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陰影之下

七月午後,許靜蹬著自行車一路往精神病院趕,今天是陰天,可是空氣卻很悶熱,才出來十幾分鍾就已經全身是汗了。

兜裏的手機一直響個不停,十幾聲後,許靜停下來接起電話:“媽,我在路上了。”

“靜靜,你去問問醫生到底怎麽回事,不是換了新藥嗎,怎麽還是控製不住?還有你看看那醫院的環境到底行不行,不行咱們明年就不去了。”

“好,我知道了。”

“還有優惠的事也要問清楚,之前明明說好的付一年就能減半個月的,你問問錢什麽時候退。另外,你把上次我放那裏的保溫桶拿回來。對了,還有……”

許靜打斷她:“媽,你說幾遍了,我都能背出來了。我趕時間呢下午還上課,先不和你說了。”

半個小時後,她在市郊一所民辦精神病院大門外停了下來,出示證件說明來意並與醫生接通電話後,許靜徑直去了第二住院部的五樓,見到了大姨趙曉雲。

趙曉雲披頭散發坐在床頭看著窗戶的欄杆發呆,聽見有人進來,她條件反射地回頭,模樣很警惕。

許靜走過去,剛用手理了理她的頭發,她一下子瑟縮著顫抖起來,雙手抱著肩膀就往角落躲。

“大姨,我是靜靜,是你外甥女。”許靜不敢往前,隻能小聲安撫。

但沒啥用,趙曉雲又不認識她了,這會兒全身發抖,上下牙齒咬得格格直響:“地……地……”

許靜愣了一下,想安慰她,剛剛伸手觸碰到肩膀時,趙曉雲尖叫一聲瘋狂撲打起來,混亂中,她張嘴咬住了許靜的手臂。

趙曉雲下了狠口,咬住就死死不鬆,許靜用力推,但推不動,眼看著血都流出來了,護工才聽見聲音跑了進來,分開了兩人。

趙曉雲全身發抖縮在牆角,眼睛從頭發縫裏往外看,許靜害怕再刺激她,隻能退了出來去找主治張醫生。

張醫生對此卻很樂觀:“病人最近的狀況還是有變化的,雖然看起來激烈,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轉機。”

“轉機?”

“是的,受過刺激產生精神問題的患者,有些會把創傷封閉起來,而有些會把傷痛擴散放大,相比之下,後一種反而有可能治愈。這就跟傷口一樣,用紗布包著總會不好,你敞開讓他結痂反而好得更快。心病還得心藥醫,你們最近多陪陪她、開導她吧。”

從辦公室出來,許靜無語凝噎,她可沒那麽自信,大姨早是能治愈,還會等到今天?她都病了那麽多年了。

導致大姨精神出現問題的,是一樁發生在三十年前的事。

那是1988年,許靜的外公因病去世了,他這一死,給外婆留下了一堆外債和三個還在讀書的娃。

外婆沒辦法回老家,家裏早就分家了,自己男人接了班,所以啥財產也沒分到,回去連口水都吃不上。而留在礦山,也是無依無靠,生活極其艱難。

外婆打著臨工苦熬一年後,改嫁給了和前夫同廠的電工班長雷剛。雷剛為人善良正直,承諾會照顧好三個孩子。

可是外婆不知道哪根筯出了問題發了瘋,在結婚幾個月後用殘忍的手段殺死了熟睡的雷剛,被捕後在1989年公開審判並槍斃。

外婆死後,子女三人被送進了福利院。許靜的大姨因目睹殺人過程精神失常。三舅因患急病,死在了福利院中。

許靜的母親在福利院裏生活了很多年,這期間考上了技校,畢業後去了一個小工廠當庫管員。

她自卑且懦弱,總是對許靜說:“我們情況不一樣,我們得夾著尾巴做人,不要做出格的事。”

才開始許靜也唯唯諾諾地聽著,可是到了少女時期,她忽然間醒悟過來,憑什麽我們要夾著尾巴?做錯事情的又不是我們。

許靜開始瘋狂叛逆,頂撞母親,逃學無所不用其極,最後勉強考上了一所大專,也隻是混日子。

這麽些年來,外婆殺人的事是許靜一家不願意提起的往事。她們都是殺人犯的後代……這陰影不但一直籠在大姨頭上,更是跟隨了許母三十年。

許靜在走廊站了一會兒後,給媽媽打了個電話:“大姨這些天很反常,她是不是想起了三十年前的事?”

電話那頭,許母否認:“怎麽可能呢,都那麽多年了。”

許靜直截了當:“當年那事,大姨是唯一的目擊證人。隻要她能說出來釋放出來,人肯定就能好起來。”

“你想得那麽容易,那不是別人那是我們的親媽,能說釋放就釋放?要是可以的話,我們也不會這三十年都……算了,不要再提這事了。”

“媽,你總是這樣。什麽事情都畏畏縮縮,不敢麵對不敢抗爭。”許靜皺眉:“你們為什麽隻知道逃避?”

“許靜,不要再說了。”許母警告起來。

許靜很氣:“有什麽不敢說的?你覺得像烏龜一樣縮在殼裏就安全了嗎?我們是殺人犯後代這不是我們的錯。這陰影已經籠罩我們三十年了,該解脫了!”

“別再提這事了,你如果再拿這件事刺激我們,那麽躺在精神病院的就不止你大姨一個了。”

許靜無語極了,也憤怒極了,她活到二十歲,也憋屈了二十年。外婆當年殺人的事明明全城皆知,可是媽媽偏要自欺欺人。

她剛要理論……轟隆隆!一陣悶雷滾滾而來,隨即一道閃電劈了下來。

半個小時前還隻是陰沉的天空,這會兒烏雲滾滾壓著頭頂,時不時穿插著幾道閃電,要下雨了。

偏偏在這裏,病房裏傳來了趙曉雲尖銳的哭聲。幾聲後,聲音戛然而止。

不好,大姨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