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逆影

“再後麵的,你們也知道了。”

吳細妹扭頭看向窗外,兩三隻麻雀立在枝上,相互倚靠,避著北風。

“我踹了倪向東,跟小軍好了。我們一路往北走,一路打零工。

“隻要給錢、合法,什麽活都接。髒的,累的,丟人現眼的,接,都接。

“體麵和講究是給有錢人的,我們不要臉,隻要錢,為了天保,多一分錢,他就多活一秒。”

她住了嘴,探身朝病房張了張,枯黃色的曹天保裹在醫療儀器的塑膠管裏,緊閉雙目,像顆繭。

“曹小軍為人怎樣?”孟朝遞過張紙巾,“這些年跟誰結過仇嗎?”

“小軍是個好男人,說的少,做得多,疼人,顧家,這麽些年,也沒招惹過誰,男的,女的,都不招惹。”

她揩去腮上的淚。

“對天保也好,當自己的崽那麽疼,跟我也扯了證,給了我們娘倆一個家。”

“那倪向東是什麽時候找上門的?”

她揉搓著濕漉漉的衛生紙,團成個球,再展開,皺巴巴的。

“大概,大概是兩年前,20 年的時候。他倆突然在工地上碰見了,回家說的時候,我也嚇了一跳。”

“你和曹小軍是 19 年到的琴島?”

“對,19 年來的,”她倚靠在走廊的瓷磚牆,仰著頭,仿佛望向過去,“他白天在工地,我就去附近托管班幫忙,也幹保潔的活。”

“倪向東呢?”童浩在筆記本上畫畫寫寫,“你知道他什麽時候來的嗎?”

“好像也是 19 年。”

“追著你們來的?”

“不知道,他說是巧合,”吳細妹鼻子哼一聲,“誰知道呢。”

“你們沒想過搬家嗎?”童浩抻長腦袋,“你們仨這關係——”

“啃——”

孟朝清了清嗓子,童浩趕忙換了風向。

“之前一路往北走不就為了躲開嗎?”他盯住吳細妹,“這次怎麽沒走呢?”

“想過,沒走成。”

吳細妹繼續搓著紙球。

“我倆商議好之前,他先尋上門來,臉上笑嘻嘻的,不像是要報複的樣子。

“每天有事沒事就來找小軍,兄弟長兄弟短的,全不提我的事情。

“男人嘛,都要麵子,小軍這人重情義,最怕人講他重色輕友,再個,看倪向東也沒那個意思,倆人慢慢也就緩和了。”

“你怎麽想的?”

“我自然別扭,但小軍告訴我,有舊日情分在,怎麽的麵上也得好好處,畢竟,”她頓了頓,“我們也有對不住他的地方。”

“之後你們三人關係怎樣?”

“開始也別扭,後來慢慢的,也就那樣了。奇怪,像是以前的日子又回來了,隻是掉了個個兒。”吳細妹自嘲地笑笑,“哼,倪向東他有什麽好不滿的,別人替他養兒子。”

“什麽時候鬧翻的?”

“今年,哦,去年了,”講到這裏,她第一次蹙起眉頭,“21 年說起兒子的事,非說天保是他的,不知道在外麵聽誰說的,我從來沒提過,反正發邪風,忽然鬧著要跟我好。”

“曹小軍知道嗎?”

“我沒敢說,害怕他生事。”

“怕誰?曹小軍?”

吳細妹搖搖頭。

“怕倪向東,他這人,心眼多,下手黑,以前還——”

“什麽?”

吳細妹卻沒有順著說下去,而是自顧自地另開了一枝話。

“後來瞞不過,小軍也知道了,然後就吵起來了。你們說的對,去年十一的時候,兩人在家喝過頓酒,打起來了。”

“你當時為什麽不說?”

“我沒想著他真能幹,我以為他不會再殺——”

又一次戛然而止。

像戲台上突然中斷的鑼鼓,留一段引人入勝的空白,是**的引子,好戲的開端,台下的觀眾都知道,角兒要上場了。

孟朝遂了她的意,順水推舟。

“你的意思是,倪向東以前犯過事?”

窗外風吹雲走,遮住了日,吳細妹的側臉逆著光,隱在暗中。

“算了,如今沒什麽可瞞的,我全告訴你們。”

那是十多年前,南洋省某個潮濕悶熱的深夜。

吳細妹從睡夢中驚醒,披衣坐起,聽見院子裏隆隆聲響。

月光下,她看見倪向東跌跌撞撞地進門,身上噴著酒氣,濕漉漉的,像是披了一層夜色。

他笑著推開她攙扶的手,把一隻皮革手提包朝地上一丟,咚的一聲。

咚的一聲,潑天富貴。

滿滿一包錢,沾著血。

吳細妹這才看清他身上浸濕的不是露水,而是腥氣的血。

他讓她拴好門,又打來水,洗淨之後將錢藏起,不要跟任何人提及此事。

又過了三四天,鎮上沸沸揚揚傳說出了劫財案,一個姓包的被人殺死在荒郊。

吳細妹心底起疑,但又不敢細問,隻見著倪向東少有的定了性,一天天地貓在家裏不出去。

後來又過了幾日,說是凶手鎖定了,一個姓徐的。

吳細妹懸著的心這才落地,倪向東也重新活泛起來,當夜就揣著鈔票出去了,一夜未歸。

陡然而富後,倪向東骨子裏的道德枷鎖掉落,做事愈發出格,交往的人也越來越凶險,一撮人行蹤不定,常常消失幾天後,突然又在鎮上出現,大把花錢胡鬧。

倪向東也完全變了個人,性情乖戾,脾氣火爆,醉酒後常在家摔摔打打,直叫曹小軍也看不下去,三人最終分道揚鑣。

待吳細妹講完後,窗外落了雨,星星點點飄在玻璃上。

走廊荒涼無聲,隻有蒼白的白熾燈,閃爍著,在頭頂嗞啦作響。

“我總覺的,他身上不止一條人命。”

吳細妹望著對過兒,成排的藍塑料板凳空****的。

孟朝抬眼,“為什麽?”

“這種事情,停不了的,”她低頭看向自己的手,“隻要殺了第一個,後麵就簡單了。其實,也就那麽回事,一個和一百個沒有區別的,結局不過是一顆槍子,都一樣。”

她打斷童浩的反駁,笑了笑。

“我算是活明白了,這每個人的人生,就是小孩手摶的元宵,有的個大,有的個小,沒有道理可講,全憑心情。

“摶的時候也不洗手,連著手裏灰一起裹進去,哪裏有白,哪裏有黑,最後不都是灰突突的一個球?誰就敢拍胸脯保證自己的幹幹淨淨,經得住掰開揉碎的查看?”

孟朝一言不發,隻是聽著。

“甜是真甜,髒也是真髒。”她起身,撫平屁股後麵的褶子,“不說了,我得給天保打飯去了。”

她走了兩步,忽又立住了腳。

“你們有倪向東的消息了嗎?”

孟朝自然不會給她回答。

“不好找的,他太會藏了。”

她繼續往前走,徑直走進漫天風雨中。

“等你們找到時,他早就死透了。”

當然,這後半句話誰都沒有聽見。

雨水打濕她的肩,吳細妹卻再也沒有回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