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的家在哪裏

邊秀珍見大家都來給女兒過滿月,高興得嘴巴合不攏了。

可是竇大虎卻高興不起來。

因為,薑曉梅沒來。

所以,雖然竇大虎按照禮節跟大家打著招呼,“謝謝你”,“裏麵請”,“吃好、喝好”……

但他心裏卻空落落的,眼睛總是偷偷地往門口瞭望,六神無主的樣子。

突然他眼前一亮,看見薑曉梅牽著葛誌剛的手,挎著一個籃子出現在他家門口。

竇大虎連忙迎上去,像迎接貴客一樣,朝薑曉梅堆上笑臉,甚至有點諂媚的樣子。

可是薑曉梅沒搭理他,把他當作空氣一樣從旁邊過去,進了屋。

薑曉梅放下籃子,跟邊秀珍嘮了一會兒,就牽著兒子葛誌剛回家。

葛誌剛還小,被酒席上的肉香吸引,不想回家,他要吃肉。

薑曉梅拽著兒子的胳膊,想強行把他拖回家。

可是葛誌剛賴著不想走,哭喊著要坐席,要吃肉。

一些人上來勸薑曉梅,說孩子想吃肉,你就讓他吃唄,反正你也隨了份子,吃席是理所應當的,幹嘛非要拽著孩子回家,弄得他哭嚎。

薑曉梅不搭話,仍然拖著葛誌剛往外走。路過大門的時候,葛誌剛突然抓住門框,坐在地上。

薑曉梅沒拽動兒子,回頭發現他坐在地上,雙手死死地抱住門框不撒手。

眾目睽睽之下,薑曉梅的臉就掛不住了,她用力拽了下沒拽動。她就伸手在兒子的胳膊裏側使勁掐起來。

那裏是嫩肉,葛誌剛被掐疼了,用力哭嚎起來,手就鬆開了。

薑曉梅覺得孩子太不爭氣,氣哭了。

這時又有人來勸說。

薑曉梅抹了一把眼淚,薅住葛誌剛頭發,拖著他除了院門。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竇青山上小學三年級了。轉過年,二兒子竇青鬆,也該上小學了。

經過十多年不間斷砍伐,老爺嶺和其他重點林區一樣,在為國家輸出巨大的建設用珍貴木材後,原始森林基本都被砍伐殆盡。

竇大虎率領的砍伐隊,再也找不到直徑50公分以上的原始鬆樹了。

但有一處除外,那就是朝陽林場南部十多公裏的那處原始紅鬆林,作為東方林業大學的實驗基地和紅鬆母樹林育種基地,才被保護下來。

采伐隊現在采伐的,都是原始次生林生長的樹木,也不完全是清一色的鬆樹了,而是樺樹、楊樹、柞樹、椴樹等樹種,隻要直徑超過30厘米,一律剃光頭。

連續下了幾天暴雨。山上的雨水基本飽和。

暑假這幾天,竇大虎率領幾個林業工人,在紅鬆母樹林為一些來此實習的教授、學生搭建營房。

已經連續降了一周雨。這天早起,竇大虎被一陣緊似一陣的雷聲驚醒,他穿衣出來,外麵暴雨如注。

由於山上的大樹都被伐光,失去了涵養水源的作用,連續降雨後,山溝開始形成小瀑布。

竇大虎望著那些小瀑布形成的急流,有些擔憂。

他家住在小河邊,這幾天連續降雨,小河肯定會漲水。如果遇到大暴雨,可能會形成山洪,他家就有危險。

暴雨一直下到中午,也沒有停歇的意思。

竇大虎再也坐不住了,簡單跟其他工友交代幾句,穿上雨衣朝林場方向跑去。

可是,當他連滾帶爬、渾身泥水地翻過幾座大山,來到他家南邊的山梁時,他一下就驚呆了。

他看見,原本隻有幾米寬、輕吟淺唱的小河,此時卻是河水漫延,湍急翻滾,像黃河般泥沙俱下,如有一萬頭桀驁不馴的野牛在奔騰、咆哮、嘶吼……

家呢?

我的家在哪裏?

竇大虎急慌慌地跑下山坡。

家園被洪水切割開,幾百平米的菜園變成汪洋,洪水打著旋從僅剩一半、尚未倒塌,但已岌岌可危的房屋邊呼嘯而過。

洪水奔騰,力量無窮。岸邊的土地一片片地被它衝塌、吞噬。

還好,竇青山在小學讀書,竇青鬆在幼兒園學前班。

邊秀珍抱著小兒子竇青雲,坐在房子旁邊的地上嚎啕痛哭。娘倆一起哭,臉上的泥水和著淚水、雨水,不斷流地往下淌……

洪水過後,僅存的半邊房子徹底倒塌。

林場的領導和工友們,要幫竇大虎重建家園。

竇大虎拒絕了。他回絕了大家的善意。

他決定,要徹底地離開這個傷心地。

因為,曾經的家園被洪水從地球上徹底抹去,不要說房屋和家什,就是那片開闊的菜園子,也寸土不再了。

這個家,隻有記憶裏的摸樣。而記憶裏,他的大女兒小雪,就是在這條小河邊,被老虎叼走的。

他還能在這裏重建家園嗎?

這裏是他的噩夢之地啊!

所以當他跟邊秀珍提出搬家的願望時,邊秀珍第一次順從了。

竇大虎的新家,沒有安在朝陽林場。他也沒安在東邊的廟嶺村(村裏有一所中學,為孩子上學方便、安全,林場一些職工把家安在那裏)。他一路向東,越過廟嶺村,越過“吳大澄廟”,來到邊境線邊,把新家建在山腳下。

搬進新家那天,他激動萬分。待幫忙的人散盡,邊秀珍領著三個孩子收拾、布置屋子,他一個人帶著香燭、燒紙來到西山坡上。

他跪在父親的墳墓前泣不成聲。

“爹啊,兒子來了,新家就在山坡下,從今往後,兒子日夜守護在您老人家身旁,等我死去後,也安葬在您身邊,永遠為您盡忠盡孝。”

竇大虎再一次受到了刺激。就像多年前,那隻咬斷後退的雌虎帶給他的刺激一樣,他再次做出了人生選擇。

這一次,他徹底掛槍,老洋炮掛在牆上成了擺設,直至生鏽不可用。

這一次,他決定不再砍伐樹木。

他要造林!

起因是這樣的:在建設新家過程中,他突然感到一種後怕,他竟然找不到一棵足以擔當棟梁的鬆樹了!他和“親家”蘇力德尋遍了附近山林,也沒找到一棵挺拔的、沒有疤癤的、超過碗口粗的鬆樹。

他突然覺得汗顏!

他這才仔細地審視著附近的山崗,才發現原本鬱鬱蔥蔥的樹木不見了,山頭岩石**,山坡露出了黑土。而且經過幾年雨水的衝刷,山坡上原本厚厚的黑土變得越來越薄,千溝萬壑,千瘡百孔,慘不忍睹!

他的心顫顫的。一陣陣後怕。

他知道,這一切的災難性後果,都是拜他們所賜。他就是罪魁禍首啊!是他,親手毀了老爺嶺這片祖宗流下來的綠水青山。

那麽,竇青山和竇青鬆的寓意還在嗎?自己當初給他倆起名時的美好寄托,哪兒去了?他留給子孫後代的,不是一座座綠水青山,不是一片片蔥鬱的青鬆,而是光禿禿的山,斷了流的河……

他感到罪孽深重,罪不可赦!

林場領導聽到他的決定後,幾次來他家勸阻,希望他繼續帶領大家伐木。

可是竇大虎鐵了心,誰來勸說也不聽。他要栽樹,要給子孫盡可能多地栽下一棵樹,留下一片林。

拜把子兄弟蘇力德聽說他的決定,也參加到他的植樹隊伍中。

三年後,竇大虎和蘇力德的造林隊伍,已經擴大到七八個人。

這時,省裏發出通知,要求各國營林場要加大植樹造林力度,許多以前以采伐木材為主的林場紛紛轉行,開始轉為以造林為主。

朝陽林場因為還有許多天然次生林,需要間伐,還能為國家輸送一些有價值的木材,就變成半采伐、半造林的林場。

竇大虎憑借他的先見之明,憑借他帶領工友已經在幾座大山栽滿了樹苗,被委任為造林隊長。

這年,竇青山已經上了廟嶺村的初中一年級。竇青鬆在小學三年級讀書。就連竇青雲,也上了小學一年級。

竇青山14歲了,突然之間變成了大小夥子,嘴唇上長出了一層黑黑的茸毛,個頭快趕上竇大虎高了。

但竇大虎卻不怎麽喜歡大兒子。

竇青山一點也不隨他,性子弱,一點也不“虎”,也不勇敢、剛猛,時常被同學欺負。

倒是二兒子竇青鬆,性子跟他一樣,不僅勇猛、勇敢,還很剛烈,雖然才上小學三年級,卻時常因為為同學打抱不平,把高年級的同學胖揍一頓。他像個野孩子,放學後成天在山林裏遊**,今天掏鳥窩,明天攆兔子,總是造得渾身是傷。

竇大虎問他疼不疼,他抹把額頭上的汗說不疼。

“這小子行,隨我,長大了是個當兵的料。”竇大虎時常對老婆吹噓。

“隨你倒可以,”邊秀珍一邊幹活一邊說,“隨你哪點都行,就是別隨你當‘倔驢’!”

竇青山雖然不“虎實”,卻是個愛學習、喜歡動腦筋的孩子,遇事喜歡琢磨、研究。從小學一年級開始,他就是學習委員,深得老師的喜愛。

竇青山不僅博得老師喜愛,他也深受母親的喜歡。

邊秀珍嫁給竇大虎以前,在山東老家讀過幾年書,算是識文斷字的人,遇事不像竇大虎,屬炮仗的,性格暴躁,點火就著。

邊秀珍性格雖然外向,卻不過分張揚,喜歡琢磨,遇事能多轉幾個彎。

大兒子每年假期,都會給她帶回來一個“三好學生”的獎狀,她就喜滋滋的把獎狀貼在牆上,現在快把一麵牆貼滿了。而每次貼完獎狀,她都要站在獎狀前端詳一會兒,臉上露出無比滿足、欣慰的笑,心裏比吃了蜜還甜。

這時,她都會偷偷塞給竇青山一個熟雞蛋,囑咐他外麵吃去,別讓你爸瞧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