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3

最近降溫,又連續落雨,黎裏遲到了。

門房大爺掀一掀眼皮,見是她,提起圓珠筆在登記冊上寫下:“器樂二班,黎裏。”

黎裏撐傘出門房,腳步不徐不疾。

近日的連雨似乎要到尾聲了,淅淅瀝瀝的。

身後,兩個遲到的學生風一樣從她身邊卷過,將雨水浸濕的水泥地踩踏得吧唧響。他們呼啦啦衝向各自班級,好像最後這幾步路的掙紮能改變已遲到的事實,或做做樣子讓老師們看——他們雖然遲到但仍在努力挽回過錯。

江州藝校雖對學生管束鬆泛,但學生每遲到一人次,班主任要扣十塊錢。黎裏想想自己的遲到次數,還行,也就叫班主任損失了二十,占了他兩杯奶茶的便宜。

客觀來講,黎裏不是壞學生。她不染發不鬥毆,不紋身不濃妝,不招惹同學不穿露臍黑絲一類的奇裝異服,也不打鼻環唇環肚臍環。

但就像人的個性不是靠那些裝腔作勢的外在東西能彰顯的,人的個性也不是憑一身泯然眾人的裝扮就能隱藏的。

哪怕是在學生個性花樣百出的藝校裏,她也個性得過頭了。

太有個性的學生,畢老師不喜歡;如果表現還差,那是罪加一等。

今天又是周一,不出早功,上自習。

黎裏甩了甩雨傘上的水珠,踱進教學樓。他們班後門緊挨著樓梯間。可能下了雨,秋風寒,坐在後門口的向小陽把門給關了。

黎裏推了一把,沒推開。

教室裏傳來畢老師的聲音:“這是從奚音附中轉來的新同學,yān yǔ。”

班級嘩然一片。

“奚音附中?”

“大神啊。”

“這麽牛的嗎?”

“怎麽會轉來我們這兒?”

“奚音附全國前三啊!”

黎裏也挑了眉,奚音附?

煙雨?

女孩名字不錯。

黎裏穿過雨霧微漫的走廊,隔著一扇扇玻璃窗往裏瞄,卻見一個身著白色毛衣的少年立在講台上,他身形薄削而瘦高,比畢老師高出了大半個頭。

玻璃窗上折射著日光燈與晨曦交融的光,少年的臉龐在晃動的光線與霧氣中明明暗暗,叫她總看不太清晰。

“燕國的燕,羽毛的羽。”班主任說,“燕羽,給大家做個自我介紹。”

“大家好,我是燕羽。”少年聲音很低,沒什麽精神的樣子。

黎裏提著滴水的傘,走到教室門口,說了聲:“報告。”

燕羽轉過頭來,和她的目光對上了。

少年眼珠很黑,水亮亮的,像含著光的玻璃。他皮膚很是白皙,無論眉眼唇鼻,都生得太過漂亮,以至於黎裏腦子空了一秒,莫名想到江南煙雨輕敲的木棱窗。但隻短暫的一瞬,他眼皮一耷,移開目光。而她也擺出一副不過爾爾的不掛心姿態。

黎裏卷了傘進教室,坐到第二組倒數第二排的位置,不動聲色地捋了捋因潮濕而蓬鬆的頭發。

燕羽走下講台,坐到向小陽前邊的空位上,就在黎裏的斜前方,隻隔一條過道。

黎裏收好折疊傘,有些走神。待她翻開英語書,才覺氣氛不對。同桌謝菡輕輕杵了下她胳膊。

今天隻有她遲到,畢老師正一臉冰封地站在講台上,目光鎖定她,等著她自覺拿書站到教室後排。

黎裏說:“老師,我今天不舒服,不罰站了。”

早課的讀書聲停了一秒,複而又起。

畢老師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隻大鬧天宮的猴子,他說:“不舒服拿醫院證明來,沒證明就給我站到後頭去。”

念誦聲消弭了一半。

黎裏說:“我不站。”

最後幾道念課文的聲音也消失了。

幾十道目光聚焦在黎裏和班主任身上。隻有新來的燕羽垂著頭,好像無動於衷。

班主任臉色變了:“黎裏你想幹什麽?不守班裏的規矩你就從我班上滾出去!”

“上次崔讓遲到也沒有醫院證明,你怎麽不讓他罰站?”黎裏說,“我今天不站,以後也不會站。”

一部分目光迅速彈向崔讓,他坐在教室正中間,保持著低頭看書的姿勢,一動沒有動,耳朵在變紅。

畢老師大步從講台上跨下來,直逼黎裏跟前,以一個成年男性加班主任的權威身份說道:

“你站不站?”

附近幾個同學嚇得一彈。

黎裏微抬頭,說:“你看我站不站。”

班上一片倒抽冷氣聲,夾雜著桌椅微動的窸窣響。

班主任額頭上青筋直暴,眼珠子跟青蛙一樣凸出來。

“我教書這麽多年就沒見過你這樣的學生,你看看自己什麽樣子!”他瘋狂斥責,斥她不要臉麵不講自尊,罵她注定是個廢物渣滓。

狂風驟雨的吼叫令全班靜如冰封,氣氛緊繃得令人窒息。

但黎裏油鹽不進,她甚至翻開了英語書。她寸步不讓,就是不起身,就是不罰站。

班主任輸了。

他不罵了,盯著黎裏看了五秒,扯過她的英語書甩在地上。

黎裏抬眸掃他一眼,陡然間站起來,桌椅嘩啦一聲響。她173的身高,氣勢完全不輸班主任。

同學們嚇一大跳,

一旁的向小陽反應極快,跳起身攔抱住她,謝菡也趕忙扯住她的手。

向小陽畢竟是男生,力氣大,把黎裏給摁住。

後排男生也起來攔,怕事情鬧大。

畢老師瞠目結舌:“怎麽的,你要造反!黎裏你看看你是個什麽樣子?好好的書不讀想被開除了去社會上當流子是吧,好,你現在就跟我去教導處!”

黎裏身子沒動,隔著向小陽的肩膀,手指班主任:“你把教導處主任喊來。我就在這裏問他,崔讓憑什麽不罰站。”

死寂。

這世上有很多東西看上去是天經地義的。比如,班上的差生就像社會上的窮人,你生來就得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兒。

但這種天經地義本質是虛偽的。而所有虛偽的東西,撂在明麵上說不得,一說就破。

這一刻,畢老師發現,他那道貌岸然的皮被撕開了。他站在教室的後半截,獨自麵對著那些一貫挨他訓斥的學生們——他們的眼神無聲,隱忍著怒意。

他突然有一絲沒底,疑心這恐怕要變成某種造反。

向小陽從他的神色變化中看出端倪,立刻笑著打圓場:“畢老師算了,都罵了半節課了,我們要背書了。算了算了,您回辦公室休息吧,我們要背書了,等下語文課老師要抽查《六國論》呢。”

他說完,後排幾個男生大聲念起來:“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

男生們嗓子扯得極大,跟這輩子沒讀過書似的。其他學生也明白了,陸續大聲朗讀起來,似乎想將剛才的衝突壓蓋下去。

班主任站在一片讀書聲中,不可發泄,無力回天,不再激化矛盾又受不了這怨氣,繞開話題對黎裏說:“你是坐這兒的嗎?”

跟謝菡臨時換了座位黎裏不搭理他。

班主任看四周:“我跟你們說!你們後排的這些個人,再讓我看見你們亂換座位,就都給我站到走廊上去。”

但他說完這話,也沒能把巋然不動的黎裏怎麽辦,徑自離了教室。

他走了沒多久,讀書聲弱下去。

向小陽衝黎裏豎了個大拇指,說:“裏姐威武!”

一幫男生們衝她挑下巴調侃:“裏姐威武!”

前排的學生們也有不少回頭,有的心有餘悸;有的麵無表情;還有的心煩被耽誤了半節自習,捂著耳朵努力背單詞。

崔讓仍是低著頭看書,一動沒動,脖子和耳朵已是血紅。

謝菡問:“現在換位置麽?”

黎裏淡說:“換他媽。”

這時,燕羽忽回頭朝她望了一眼,恰巧黎裏一挪眼,撞上他目光。

這次,她近距離看清了他——少年麵容潔白,嘴唇嫣紅,烏發如鴉,眉目深幽,頜麵五官陰柔而不失淩厲。

哪怕是將他放去隔壁或樓下美人如雲的表演播音舞蹈班,他的美貌也遠在眾人之上。

和她對視不過一秒,燕羽回過了頭去。

窗外細雨瀟瀟,黎裏的心在那一瞬像被童話裏點石成金的手輕輕觸碰了一下,凝封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