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chapter 61

鄉下的夜是極靜的, 沒有車輪,也?沒有人聲。萬籟俱消。

民宿沒有新客入住,燕羽和黎裏一回去, 老板娘就鎖了院門睡覺, 隻留茶廳亮了?盞燈。

黎裏洗漱完, 睡不著?。她拉開窗簾,見燕羽房間的燈還亮著?,給?他發?消息:「你在幹嘛?我想去找你。」

很快,他回:「好啊。」

外頭傳來燕羽開門的聲音。黎裏關燈出去,兩步進了?他屋裏。

燕羽剛洗完澡,房間還彌漫著?民宿自備沐浴液的香氣?,像盛夏的桑葉,蓬勃清新。他穿著?柔軟而薄的短T和棉布褲子,黑發?尚濕, 拿一條浴巾搓著?。

黎裏坐進窗邊一張藤椅。

“我半小時前吃了?安眠藥,過會?兒可能會?睡著?。”燕羽到床邊坐下, 說?,“但這藥對?我作用很慢, 估計還有四?五十分鍾。”

他低了?頭, 繼續搓頭發?。

“為什麽不換一種?”

“這已經是換的……不知道第?幾種了?。”

黎裏無?言。

過一會?兒,燕羽瞥見桌上?老板娘送的一盤蓮子, 說?:“吃蓮蓬嗎?”

黎裏搖頭:“刷過牙了?。”

“哦。”他搓著?頭發?, 又?不講話了?。

一隻飛蛾繞著?吸頂燈撲騰,夜很靜。

燕羽抓抓頭發?, 已半幹, 不搓了?,將浴巾隨意掛在脖子上?。他看向黎裏, 目色溫和,說?:“你坐那麽遠幹什麽?”

他朝她伸手,她起身過去,握住他手,坐到他旁邊。

“你手好涼。”黎裏說?,“冷水洗的?”

“龍頭壞了?,熱水擰不過去。”

“怎麽不找老板娘?”

“她都睡了?。算了?。”

“那你可以去我那邊洗。”黎裏說?。

燕羽沒做聲。

黎裏說?:“不好意思?”

他抿唇,微微笑:“天?這麽熱,洗個冷水澡有什麽關係。”

黎裏嗯一聲,兩隻手一道握住他右手,拇指在他手心描摹著?掌紋,說?:“你生命線很長。”

“你會?看?”

“我說?長就長。”

“好吧。”

黎裏不說?話了?,一下下撥弄他手指。燕羽垂眸看著?他們的手,任她撥弄,偶爾翹翹手指,給?她回應。

無?聲玩了?會?兒,黎裏傾身上?前,靠進他懷裏。她下巴搭在他肩上?,腦袋蹭了?蹭他鬢角。燕羽輕摟住她,靜靜相擁了?一會?兒。

燕羽問:“你想我說?什麽嗎?”

黎裏搖頭:“隨便,不說?也?可以。”

她鬆開他,坐好:“我就想跟你待一會?兒,你不用說?什麽。”

他低著?頭,很安靜,不知在想什麽。頭發?一簇一簇,四?散飛揚著?。

許久,他說?:“黎裏。”

“嗯?”

“我……”他稍稍偏頭,蹙了?下眉,“沒什麽要講的。不知道怎麽講。”

“嗯。不想講,就不要講。”雖然她什麽都想知道,但絕不想撕他的傷疤。

燕羽鼻子裏沉出一口氣?,挪了?下位置,靠在床頭望著?虛空。

黎裏爬過去,坐他身旁。

他默了?許久,圈住她手指:“不過,我可以跟你講講我爸爸媽媽。”

他的父母,他們以前不是這樣的。他父親燕回南,也?曾是個自在大方的人。

是生活把他們磋磨了?。

燕回南生長在江州,父母在七十年代是涼溪橋船廠的車間工,生活普通卻也?安穩。年少時,他父親為救廠裏的公共財產,被預製板砸死在崗位上?。母親將四?個兄弟姐妹拉扯大。燕回南家中最小,從小活潑,不愛上?學?,勉強讀完高一就去當了?汽修學?徒。

他這人沒什麽大能力,也?沒什麽大誌向,活著?就圖個開心。錢多錢少,能養活自己就行。他也?沒什麽不良嗜好,煙酒不沾,黃賭毒更別提。

普通人一個,家教還行。不占人便宜,也?不讓人揩油。不挑事,不主動起爭執,可誰要找他麻煩,惹他頭上?,也?絕不怕事。天?王老子來了?也?不怕。

年輕時,燕回南想法挺簡單,娶他青梅竹馬的於佩敏,平平淡淡安安穩穩過日子。他搞汽修,她當售貨員,普通卻恩愛的一對?小夫妻。

後來,上?天?給?了?他們一個孩子,還給?了?這個孩子一個天?賦。一家人歡聲笑語,很幸福。夫妻倆很愛那個孩子,認為他是天?賜的珍寶,是禮物。恨不得把能力範圍內一切最好的都給?他。

但燕羽常想,或許,他隻是個漂亮盒子,潘多拉的盒子,拆開了?,裏頭全是災難。

他們發?現兒子天?賦過人又?極愛琵琶,便傾盡全力將他向上?托舉。

音樂很費錢。樂器要錢,琴房要錢,老師要錢,名?師更要錢。

轉去奚音附小後,競爭激烈。課外名?師各個天?價。那時,奚市的琵琶大師陳乾商章儀乙夫婦在一次比賽上?聽到燕羽彈奏,認他天?賦驚人,破例想收為徒。

燕回南夫婦受寵若驚,欣喜不已,但名?師的高額學?費可減不可免。

兒子的成長路是個無?底的金錢黑洞,而夫妻倆沒有一點怨言。

他們開始不像人,像牛馬一樣工作。燕回南搞汽修,跑摩的,送外賣,修家電,有什麽活他幹什麽。於佩敏辭掉工資低微的售貨員,當護工,做家政,髒活累活,一天?四?五單地做。

實在沒有了?,找親戚借。夫婦倆沒在自己身上?亂花過一分錢,卻負債累累。即使?這樣,他們還很感恩——陳乾商夫婦待燕羽視如?己出,傾囊相授。燕羽也?很爭氣?,成長神速,他們覺得很滿足。是啊,每個周末去奚市看兒子陪兒子玩的日子是一家人最幸福的時光。他們覺得他是全天?下最乖巧可愛最懂事出息的孩子。他的未來一定光輝璀璨。

果然,幾年後,兒子在帝音附、海音附、奚音附的招生考試中全拿第?一。考慮到家中負債而奚音附獎學?金最高,附之陳乾商夫婦師恩情重,燕回南替兒子選擇留在奚市。

學?費住宿全免。等再大一點,高規格的參賽演出漸多,就能慢慢掙錢緩解家中壓力了?。

他們忍著?,熬著?,等著?曙光。

可在那時,於佩敏由於多年操勞,日漸虛弱。燕回南也?發?現,自己不像早年那般全是力氣?了?。他開始感到疲累,不知還能撐多久時,於佩敏查出了?乳腺癌,要立刻手術。而家裏除了?債,一分錢沒有。一切都對?兒子瞞著?,隻要他好。

但雪上?加霜的是,兒子也?出事了?。

那是燕羽上?初一的第?一個學?期末,他突然在電話裏哭,要爸爸來接他。

那時他才12歲,嗓音仍是男孩的童聲,哭得很淒慘心碎。

燕回南清楚孩子性格,知道發?生大事了?。他連夜從江州醫院妻子的病床前趕到奚市醫院兒子的病床前。他狠揍陳乾商,砸破了?他的頭。

他要報警,要讓他身敗名?裂,要讓他坐牢。

陳乾商章儀乙求他,說?怎麽賠償都行。七十萬,我們賠你七十萬。

燕回南怒火攻心,想揮拳再揍,卻下不去手了?。

七十萬,能立刻給?佩敏手術,能還掉所有外債,能讓他和佩敏再也?不為工作勞心勞力,積累成疾。

章儀乙保證,以後由她主教燕羽,私課費從此不收,絕不讓陳乾商單獨與燕羽一處,也?絕不讓他靠近燕羽半米。

她是個精明的女人,軟硬兼施。她說?,要是撕破臉鬧得人盡皆知,燕羽的前途也?毀了?。她問,你還能去哪裏找免費的比我們更好的老師?他的琵琶還要不要繼續學??真得罪的了?他們,圈內也?不會?有名?師接這個學?生。她又?落淚,陳乾商不是東西,但我對?燕羽怎麽樣,你們看得見,燕羽自己看得見。我拿他當親生孩子。我的兩個孩子都是他的好朋友。陳乾商傷害了?你們,也?傷害了?我,傷害了?我的孩子,我們也?是受害者。

後來,她真是這樣對?燕羽的。而他隻是小孩,在很長一段時間,他以為對?他無?微不至的師母也?是受害者。但實際上?,她隻是精致地用所謂的“恩”,壓在他頭上?,去封住她家中那個醜陋的秘密。

至於燕回南,他能怎麽辦。他太缺錢了?,太缺了?。他沒有資格博弈,沒有資格掀桌子。

唯一的船被人撞碎了?,他也?沒資格討公道。他隻能趕忙從這艘撞碎的破船裏,挑挑撿撿,滿地翻找,看有沒有能用的東西。哪怕一片木板,幾顆碎釘,都得撿起來。

他們一無?所有,放棄不起。

何況陳章兩人暗示,以他們兩家的勢力,燕回南或許以卵擊石。到時兩敗俱傷。而這傷對?不同家底的人,力道是千差萬別。他不能毀了?孩子的未來。

他們之間的那場交易,燕羽一直不知情,直至退學?前。

多年前,他隻知道,父親回來病房後抱著?他嚎啕痛哭。在伯伯麵前,他邊哭邊扇自己的臉。

再後來,父親說?,打過了?,罵過了?。又?後來,陳乾商章儀乙給?他道歉了?。章儀乙私下對?他心碎哭訴,表示與他站在同一戰線。

燕羽很沉默,他太小了?,看不懂,也?分辨不清。

爸爸媽媽說?,過去的事,不要多想;好好學?習才是最重要的。一定要爭氣?,出人頭地。

小燕羽什麽也?沒有說?,很沉默地看著?他的父母親。

所以,一切就像過去了?。章儀乙溫柔盡心地教導他,不知情的陳慕章章慕晨每天?都是快樂的小孩子。一切都像恢複了?正常。

隻有寥寥幾次,小燕羽仍會?莫名?在電話裏哭,求著?說?要回家,但明明什麽事也?沒發?生。既然無?事,為什麽會?難過呢?為什麽要回家呢?他說?不清楚。

爸爸媽媽就跟他說?,沒有別的辦法,要好好學?習,要努力。一定要爭氣?,要出人頭地,要快快成長,要努力變強。不然,付出的一切就都白費了?。爸爸媽媽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再後來,小燕羽就不跟他們哭了?。

他好像又?是那個聽話的孩子了?。

但燕回南自己知道,他究竟做了?什麽事,咽下了?什麽東西。

他知道自己把兒子給?賣了?。他不是個男人,不是個人。他是個眼裏隻有錢,為了?錢打彎膝蓋,為了?錢將兒子的臉摁進泥裏的畜生。

妻子病好了?,家裏不欠債了?,名?師費不用交了?。生活輕鬆了?。他整個人也?變了?,開始喝酒,開始酗酒,開始酒後發?瘋,開始泡在酒裏不省人事。

也?就在這時,他意外發?現了?兒子身上?自殘的傷疤。

他開始酒醒,帶兒子看病。病程很漫長,治療很緩慢。奚市有名?的醫院,他都去了?。

可重度的抑鬱與雙向情感障礙像是另一個黑洞,精神的黑洞,漸漸將夫妻倆所有的希望、樂觀、精力全部吸了?進去。

久病,是摧人心智的。

燕回南原本是個耐心的人,他和妻子一道,無?數次地勸了?,哄了?,安慰了?,鼓勵了?,他盡力了?,可統統沒用。那孩子的病就是不好。

麵對?父母的勸哄、鼓勵、眼淚,他無?動於衷,他永遠沉默,小時候天?使?一樣的孩子變成了?一個隻有負麵情緒的黑洞。他一次次地自殘,一次次地自殺。

燕回南一次次崩潰,求他,懇求他。他不斷告訴兒子,讓他相信,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他已經走出泥坑了?,他越來越好了?,他光輝的未來就在眼前了?。他們家裏所有的苦難都過去了?,明明未來唾手可得啊。明明一切都變好了?啊。

可這孩子的病就是好不起來。

太折磨了?,隻有陪伴過精神疾病的家人才知道,這疾病折磨摧垮的也?有他們這些陪伴者。

燕回南累了?,絕望了?。他恨自己是個廢物,是個畜生。他恨自己沒骨氣?,不是個東西,恨到他漸漸性情大變,變得時軟時硬,變得脾氣?暴躁,變得心理扭曲。

他也?恨兒子,恨他不夠開朗,不夠陽光,不夠冷血,不夠狠烈,恨他明明能努力好起來卻一直好不起來。

於是,最親最愛的一家人,被苦與難磋磨成了?對?立的仇人。

燕羽靠在床頭,緩緩講至此處,嗓音已幹啞:“他們有時會?去奚市陪讀,每次都很痛苦。尤其我休學?時,家裏愁雲慘霧。他們想讓我開心,但結果總是我讓他們很折磨,很煎熬。”

“我爸爸總叫我努力,說?沒什麽的。他不知道,我已經很努力了?。”

黎裏全程未言,她一字一句聽著?,身子細細發?抖,牙齒卻沒發?出一絲聲響。

今晚的一切太大了?,像個龐然巨物,壓著?她太過年輕的心髒和身體。她不知如?何應對?,但聽到這兒,再也?忍不住:“這都什麽……為什麽要怪你?!你才是受害者。這又?不是你的錯!”

燕羽眼神渙散,問:“那是誰的錯呢?”

黎裏一怔,立刻道:“是那些人渣的錯!他,他們一家都該死!”

燕羽默然良久,輕聲說?:“我隻是不明白,為什麽我會?生病。我也?不想的。”

黎裏心如?刀割,可她沒有能力回答,太重了?,她一時無?法解構,也?難以承受。

燕羽像是很累了?,人從床頭滑了?下去,歪在枕頭上?,忽說?:“高考那天?,我爸爸,沒找他要錢。”

他沉沉喘了?口氣?:“……他那天?激動,喝了?酒。現在家裏寬裕,他覺得六年前拿那七十萬,太虧,太窩囊,就打電話去泄火。放了?電話,他一直哭,說?,要是現在,多少錢都不要。不會?放過他。”

黎裏的心像被狠狠捅了?一刀。

燕羽翻了?個身,平躺下去,呼出一口氣?,很難受的樣子。

黎裏一驚:“你怎麽了??”

燕羽抓了?下頭發?,扭過頭去,哼出一聲:“黎裏……”

“我在。你哪兒不舒服?”

“我好困。”他皺緊眉,眯著?眼睛,“困了?。”

燕羽喃喃說?著?,閉了?眼,手緩緩鬆開頭發?,垂落枕頭上?。

藥物作用,他昏睡過去了?。

“燕羽?”她輕聲喚他,但他已沉睡,沒了?反應。

黎裏湊近他,輕撫他臉龐,她看著?他睡顏,無?限悲傷,吻了?下他眼睛。少年在沉睡中,呼吸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