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先輩匣中三尺水,曾入吳潭斬龍子

外門道士每說一句,方白鹿就往後退一步。現在兩人間又拉開了近十米的距離。

方白鹿沒怎麽聽外麵道士的長篇大論:有某種跡象、某些征兆悄悄攥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空氣變得黏稠了,一陣嗡鳴的鼓噪從四周響起。

他的鼻子嗅到了焦糊味,這來源於周遭急速變化的電荷場。

外門道士不再言語,隻是靜立著,沐浴在無休無止的暴雨中。仿佛已經化作了一座雕像。

“有什麽東西在這裏……”

方白鹿後頸上的汗毛根根豎起,一股惡寒從尾椎一路竄上天靈蓋。

乒!乒!

短促的撞擊聲響起,像是有人在拿著兩柄匕首互相敲打——隨著金鐵交鳴,一道流光從外門道士的丹房裏飛竄而出,沿著外門道士的身周舞動。

在流光的身後有一道白痕久久不散,像是戰鬥機飛過留下的尾跡雲。

鳥兒振翅般的撲簌聲中,那道流光削切、揮斬、割裂著外門道士周圍的一切。

塑體泡沫一節節地破裂、碎開,隨後在落地前化為齏粉,隨風散去。

一個呼吸之間,塑體泡沫全部化作了漫天飛雪,被呼嘯的風刮向整個吉隆坡。

而剛剛將外門道士困得動彈不得的牢籠已經不複存在。

那道流光穿過傾瀉的雨幕,靜靜懸停在外門道士身側。雨點像是在躲避它,呈弧線從流光周圍滑過。

五色的光線打在外門道士的身上,把他照射得像是一幅全息招貼畫。

流光逐漸黯淡了些,方白鹿看清了它的本來麵目。

那是一柄長且細的圓管,約莫有小臂長短,表麵光滑無比——各種色彩從中透出。

湛藍、赤紅、藏青、鵝黃、月白以圓管為中心綻出,卻又圍繞著它不斷流動。

種種色彩隱隱勾勒出一柄漢劍:劍身、劍把、劍尖、劍首俱全,卻煙霧似模糊,像是分辨率極低的照片。

飛劍。

這是一柄人造飛劍。

方白鹿輕輕舔了舔大牙旁的空槽:下個瞬間,5cc的鎮定劑與濃縮莫達菲林的混合物由口腔內壁的植入囊打進了他的身體。

這是他用自體催眠設下的一個應急機製:在精神狀態出現大幅度起伏時,能夠本能激活植入的這個小玩意,用藥物來維持思考的穩定性。

這還是他第一次親眼看見這種人們還原自各類虛構作品中的法器,衝擊讓他一時各項體征指標大幅度飆升,自動激活了應急機製。

關於人造飛劍的傳聞很多。

聽說在大斷電前,無數的飛劍從各地的工廠中生產、組裝、包裝、運出,作為兒童玩具、健身道具、競賽用品,極其少數成為了軍用武器。

而在知識與道統已經丟失的現在……

飛劍旋轉著、舞動著、跳躍著,發出一陣陣失真的人聲:

“童夢……玩具公司……感謝您的購買!童……夢玩具公……司感謝您的購……買!”

斷斷續續的柔美女聲輕輕念叨著,似乎還在感謝著某個不知名的消費者。

“童夢玩具公司……”這是一柄玩具級飛劍。

在舊世紀中,這隻不過是給孩子們把玩開智的玩具罷了。

但在現在——

方白鹿掃了一眼外門道士空空如也的身周,啞然失笑:

1cm厚度的塑體泡沫就足以承受100發點22口徑裸鉛彈的衝力,並且不產生形變。也就是說,一把老式格洛克手槍在塑體泡沫上連打十來個彈夾,連個坑都不會留下。

剛剛裹著外門道士的那層塑體泡沫該有幾十厘米厚了吧?現在連個碎屑也不剩了。

過去的玩具,現在卻是最可怖的破壞機器。

隨著鎮定劑與濃縮莫達菲林在方白鹿體內逐漸起效,之前擂鼓似的心跳放鬆了下來。之前腎上腺素飆升又下降造成的疲倦感湧上他的心頭,但隻是讓他更加冷靜。

“仙師,你的飛劍還沒修好吧?”方白鹿挺直身子,似乎那柄無物不斬的飛劍不值一提;“這麽亂用,不怕徹底報廢?”

斷斷續續且失真的故障音、飛劍外圈模糊的劍形,這都表現出這柄飛劍的使用狀況非常之差。

而且,如果方白鹿沒猜錯的話……

“未注……冊用戶!未……注冊用戶!試……用時間……將要到期。”飛劍在外門身邊橫轉一圈,柔和的女聲語氣中隱隱帶著一絲嗔怪。

“果然。”

新世紀流傳的飛劍,除非是帶著全新包裝出土,不然大部分都隻能在試用狀態運行。

這種試用狀態下的飛劍,如果沒有經過破解和軟體重置,每一個自然日都隻能用上幾分鍾到幾小時不等。

這種破解和重置,叫作“煉化”。

而關於能夠煉化人造飛劍的鐵匠或者機關士的信息,方白鹿在整個新馬來都西亞都隻聽說過一鱗半爪。

試用狀態下的飛劍不僅有時間限製,輸出功率更是極不穩定。

飛劍出鞘到現在不過一兩分鍾,試用警報已經響起了:外門道士手裏的這把飛劍,恐怕狀態是最差的那一檔了。

飛劍一個旋轉,做了個類似戰鬥機“桶滾”的機動動作。隨即懸停在外門道士頭邊,與他的眼睛平齊。

五色的光亮輪流閃動,給外門道士的右眼眸交替映上一層又一層的華彩。

他並沒有回應方白鹿的話,顯然是不想浪費飛劍所剩不多的試用時間。

“辟邪符擋得住嗎?”

一絲疑問閃過方白鹿的腦海——

正滴落的雨水倒卷而起,形成半米來高的水幕。水幕閃過五彩的光芒,像是哥特式的教堂玻璃,瑰麗異常。

啪!水幕和雨水一起砸在維修梯上。

方白鹿橡膠雨衣的右邊袖子無聲地齊肩斷開,滑落在地。

五色光華流轉一圈,重新回到了外門道士身旁。

一個想法還沒結束,飛劍就已經在十米的距離上走了一個來回,還順便割開了方白鹿的袖子。

“以前的小孩玩的都是這種玩具?”

方白鹿想調侃一番,卻笑不出來。

“看來還是我的飛劍更勝一籌,不是嗎?”外門道士語氣中透露著明明白白的戲謔。自從他的麵罩破損以後,他話中的情感不再像之前那樣難以辨明。

方白鹿知道這一劍為什麽沒有直接削掉他的腦袋:外門道士在試驗。

試驗飛劍和辟邪符兩者相比誰的權限更高。

如果飛劍的權限等級比不上辟邪符而被反彈,外門道士最多不過就損失一邊衣袖罷了。

“試用……時間還剩三十秒。開……始倒數:三……十、二十九……”

斷斷續續的聲音從飛劍裏發出。

“時間有限,就不寒暄了。培養皿裏我們再聊,再見,方老板。”外門道士微微欠身——

下個瞬間,飛劍五色光芒勾出的劍尖停在了方白鹿的鼻子前。它是停住了,但帶起的雨水隨著慣性全部潑在了方白鹿的臉上。

方白鹿還沒來得及抹開一臉的雨水,就聽見鼻頭尖的飛劍傳來一陣陣高呼:

“請勿對其他市民使用!請勿對其他市民使用!”

“高危玩法警告:係統鎖定中……請用身份代碼解鎖。”

飛劍周遭的光芒瞬間散去,細長的圓柱體掉到維修梯的地麵上,發出“咚”一聲。

外門道士愣住了,方白鹿也愣住了。

“怎麽回事?”

方白鹿俯身拾起掉落在地的飛劍核心,“撲通”一聲坐倒在地上。他把飛劍核心朝外門道士比了比:

“不打了吧?”

方白鹿有些倦了。他不是刀客,不向往腎上腺素飆升的戰鬥,也不想在生死邊緣尋找自己的價值。

剛剛差點被飛劍削開頭蓋骨,撿回一條命的方白鹿隻想好好睡上一覺。

不管為什麽飛劍突然變回了一根廢鐵,方白鹿都把這看成是某種啟示和運氣。

現在方白鹿殺不掉外門道士,但外門道士手裏握著他最大的秘密。

外門道士破不開方白鹿的辟邪符,飛劍還落在了方白鹿手裏。

別說外門道士兩臂盡廢,就算四肢完好,隻要方白鹿把飛劍往石油塔邊一丟,外門道士怕是要花上幾年才能重新把它從吉隆坡找回來。

再破舊的飛劍,在這個時代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東西。

“仙師,我覺得我們可以合作。”

外門道士似乎從剛剛的呆愣中緩過神來,咯咯笑了:

“方老板,我手上有你的大秘密,你又把我打成這個樣子……我說我們盡棄前嫌你相信嗎?”

笑聲中帶著幾分嘲弄和怒意,也不知道是針對方白鹿還是針對他自己。

方白鹿覺得自從麵罩被打破以後,外門道士變得越來越有人味了。

“我可以幫你徹底煉化這柄飛劍。”

聽到方白鹿的這句話,外門道士的笑聲停了。

從剛剛飛劍停在自己鼻尖為止,方白鹿就有個猜想。如果猜想正確的話……幫外門道士煉化這柄飛劍不過是小菜一碟。

一柄徹底煉化過的飛劍,就算隻是玩具級,外門道士也應該知道這其中代表的價值。

半晌的沉默過後,外門道士長歎了一口氣,怨憤逐漸從他的口氣裏淡出:

“唉……你想要什麽?你知道我是不可能讓你對我動什麽記憶抹除手術的。”

外門道士並沒有質疑方白鹿能否煉化飛劍,看來是已經相信了。

而方白鹿是複蘇活死人的秘密,恐怕已經與外門道士綁定共生了,方白鹿自己也知道這點。

但他另有打算。

“我要知道你的真名,還有一些問題的回答。”方白鹿把飛劍的圓柱核心放在手裏轉動,“這是合作的起碼標準吧?”

“你是一個練氣士,我是阿羅街最好的中間人。你知道我……我的秘密,我能幫你煉化飛劍。既然我們殺不死對方,就讓秘密成為我們合作的基礎,不好嗎?”

“多一個朋友少一個敵人,對我們都有利。”

方白鹿是認真的。死人或許可以賣掉不少錢,但死掉的練氣士可能帶來的是滅頂之災。

而一個作為合作夥伴的練氣士?和氣生財,豈不美哉。

暴雨不曾停歇。

外門道士走向牆邊,斜著身子把脫臼的右肩抵在金屬外壁上,狠狠一推——哢!隨著一聲令人牙酸的聲音,他的肩關節重新複位。

他活動了一下右臂,把斷得破破爛爛的右手放在眼前望了望,隨後寧定地看著方白鹿,目光似是有些複雜:

“好。你說服我了。”

外門道士把完好的食指伸進麵罩的縫隙裏勾住,把麵罩掀了下來。

雨水滴落在外門道士淡金發白的齊耳短發上,沿著光潔飽滿的額頭滑下。水珠流過兩道衝天的劍眉,細長的睫毛,卻避開了那對碧綠幽深的眼眸。

有一滴雨點打在高聳的鼻梁上又滾落到微微翹起的鼻尖,最後悄悄經過兩片淡紅的薄唇,停在有些尖削的下巴上。

外門道士真容,是個看起來二十出頭的年輕女性。

他、不,是她微微向方白鹿欠身行禮,翡翠似的眼睛在昏暗中發出幽亮的光。

她輕輕開口,清脆而冷漠,像是冰片折斷的聲音:

“我是YasumotoNora,安本諾拉。”

“方老板,希望我們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