂上。”
孟朝盯住他,少有的嚴肅,童浩握緊手裏的槍,點了點頭。
“好。”
孟朝獨自邁入建築,心中打鼓,腳步聲回旋在空**的樓道。
他攥緊手電,腳下是有限的光亮,邊走邊四下打望,生怕徐慶利從暗處衝出來偷襲。
那道黑影懸在十三與十四層之間的腳手架的小橫杆上,必須翻出去再攀爬一段才能夠得到。
孟朝跪在十三樓冷硬粗糙的水泥窗台,獵獵的風甩在臉上,額發亂飛,心髒咚咚擂動。朝下望去,隱約兩個小小的人影,一道細微的白光晃動,那是童浩握著手電在向他招手。
深吸一口氣,孟朝咬住手電,從室內窗口翻出去,反身向外爬。
工地荒廢已久,腳手架的地基鬆散下沉,腳一踏上去就感覺有些晃動,腳手板被人撤走了,他隻能踩著鋼管,小心挪動。
風從下麵灌上來,身子懸在高空,掌心很快浮出一層冷汗,打滑,他強忍著不去朝下看,也不去想架子會不會坍塌,一寸寸往右邊挪,隻盯著幾米開外的編織袋。
染血的紅白藍三色編織袋,鼓鼓囊囊,似是塞著個人,半敞開的口子裏露出條衣袖,是件橙黃色的麵包服。
孟朝認得,那是曹天保的外套,送他去醫院那天,吳細妹回屋抓起來的就是這一件。
他將手電塞回褲兜,輕聲呼喚天保。
沒有回答。
孟朝加快了移動速度,靠近了,他伸長右胳膊去夠,手托住袋子,沉甸甸冷冰冰的,濃鬱的血腥臭。
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右眼皮開始狂跳,孟朝不去管它。
編織袋貫穿在小橫杆上,他一手攥緊鋼管,一手揪住一角,用力往外掙。
袋子比他想象中的更沉,幸而終是摘下來了。右臂在抖,他咬牙繃緊肌肉,帶著編織袋一點點地往回挪。走了幾步,左臂也抖得厲害,就快要支撐不住,他停在半空,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可是到底是哪裏呢?
徐慶利全程沒有出現,難道攀爬腳手架就是他布下的局?
不,沒有這麽簡單,有問題,一定還有什麽問題,隻是他還沒發現——
眼下孟朝已顧不上那麽多,加上曹天保的重量,他的體力已逼近極限。
先下去再說。
他試圖將袋子放到腳下的鋼管上,分擔一部分重量,一低頭,卻發現防護欄和用於加固穩定的十字撐都被人撤走了,連接鋼管的扣件少了螺絲,腳下的鋼管鬆動,傾斜,顯然支撐不住兩個人的重量。
孟朝僵在那裏,於一瞬猛然明白了徐慶利的詭計。
他是要他自己選,要麽同歸於盡,要麽將曹天保丟下去,獨自保命。
那麽他要怎麽選呢?曹天保自己肯定活著爬不回去,所以問題很明確,他是選擇看著曹天保死,還是選擇陪著他一起死。
不,一定還有其他辦法。
孟朝大腦飛速運轉。
既然徐慶利能帶著曹天保爬上來,那一定還有另一條可供選擇的路徑,隻要找到二人就可以全身而退,隻要找到——
然而——
童浩與吳細妹並肩站在樓底,仰臉望著孟朝在空中一點點輾轉騰挪。
吳細妹婆娑著淚眼,雙手合十,不住的祈求神明保佑,而童浩則在一旁控製不住的抖腿,嘴裏也碎碎念道個不停。
“沒事,沒事,孟哥是老手,沒事的,肯定沒事的。”
他一遍遍念叨,不知是安慰吳細妹,還是安慰自己。
徐慶利一直沒出現,而孟朝也順利地救下了曹天保,童浩懸著的心落了地。
他看著孟朝一手攀住架子,一手拽著袋子,一點點往回挪。
“你看,救下來了,”童浩笑了,“救下來了,我就說沒事的,你看——”
可下一秒,他看著孟朝腳下一空,身子向後仰去,從高處墜落,就像是一隻鳥。
他看著他停滯在半空。
有一瞬,他甚至懷疑他可以飛。
然而緊接著,墜落,墜落,墜落。
斷了翅的鳥,自高空急速地墜落。
孟朝“砰”的一聲,碎在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