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chapter 60
教室的燈光鋪灑了半塊空地, 陳慕章站在光線式微的交界處,一身汙穢,惡狠狠瞪著?黎裏。
小虎娃捏著?鼻子, 嗡聲叫:“好臭呀!我家?狗子也掉過糞坑。”
陳慕章突然朝人群裏衝去, 直奔黎裏:“我艸你……”
燕羽一瞬擋在黎裏身前。其他人不知?他要找誰, 要做什麽,被?那股惡臭及他瘋癲髒汙模樣?驚得四散躲避。
陳乾商飛快跑下台階,抓住他兒子的手腕,也製住了他的汙言,道:“昏頭?了?趕緊去洗了!”
陳慕章眼睛被?汙物刺激得淚流,看見父親,痛苦落淚,哽道:“她……”
陳乾商攥緊他手,壓低聲音:“你看看都有哪些人在, 發什麽瘋?”
陳慕章一怔,這才醒了神, 見從小看著?自己長大的圈內各位前輩,師兄師姐們, 同?行們都在, 他丟了大臉了。剛才他那一串辱罵,不僅叫人大跌眼鏡, 於他更是奇恥大辱。
他長這麽大, 從來都是天?之驕子,哪裏這麽狗急跳牆粗俗不堪過?
他一下慌了, 又驚又悔又恨又苦, “哇”地一聲嘔吐不止。
“這孩子估計是腦袋撞哪兒,受什麽刺激了。”陳乾商回頭?跟眾人解釋, 又道,“他沒遇過事兒,不知?道是不是被?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嚇到了。我帶回去收拾一下,麻煩大家?了。這事純屬意外,也別……”
鍾老本就心善,明白他意思,忙道:“知?道知?道。估計是嚇到了。鄉下有時會撞到邪氣,趕緊帶他回去衝個熱水,過會兒我們也跟鎮上老人打聽打聽,看有沒有什麽土方子。”
黎裏冷眼看著?。
陳乾商立刻拉著?陳慕章離開,他教的幾個奚音的學生?忙跟了過去。
原本忍笑的一些年輕人這下覺得瘮得慌,摸著?手臂窺探暗夜裏的樹影,小聲:“不會是鬼上身吧?”
“好嚇人啊。”
另一些膽子大又不信這檔子事的,覺得滑稽,議論偷笑,被?幾位年長的前輩輕瞪一眼,便?收斂了。
周圍人漸漸散去,小虎娃和一諾也回家?了。
燕羽回頭?看黎裏,溫淡地說:“我們走吧。”
“嗯。”
兩?人出了學校,往會堂方向去。踱上小溝上那道石板橋,橋下清水潺潺,映著?月光。
黎裏說:“你不問我?”
燕羽看她:“你想說嗎?”
黎裏想一想,確實沒什麽可?說的。她也沒心思將她那行為再描述一遍,便?聳了聳肩。
燕羽走下橋了,捏捏她手指,說:“也不怕把自己身上弄髒。”
黎裏挑眉:“小看我,從小幫我媽媽淘米倒廢水,做事利索又幹淨。”
她做事的麻利樣?兒,他見識過的。
燕羽淺笑著?彎了下唇。又聽她自言自語,咬牙道:“就是要讓他這輩子都記住,別人也記住,他被?我潑了一頭?一身的糞水。嗬!”
燕羽沒接話。皎白的月光灑在他臉上,柔柔的,鍍著?一層光。
到了會堂,燕羽又坐到白天?練琴的位置,剛打開琴盒,黎裏說:“有個問題。”
“嗯?”
“為什麽今天?你……”黎裏不知?怎麽表達,攤了下手,“但去帝音考初試那天?……”
“哦。”燕羽理解了,低頭?拿甲片,“那段時間備考強度大,身體也很差。而且那些天?……沒吃藥。”
“為什麽?”
燕羽戴好一隻?指甲,抬眸:“吃了腦袋重,犯困,有時還惡心,反應慢。”
黎裏一時沒說話。
燕羽又說:“但我最近有好好吃藥。”
她微笑:“最近為什麽變乖了?”
他垂眸弄著?指甲,烏長的睫毛顫了顫,低聲:“怕嚇到你。”
黎裏微笑凝住,心像被?撕開一層皮,沁出細小的血珠。
她說:“你沒嚇到過我。不管是初試,還是崔讓生?日。”
燕羽沒出聲,眼簾仍垂著?,一個個戴著?他的假指甲。戴好了,黎裏手伸過去,握緊他的手。夏夜,他手心卻微涼。
好一會兒,黎裏鬆開,拍拍他手:“練琴吧。”
琵琶琴音滌**入夏夜,鋼琴聲悠悠揚揚。黎裏彈了會兒鋼琴,有些倦了,便?坐進太師椅裏玩手機,玩著?玩著?,腿搭上扶手,腦袋歪靠椅背,閉了眼。
天?花板上,細小的蟲蛾繞著?燈泡飛。
燕羽練完,已是夜裏十點。黎裏蜷在太師椅中睡著?了。
他輕放下琵琶,走去她身邊,俯身看她睡顏。睡著?時的黎裏模樣?溫柔,呼吸均勻。兩?條纖白勻長的腿掛在椅子扶手上,短裙縮到腿根。她平時不這麽坐,隻?和他一處,所以隨意了些。
他看一眼她的裙邊,臉有些熱,移開目光。
他想她多睡會兒,先去了趟衛生?間。
洗完手出來,穿過走廊,見東廂堂屋前那道月牙門上爬滿紫藤,月光下也很漂亮。
正要過去,大門口?的照壁下有影子閃過。有人進了會堂。
陳乾商進來時有些探尋,不想剛好看見燕羽,隔著?中庭站在廊簷下。
少年身姿清爍,一張臉在月色裏美得出塵。他眼神有些冷。
陳乾商不自禁停下,端看了他好一會兒。他越看,燕羽神色越涼。
陳乾商微笑,說:“長大了,翅膀硬了。剛在那邊,對鍾老那麽親熱,對我連禮貌都做不到。搞這麽顯眼,不怕人說你忘恩負義,不懂尊師重道。”
燕羽說:“你有事?”
陳乾商雙手插兜,朝他走去,一步一步,走到台階下。
燕羽說:“一米。”
陳乾商抬頭?,麵前少年的臉清冷如月光,漂亮的丹鳳眼睛裏沒有一絲感情。
燕羽:“章老師說,不允許你靠近我一米,忘了?”
陳乾商不屑地哼笑一聲,一隻?腳踏上一級台階。
“你敢過來一步。”燕羽說,語氣平靜。
陳乾商盯著?他,像是僵持。
離得近了,夜色將少年的臉襯得美得無法形容,隻?是眼前這少年,分明有哪裏不一樣?了。許久,他收回那隻?腳,退後幾步,靠坐在庭中假山池的石欄上。
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從褲兜裏掏出一盒煙跟打火機,說:“我來不是為剛才的事,聊聊你爸爸。”
他點燃了煙,說:“你爸找我要錢了,你知?道嗎?”
燕羽沒講話,也沒反應。
他知?道。考數學那天?中午,他聽到燕回南給?陳乾商打電話了。
“我認為之前的事,早都已經解決。我做了錯事,認了錯,道了歉,也按你爸爸要求的做了賠償,是不是?我跟你師母這些年也在好好教你,盡心盡力,是不是?”陳乾商呼出一口?煙,眯了眯眼,說,“但他現在這樣?,是勒索了,犯法的,你知?不知?道?”
陳乾商自認出生?高,教養好,一貫溫文爾雅。人講話嘛,不用?多重多髒,未免俗氣。四兩?撥千斤最妙。
何況,他看著?燕羽長大,知?道這孩子從小羞恥心與自尊心極強。話文明地說,好生?地講,就能將他碾進塵土裏,叫他開不了口?。
“人不能太貪心。”陳乾商點了點煙灰,說,“你這爸爸,別賣兒子賣順手了,不曉得走正道了。害人終害己。”
夜空中,圓月西移了些,廊簷的陰影從燕羽烏發上落下,遮住他眉眼,在他臉上畫了一道陰翳與月光的明暗分界線。
陳乾商等著?他搖搖欲墜,最好支撐不住頹然倒地發了病。可?,燕羽語氣寡淡,眼神更淡,說:“你去報警啊。”
陳乾商斂瞳,片刻間,鬆散的麵部些微緊繃,說:“嘖,你在江州這種地方都學了些什麽?耍無賴?燕羽,你怎麽變成了這麽一個人?”
“比你好。”燕羽說,“我爸爸,他作?為一個父親,找你要任何東西,對你做任何事,都理所應當。陳老師,頭?上的疤還在吧?下雨還疼嗎?當初被?打破腦袋,你怎麽不敢報警抓他,你怕什麽?”
陳乾商手裏的煙掐彎了。煙頭?燙在指上,火辣的疼。
一股惱羞之色從他眼底閃過,但他畢竟是活了大半輩子的人精,緩一緩坐姿,就又變得收放自如。
他將那根折彎了的煙抬起,慢慢捋直了,重新抽一口?,吐出青白的雲霧,笑說:“行,看你麵子上,我不說他。聊聊我們。”
燕羽的眼睛在暗處,冷光微閃。
陳乾商見狀,得意了,笑容玩味,說:“燕羽,你幹嘛對我這麽……抵觸?你仔細想想,小時候,我對你不好嗎?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都可?以幫你。我也說過,這話在任何時候都作?數,你……”
“滾。”燕羽吐出一個字,下頜咬緊了,表麵仍鎮定,但小動作?暴露了內心。
畢竟還是孩子啊,陳乾商暗笑。他點點煙灰,滿心得意,真不舍得少看他一眼,還要說什麽,手機卻不合時宜地震動起來,攪他雅興。
他不悅地看一眼來電顯示的“老婆”,笑容全?無,扔掉煙頭?了,看看燕羽,說:“跟你那同?學說一句,再搞這種事,我對她不客氣。”
燕羽說:“你敢。”
這話叫陳乾商吃了一驚,但手機還在震,他無法多留,又多掃了燕羽一眼,才快步走出去:“喂?辦點事兒……他睡了,沒事……”
男人的聲音漸行漸遠。
庭院內很安靜。夜已深,連蟲子都不叫了。萬籟俱寂,隻?剩月光。
燕羽在風露站了不知?多久,緩緩走下一級台階,望向那爬著?紫藤的月牙門,心頭?一驚。
月光皎潔,古樸的月牙門裏貼著?一道人影。影子靠在牆上,似仰著?頭?,一動不動。
燕羽腦子一下空了,手不自覺攥緊。人站在原地,邁不動腳了。
那影子手撐牆壁,從牆上站直起來,想走的樣?子,但走不動。人深深彎下腰去,一手摁著?胸,像要嘔吐,卻沒吐出來。
下一秒,那影子如坍塌了般猛蹲下去,腦袋埋在胳膊裏,成了一團,在抖。
燕羽立在台階上,遲遲未動,隻?眼神盯著?那道月牙門。
很久,她又勉強扶著?牆站起來了,靠著?牆壁仰望天?空,不知?在想什麽。
一道月牙門與幾米遠的庭院隔在他們中間,月夜無聲。
又過了很久,門旁的影子放大了點。她在試著?往外挪,想窺探庭中情況。
燕羽的心揪起,很緊張,他不知?此刻該跟她說什麽。但她的影子停住了,她始終沒敢探頭?望,或許也不知?該跟他說什麽。
她想折身時,看見了地上的影子。知?道他看見她了。
兩?三秒的寂靜後,響起女孩的腳步聲。黎裏跑回了屋裏。
而他好像鬆了口?氣。也好……不然,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跟她講;不然,好像連親吻她都是一種欺騙。
燕羽慢慢走下台階,迎著?很輕的夜風穿過庭院,走到亮著?燈的東堂屋前。
又有點害怕,手莫名輕抖。害怕與他是種陌生?的情緒。明明死都不怕的。
他在門外停留了會兒,終於走進去。黎裏坐在那張太師椅裏,低頭?玩手機,側臉上看不出異樣?。
燕羽一路走到自己的琴盒邊,黎裏始終沒抬頭?。
他很慢地把東西收好,盒子關上,拉好拉鏈。金屬的鏈子聲在夜裏很清晰。他扶著?琴盒站了好一會兒,語氣挺平靜,試探著?說:“我們走吧。”
“好啊。”黎裏抬頭?,從太師椅裏起來,摸摸腿後跟,說,“我腿上睡出好多汗,都快跟椅子黏在一起了。”
燕羽看看她的短裙,她又問:“你練琴的時候熱嗎?”
“還好。”燕羽說。
兩?人關了燈,往外走。
黎裏說:“那我給?你擦汗的時候,你知?不知?道?”
燕羽:“啊?”
黎裏輕白他一眼。
他想了一下,點點頭?:“知?道的。”
走出會堂,巷子裏月光如雪,銀灰色鋪了一地。
黎裏說:“我睡覺的時候沒流口?水吧。”
燕羽說:“沒有。”
黎裏說:“但我夢見在吃燒烤。”
燕羽微彎了唇角。
黎裏說:“明天?——”她忽然止住,沒說下去,燕羽側目看她,她張著?口?要重新說話,但沒能發出一絲聲音。
她在發抖,分明是夏夜,她牙齒碰撞出輕響。
她表情有點亂,但努力過後,衝他笑了下,說:“明天?……你演出大概是幾點?”
燕羽說:“十點半吧。”
“回去了早點睡覺。”她說,兩?隻?手緊緊擰在一起。
燕羽點頭?:“好。”
她深吸氣,又想到了新的話題:“我睡的時候都沒蚊子咬我,很神奇。後來發現,會堂裏種了很多薄荷,驅蚊。”
“我好像也聞到薄荷味了。”
“是吧,像牙膏一樣?。”她又抖了一下,牙齒咯吱一聲。
燕羽沉默,去牽她的手。她手指緊繃、微涼,緊握住他的。
她很勉強地幹笑一下,比哭還難看,說:“嗬,夜裏還是有點涼的。”
燕羽“嗯”了一聲:“鄉下晝夜溫差比較大。”
黎裏一下停住,像突然走不動了。她望住他,臉色煞白。燕羽無聲將她接入懷裏。
她雙臂環住他的背,將他摟得很緊很緊,緊到像要把他的背掐斷。她整張臉埋在他脖頸裏,沒發出一點聲音,隻?咬著?牙,緊緊抱著?他。
月色如水的深夜,兩?人的影子長長地鋪在青石巷中。
燕羽什麽都知?道,他想安慰她,努力想說點兒什麽,但,
“黎裏,”他輕聲,語氣平淡無波,“對不起,我晚上吃了藥。現在一點感覺都沒有。想不出能講什麽,對不起。”
“什麽也別講。”黎裏搖搖頭?,牙齒咯吱響,“什麽狗屁大師,什麽破爛名流,都是畜生?!人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