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2

秋楊坊跟秋槐坊一樣,毗鄰防洪大堤而建。兩坊之間隔著一條並不算寬的林蔭道,北至長江大堤,南至江州市中心。起了個奇怪的名字,叫琉璃街。

黎裏騎車橫穿過林蔭道,路燈光就暗淡了下去。

小巷子裏沒有燈,隻有家家戶戶昏黃的玻璃窗,像古代的紙糊燈籠,聊勝於無。夜裏冷,巷子裏也沒個人影走動,幾隻野黑貓在院牆上巡邏。

她邊騎邊望著家家戶戶的門牌號,十九巷十號……二十一巷十二號……

她拐了個彎,猛見巷子中間橫著條大黃狗。車頭趕緊一避,但車後輪從什麽細軟而勁道的東西上碾過去了。呃……狗尾巴……

黎裏都騎到二十三巷了,那狗還在她身後狂罵人。

沒騎多遠,前頭也傳來罵人聲:

“你不嫌丟臉老子嫌丟臉!”中年男人的一聲暴吼,跟炸彈一樣丟在靜謐的巷子裏,緊接著是砸東西的聲音,哐當響。

這下,後頭的狗不叫了。

周圍幾家窗口處冒出了窺探的影子。

前頭是一戶帶院子的小樓,樓上樓下都亮著燈,淡黃色的光斜鋪在巷子裏。黎裏騎車近了,見那戶院門上掛著的小藍牌寫著:“秋楊坊 23-17”

裏頭一個女人沙啞地哭泣:“你別逼他了……”

“你他媽閉嘴!”男人打斷,“是你們在逼老子!!我死了他就滿意了!你看看你生的個什麽爛東西!”

“我是個爛東西,你把我弄死啊。”這回是個少年的聲音,並不大,雖力氣強撐著,但聽上去很虛弱。

“你以為老子不敢?死,今天一屋人都一起死……”說話人快速走動著,帶出了桌椅劃地聲和女人的尖叫。

黎裏剛好敲響院子的小鐵門,咚咚咚三聲,給裏頭一出鬧劇摁了暫停鍵。

鐵門沒鎖,她敲這三下,門自動朝裏開了。

屋裏屋外都靜了兩三秒,屋子裏響起幾種腳步聲,夾雜著桌椅搬動聲。隨即小樓的大門打開,那個男人站在門口,高大的黑影跨過院子,砸到黎裏腳下:“誰啊?”

黎裏提起手裏的塑料袋:“你們家買的糍粑。”

“送錯了!”男人正在火頭上,粗暴地關上大門。

黎裏看了眼院子門上的標牌——秋楊坊23-17。

“媽的,吃什麽吃!跟老子都死了清淨!”屋子裏頭有人說。

黎裏手上的糍粑十斤重,塑料袋提手勒在她手心裏。她走進院子,敲響了大門,咚咚咚。

很快,門再次被拉開,這回男人不客氣了:“說送錯了你聽不見啊?”

黎裏說:“沒錯,就是你家訂的。姓於,是你們家吧?”

“老子姓yān!滾!”

他以為麵前這學生模樣的女孩會嚇到,但黎裏眼神很淡,仿佛在看一隻紙老虎。

她歎了口氣,掏出手機撥通電話。這下,屋子裏手機響了,手機的女主人坐在沙發裏,低著頭。

“我不管你姓煙姓酒姓打火機,東西就是你們家訂的。”黎裏把袋子放在地上,說,“四十八。”

男人說:“是我們訂的也不要了!”

黎裏說:“行。跑腿費十塊。”

男人說:“你他媽哪家的丫頭,敲詐敲到老子頭上來!”

黎裏又歎了口氣,說:“大伯,我不是你家小孩,可以隨便給你凶的。你說我敲詐,那你報警,找警察來協調,可以嗎?”

男人登時一腳就踢向袋子,塑料袋破開,一塊塊的糍粑散落一地。

人家買了的東西,愛怎麽處理怎麽處理。黎裏麵無表情,點出微信收款碼,說:“四十八。”

男人盯著她看了會兒,竟真沒把她怎麽樣。公正地說,這男人麵相不差。但人心豈能隻看麵相。而他家發生了什麽糟心事,黎裏毫無興趣,隻關心收錢了走人。

男人一轉身,衝女人道:“你買的東西,你解決。”

那女人拿著手機上前來,趕緊掃碼付了錢,衝黎裏很小聲地說了句:“對不起。”

黎裏沒表態,她向來厭惡軟弱的人。

錢款到賬,黎裏一刻不多待,轉身就走。

她目光一掃,見堂屋旁邊一扇房門虛掩著,**伸出一隻少年的手,慘白的顏色,手指又瘦又長,像恐怖片裏的場景。

她沒在意,出了院子,騎上自行車一蹬,又顛顛簸簸地離開了。

在這個連路燈都沒有的破地方,每扇窗後都是悲劇。

好走的路沒幾條,窗子卻是密密麻麻。

……

周末兩天過得飛快。

周一那天早晨,鬧鍾叫的時候,黎裏很痛苦,那時她再次萌生了不想上學的念頭。

這念頭一出來,人倒是清醒了,躺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起來——她更不想待在家裏。

她起得晚,差點兒遲到,最後一段路是小跑去的。

她不是怕遲到,是嫌煩。

藝校其實管理寬鬆,隻有每周一必上早自習,其餘日自由出早功。但她們班規矩極其嚴苛,周一遲到了得拿著書在教室後邊站一整個上午。

黎裏就遲到過,站了一上午,人都快站睡著。

站著挺煩的,不如坐著打瞌睡。

她踩著第一節 早課的鈴聲進了教室,早餐都沒吃。早課後有四十分鍾的早餐時間,到時可以在食堂對付一下。

可一進教室,黎裏發現班上有一個空位置,三組第四排。

畢老師的心肝寶貝——崔讓,居然遲到了。

黎裏覺得今天終於有了點兒意思。

過了大半節早課,崔讓才出現在教室前門口,喊了聲:“報告。”

不少同學從書裏偷偷抬眼看。

畢老師對崔讓點了下頭。

崔讓走進教室,沒解釋,也沒交請假條,徑自坐到座位上放書包。

同桌謝菡興奮地拿手肘杵了下黎裏,等著看班主任的心肝寶貝罰站。

但畢老師站在講台上,以一種在黎裏看來極其不要臉的姿態說:“崔讓今天身體不舒服,遲到了,情有可原,就不罰站了。”

崔讓神色自若地翻開英語課本念單詞。班上的讀書聲甚至沒有降低半點。沒人覺得這件事或這句話有什麽不對。

好學生的豁免權是學校裏的天經地義。

黎裏盯著班主任看了會兒,他也看見了她,但他並沒有在意她的目光,又在過道裏巡視了一圈就回辦公室了。

早自習下後,帶了早餐的學生在教室裏吃起早餐,沒吃的則散落去食堂。沒有人議論崔讓遲到這件事。

黎裏在食堂買了碗麵,隻吃了幾口就作罷。

回去教室,上樓梯的時候,黎裏說:“我知道老畢惡心,但沒想到他能這麽惡心,再次突破下限。”

謝菡道:“他就是這樣,我見過最勢利的老師就是他。對聽話的、不聽話的,家境好的、不好的,那兩副嘴臉,嘖嘖,惡心死我了。”

黎裏輕嘲一句:“你說,他怎麽不給崔讓跪下來叫爸爸?”

謝菡扭頭看她,正要附和,餘光瞥見後邊上樓來的人,住了嘴。黎裏回頭,就見崔讓在她身後五六個台階下。

兩人目光並沒有對上。

謝菡有點尷尬,但黎裏毫無所謂。

崔讓跟在她們身後,並沒有超過她們,一直上了四樓。黎裏從後門進,崔讓去了前門。

黎裏一落座,就見一組的幾個同學正在把桌椅往前移,騰空間。

很快,一組最後一排的向小陽前邊出來一個空位,向小陽不知從哪兒搬來一套空桌椅,放在那裏。位置不錯,剛好靠窗。

謝菡問:“有新同學?”

向小陽說:“嗯,有人轉學來了。”

黎裏說:“眼睛夠瞎的。挑老畢的班。”

但那天,新同學沒來。

在那之後的十來天,也沒有新同學來。

隻有秋天稀薄的陽光在那個空位置上坐了小半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