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圈

倪向東不想要這個孩子。

吳細妹開口之前,心底已然有了答案。

正是日落時分,黃昏停在對麵的白牆上,滿目橙紅。她停下手中活計,偏著頭,目光如筆,勾勒著眼前男人的後影。

倪向東斜躺在沙發上,專注地看著電視裏的香港武打電影。左手撐住腦袋,右手打著扇子,不時揚揚手,驅趕嗡嗡作響的蚊蟲。

“拉下窗簾,”大腳趾翹起來,撓蹭小腿上的蚊子包,“晃得看不清了。”

吳細妹坐著沒動,任憑夕照刺痛雙目。

開口之前,她迫切地需要這束光,需要捉住今天最後的一絲暖。

“那個沒來。”

“什麽?”

倪向東回頭,眯起眼睛,牽動左眉的疤。

“就是那個,”她喃喃,“拖了兩個多月了。”

“哦,”他扭過頭去,“你找陳伯看看嘛。”

陳伯是個開黑診所的。店就開在城北民房裏,沒有招牌,得熟人引路才能找到。

當麵叫一聲叔伯,背後都笑他半吊子,醫科沒畢業,隻懂些皮毛,但照看他們打架留下的皮肉傷還是足夠的。因著價格公道,又懶得盤問,附近混混們一個帶一個,漸漸混成了熟客。

據說隻要給足錢,沒有做不了的。

婦科也略懂些,吳細妹前幾個孩子,就是他幫忙打掉的。

眼下聽到這個名字,吳細妹又想起診所裏髒汙的床單,一個個人躺上去,換都不換一下,心底莫名惡心起來。

“不用他看,這種事我知道的。”她睜開眼,垂著脖頸,將條舊背心折了兩折,“又不是第一次了。”

已經是第四次了。

她依稀記得,第一個孩子的到來,是在海邊宣布的。

那年在堤壩上,迎著萬丈霞光,他不可置信地笑,笑著扔掉煙,笑著奔過來緊緊擁住她,摩挲著她的小腹,發誓說他會成為一個好爸爸。

可一個月後,他也是這麽抱著她,同樣的力度,擁得緊緊的,告訴她深思熟慮之後,覺得這不是一個好時機。

第二天,他騎摩托載她去找陳伯。路上她一直在想,吳阿弟一心想要的,倪向東卻不在乎,男人還真是奇怪。

第二次的流產,純屬意外。

她挺著肚子,正坐在床邊吃米粉,忽然一群人衝進來,七八個混混,鬧哄哄的一片,把家裏砸了個稀爛,臨走的時候,帶頭的尋見了她,衝著肚子就是一腳,連人帶粉,都打在地上。

後來她才知道,懷孕期間,倪向東在外麵招惹了別的女人。

對方也是個大姐頭,動情之後倪向東才告訴她,家裏還有個女人的,並且懷了孕,分不掉的。

一怒之下,大姐頭發了話,打,打到他斷子絕孫。

一通鬧騰下來,那兩人雖是斷了,可吳細妹肚裏的孩子也是沒了。

哭鬧之後,倪向東抱著她,賭咒說他會改邪歸正,孩子也還會再有的。

第三次的時候,他已經不怎麽傷心了。

在**翻了個身,背對著她,聲音嗡嗡的,怒斥她的幼稚。

“咱倆活就很累了,怎麽再帶個崽子?”

那時的吳細妹瞞住別人,還堅持著在橡膠廠裏打工。

廠子比她住的地方還偏,吳細妹不肯住宿舍,每日往返,其中原因就算不說,倪向東心裏也明白。

可這依舊管不住他,他越來越忙,翻著花樣的借口。

漸漸的,就連每日接送也都讓曹小軍去,反正小軍總是閑的,整日間呆在家裏。

五年來,三個人還是住在一起,小軍也沒尋個婆娘,獨自來獨自去的。這人話少事也少,給得房租又足,平時動不動打酒請客,倪向東也沒有趕他走的理由。

最重要的,小軍對外人狠,對他卻是言聽計從,難得的小弟。

他言語一聲,曹小軍便承擔起接送吳細妹的活來。騎著摩托車,寒來暑往的,一日日的載著她,顛簸在鄉間小路。

直到最後,墮孩子也是他讓曹小軍帶著去的。

如今已是第四個了。

倪向東聽完吳細妹的話,沒有回頭,仍盯著電視,手卻沒閑著。捏起細長的檳榔,哢哢削成三瓣,取一片塞進三角形的荖葉卷,嫻熟利落,一並扔進嘴裏,咀嚼。

吳細妹看著他蠕動的嘴,等待著腹中孩子的命運。

“你去搞一下吧。”

他搓搓鼻子,啐出口檳榔汁,血一般的紅。

“不是時候。”

吳細妹低下頭,沒再說什麽。

倪向東依然盯著電視,眼不錯珠,其實什麽都看不進去。

過去五年,吳細妹愈發的溫順依賴,這種溢出來的熱情隻讓他覺得厭煩。

對,吳細妹是個好女人,乖巧,懂事,從不逆他的意,更沒什麽對不住他的地方,可這些事實隻會讓他更加想要逃離。

他是浪子,愛的是海,一瓢海水算得了什麽?又能新鮮多久?

遇見有勁的女人,撩撥下,處一段,在她身體和靈魂上都蓋個章。

然後?

沒有然後了,對他而言已經是完成了,結局一般。

不想什麽責任,不要規矩,道上的人隻講個利落,圖個快活。

如今的吳細妹變了,老了,疲了,不新鮮了。她不想再跟他冒險,她隻圖個安穩,老人一般,要的是一眼能望到頭的平靜日子。

她也知道他的心還沒定,於是試圖用道德和回憶製成枷鎖,拴住他。

她一次次地談起過去,說起自己的付出與隱忍,她的訴衷腸在他眼裏淪為醜表功,一種無休止的嘮叨,越是反複強調,越襯得她心虛自卑。

可是,甩了她也是沒想過的。

倪向東從未設想過沒有吳細妹的日子。

倒不是出於感情與厚道,所謂他的愛,說白了,隻是一股孩子樣的占有欲。

我的,不管要不要,也是我的,就算扔在一旁落灰,別人也是不許碰的。

他享受著她的柔順與便利,卻又懶得為她經營一個家。

倪向東正胡思亂想著,身後響起抽泣,怕他聽不見一般,哼哼唧唧,越來越響。

哭,又哭,每次都是這一套。

心底躁鬱起來,他關了電視,遙控摔在一旁。

“不吃飯了,出去趟。”

他吐出檳榔,起身將手機塞進褲兜。

“晚上不回來了,不用等我。”

“去哪?”

倪向東沒有回答,襯衫搭在肩頭,徑自出了門。

簾子一挑,身子一閃,不見了。

吳細妹收住哭,獨坐在黃昏裏。

屋裏靜悄悄的,鋪著橙色的光。細小顆粒在半空中上下漂浮,某種小飛蟲圍著她蓬亂的發,繞來繞去。

她看著自己的影子投在牆上,瘦長貧瘠,像一棵即將死去的樹。

吳細妹覺得冷,從頭到腳寒冰冰,像是躺在大水缸的缸底,像是活在永無黎明的長夜裏。

終於,她從一個泥淖,跌入另一個泥淖。

她應該明白的,那隻扶她起身的手,自然也會拉起別人。

引良家下水,勸失足從良,他顛來倒去的,不也就這點愛好麽?

吳細妹忽然難過起來,她以為自己得到的是心,到頭來卻是另一個器官。

他終於還是長大了,從一個男孩,變成一個讓她膽寒的男人。

女人的幸福是需要被看見的,獨自一人時,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快樂。

倪向東混出了名堂,縣城的男人恨他,怕他,女人窺他,逗他。她是他名正言順的老婆,盡管沒領過證,但他親口承認過的媳婦,還隻有她一個,她應當覺得知足。

可另一股聲音又警告她,一切不過是他的承諾。

他那兩片嘴,今天這樣,明日那樣的,沒個準頭。

讓吳細妹更加恐慌的是,她發現自己未來的人生,能依仗的竟也隻剩下這句靠不住的承諾。

她站在鏡子前,剝去汗津津的上衣,看著裏麵那個滿是淚痕的女人。

變形的身體,鬆垮的皮膚,肚皮和大腿上,一層層的紋。

女人也望向她,眼眶深陷,眼角生出細紋,嘴角下撇,習慣性的苦笑。

吳細妹吃驚地觸摸著臉頰,自己竟老了這麽多。

她想起十七歲那年,那個炎熱的午後,三人前去檳榔店攤牌,臨別之際,道哥坐在昏暗的房間裏,悠悠地說:

“錯一時,累一世,萬要小心。”

她錯了嗎?

沒受過什麽教育,也沒讀過書,她所向往的完美人生不過是嫁個好丈夫,生兒育女,這錯了嗎?

從吳阿弟到倪向東,她一次次地試圖捧出真心,到底錯了嗎?

原來這麽多年來,她從未徹底逃出過家鄉。

吳細妹深陷一個巨大的圓圈,在起點再次遭遇了自己。

一個圈,圈住了靈魂。

她捧著肚皮,輕輕摩挲,想象著它一點點膨大,像是一朵待開的花蕾。

她是很能忍受委屈的,這份能力是漫長的、寄人籬下的日子贈予她的惡毒禮物,就像遊泳,一旦學會便無法忘記,深深烙進本能裏。她的本能就是逆來順受,委曲求全。

可淚還是落了下來。

吳細妹沒來得及告訴倪向東,這可能是他們最後一個孩子了。

打掉第三個孩子的時候,陳伯告誡過她,身子弱,不能再瞎折騰了。

她看著鏡中尚未隆起的肚皮,嗚嗚哭著,哭孩子,哭自己,哭窮途末路。

院中響起急促的腳步,一道黑影猛衝了進來。

“你怎麽了?”

曹小軍手中提棍,四下張望。

“出什麽事了?”

緊接著,他撞見她急於遮擋的身體,連忙別過臉去。

他慌亂地退出門外,打翻了摞在一起的洗衣盆。

待她整理好衣服走出來時,曹小軍坐在門檻上抽煙。

兩人都沒說話,認識這麽多年,她早已習慣這個男人的沉默。她勾勾手,問他要一隻煙。

“你就別了。”

她不言語,伸手搶了根過去。

“反正要打掉的,無所謂。”

天光黯淡下來,門外響起孩童的嬉笑聲,隨腳步漸遠。

“你想要這個崽,就留下吧。”

“他說——”

“不管他,”曹小軍摁熄煙頭,“肚皮是你的,看你怎麽想。”

“我一個女人家,又沒讀過書,也賺不了大錢,拿什麽養?”

他站起來,奪走她嘴邊的煙,第一次直視她的眼睛。

“生下來,我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