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舊日(二)

嫁過去的第二個月,吳阿弟開始動手打她。

有時是飯菜不合口味,有時是打牌輸了,有時是跟他講話回話慢了,更多的時候,是他在別處受了氣,無處撒邪火。

一年多了,吳細妹的肚皮一直沒有動靜,這也讓吳阿弟一家看她更加不順眼。

吳細妹忽然想到他第一個老婆也是沒孩子的,但是這話並不敢說出口,經驗告訴她,這番話隻會招致更加惡毒的懲罰。

夜夜,她在**輾轉,祈禱上蒼賜予她一個孩子,這樣她就可以減免繁重的家務,換取九個多月不受打罵的日子。

可上蒼並未理會,到十六歲的時候,她仍然沒懷上孩子。

時間一長,村裏的人像是也想到了什麽,他們三五紮堆,鬼鬼祟祟,每當吳阿弟走過,就欠身向前嘁嘁促促地咬耳朵。

吳阿弟不是男人,這話不知是誰第一個放出來,漸漸流傳開來。

“有那麽些錢有什麽用,到頭來還不是絕後。”

說這話時,村裏的癩子正倚著樹,搓著膀子上的泥,心中一陣舒坦。

大人們嘁嘁喳喳,小孩則更加口無遮攔,一日日地耳濡目染著閑話,慢慢也學會了拿阿弟開玩笑。

每當他從村口路過,光屁股光腳的髒孩子們一哄而上圍著他跑,掛著鼻涕的小嘴嘮叨著,學大人的樣子,問小媳婦幾時大肚子。

吳阿弟心中憂悶,性情也越發暴躁乖戾。成日間臉色陰沉,喜怒無常。

有時吃著飯會猛地停住,奪過細妹手中的碗,朝地上狠命一摜。

有時一根接一根地吸煙,屋裏煙霧繚繞,嗆得人睜不開眼。

有時成宿成宿地不睡覺,手枕著胳膊別過臉去,不搭理人,問話也不答,當細妹迷糊過去時候,則飛起一腳突然將她從**踹到地上。

還有幾次在酒後紅了眼,抓著菜刀貼在她脖頸上,強迫她發誓會在一個月內懷上孩子。

吳細妹以為隻要不斷忍耐,總有一天會過去。

然而,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隻挑苦命人。

某天午後,正在田間幹活的她看見吳阿弟站在田埂上,跳著腳衝她招手。細妹茫然走過去,被吳阿弟抓住手腕,急匆匆拖回了家。

剛進門就看見一個半大小子坐在竹凳上,眼瞅著地,不敢瞧她。

吳細妹認出這是阿弟大爺家的小兒子,今年剛滿十八。

非年非節的突然上門幹什麽?

雖然心裏犯嘀咕,麵上卻未表現出什麽,洗手燒飯,她很快就張羅了一大桌子菜。

隻見過幾回的堂弟縮在桌角,全程隻顧低著頭,大口大口扒拉著飯,跟堂哥一口口地灌酒。

這是她第一次見他喝酒,還喝得這樣凶。

陪著吃完了飯,閑話也說的差不多了,堂弟依然沒有走的意思。

三個人就那麽幹坐著,誰也不看誰,任由窗欞射在地上的影子一點點傾斜。

吳細妹先沉不住氣了,說得回田裏幹活,吳阿弟突然攔住了她,扭頭給小夥子遞了個眼色。

危險像是藏在花布門簾後的龐然大物,雖看不清麵貌,但已將簾子頂得高高的,陣陣陰風撲麵而來。

吳細妹身上汗毛倒立,轉身想跑,一回頭才發現吳阿弟早在她身後上了門栓。

“我得有個兒子,有個兒子。”他嘴裏念叨,反剪住她的胳膊。

“哥,我不行——”

“趕緊的!”

他將她拖到地上,膝蓋壓住她的胳膊。

她撲騰,尖叫,腳四處亂踢,眼前一道黑影,有誰攥緊了她的腿,緊接著山就壓了下來。

她放棄了掙紮,嗓子喊啞了,沒有用,她知道就算喊破天去也沒有用。

挨揍的時候從來沒有人來救她,她的世界沒有神明,沒有奇跡,沒有一丁點的慈悲,隻有恨和忍,她所受的所有教育隻告訴她打掉牙齒和血吞。

很快結束了。

堂弟訕訕地望著她,一雙手慌亂地提著褲子。

她沒有言語,眼淚幹在臉頰,幾絲頭發貼在上麵,他想要幫她擦拭,手伸出去又縮了回來,似羞似怕,站起身來跟堂哥點點頭,嘴裏咕噥了一聲什麽,逃也是的奔出門去。

吳阿弟鬆開她的胳膊,點了支煙。

“他下禮拜還來,你肚皮最好爭氣,”他彈彈煙灰,“我也不想的。”

吳細妹沒有說話,緩慢地穿著衣褲。

窗外日頭西斜,不知不覺間已時至傍晚。

“做飯去吧,”他把錢扔在她腿上,想了想,又多扔了五塊錢,“你喜歡吃什麽,自己買去,最近補好身子。”

吳細妹在雜貨鋪徘徊了很久,眼睛直愣愣地望著貨架。最終她買了一隻土雞,剩下的錢全打了酒。

晚飯時,吳阿弟臉上看不出表情,悶著頭喝酒,一杯接一杯。吳細妹在旁伺候,幫他倒酒時,吳阿弟忽然叼住手腕,抬眼端詳她。

“後悔嫁給我嗎?”

她一愣,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第一次知道原來女人也是有資格不滿意的。

見她長時間不言語,他喃喃道:“你是個好女人,是個好女人,”打了個酒嗝,“我也不是壞人,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吧。”

又是命。

他很快醉倒,在竹榻上鼾聲如雷,吳細妹在一旁安靜地收拾著碗筷。

吳阿弟不知夢見了什麽,在睡夢中高聲咒罵起來,不停蹬腿。

細妹停下手,驚奇地望向他,像是第一次見到這人般仔細打量。

矮小黑瘦,頭發並不多,細軟的貼著頭皮,有些皮屑。臉上已有了皺紋和曬斑,隻是膚色黝黑,看得並不清楚。眼皮朝下耷拉著,酒精作用下永遠紅腫,像是大哭了一場。此刻的吳阿弟張大嘴巴打著鼾,不時吧唧兩下嘴。

她再回來時,手裏提著殺雞的刀。

沒什麽兩樣,她告訴自己,雞和人沒什麽不同。

刀揚起,落下,血濺到她臉上。沒有眨眼,一下又一下,直剁到腦袋整個滾落。

原來殺雞和殺人沒什麽不同,雞是畜生,有的人也是。

她刨開臥室的泥地,挖了一個深坑。鋤頭揮了沒兩下就觸到了什麽,掃去浮土,看見一具爛透的屍骨,沒由來的,她覺得是吳阿弟那個臉色枯黃的老婆。

吳細妹感到徹骨惡寒,接著是一陣惡心,自己竟在這枯骨之上完成了新婚。

不知聽誰說的,人走時要留個全屍,殘缺不全的屍骨過不了奈何橋,來生不能投胎做人。想到這裏,她重又撿起刀,在吳阿弟的四肢上狠狠剁了幾下,七零八碎的軀塊兒,全都用鞋底踢進了坑。

“來世別再禍害別人了。”

一鍁掀的土倒進去,將坑重新填平,她在上麵來回踏著,一點點地踩實。末了已經看不出什麽,隻是泥土鬆軟些,新土的腥氣。

“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吧。”

這話說得像是衝他,又像是衝自己。

她去打水,碰上洗衣的鄰居。

“細妹,這麽晚還打水啊。”

“嗯。”她點頭,沒想到自己能這麽冷靜,“天熱,洗澡。”

“咿呀——”鄰人忽然湊上來,揉搓她右側臉頰,“這沾的什麽啊?像是血——”

“哦,晚飯殺了雞,不小心碰到了。”

她想,確實買了土雞,雜貨店老板為證,不怕人查。

“阿弟好福氣噠,媳婦乖巧又能幹,頓頓吃燒雞。”

她笑著敷衍,提水離開,隻一轉身,眼裏就沒了笑意。

將屋子擦拭幹淨後,她安靜地關上燈,鎖上房門。

夜已極深,四下響起此起彼伏的鼾聲與低語,辛苦了一天的勞作人早已陷入睡夢,不怕遇上什麽人。

她提著旅行包,打著手電,深一腳淺一腳地翻過山頭,將婆家的村落甩在背後。

高大的棕櫚與椰林遮擋著新月,林間人跡罕至,隻有她獨自一人,越走越快,最終飛奔起來。

耳邊響起淒厲的嚎叫,像某種絕望的動物,過了好久她才意識到,原是自己在哭。

她一路跑,一路哭,想為自己的逃亡尋一個終點。

她想到了福昌,跑回來,輕輕叩他院裏的竹門。

“誰?”

陌生婦人的聲音,她這才忽然想起來,早聽說福昌娶了妻,去年抱上了大胖兒子。借著月光張望,果然看見一個婦人的身影,摸索著過來開門。

她在院門打開前逃跑了,實在不忍心將厄運傳給別人。

吳細妹成了這個世界的孤兒,漫無目的,異鄉人般遊**在自己長大的村莊。

兜兜轉轉,回到了從前的家。

阿婆死去後,這塊地基順理成章的歸了二舅,曾經的老屋已經扒倒,新蓋的草屋蟄伏在夜色之中,居高臨下地蔑視著她。

這座新房,是用她的血肉砌起來的。

蓬鬆的茅草是她用臉上巴掌換的,刷著新漆的木門是她被撕扯掉的頭發,四麵新牆是踹在腰上的那一腳,她依稀記得痛得三天沒法下地走路,竹梯是謾罵,院子是羞辱,新房裏的一桌一椅都浸著她夜深人靜時的哭泣。

羞憤燒灼著吳細妹的靈魂,她點燃火種,連同多年來的積怨一齊丟向屋頂。

縷縷白煙後火勢漸漸大了起來,轉瞬間洪爐燎發,火舌衝天,空氣獵獵作響,烈焰映紅了夜空。

她躲在暗處,看著屋裏的人從睡夢中驚醒,尖叫著逃出屋來,心底無怨無恨,反倒是一片寧靜。

“我隻取走你們欠我的,自此兩清。”

她離開村子的時候,初升紅日從山間升起。

吳細妹眼中含淚,看著朝霞滿天,赤紅遍野,目光所及皆是紅辣辣的一片,像是吳阿弟的血一路蔓延到了這裏。

如果天塌下來正義才能得到實現,那就塌吧。

她昂頭沐浴著血色前進,身後是燃燒的烈火,眼前是升起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