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chapter 42

兩人走過?拐角, 紅紅綠綠的燈光從身後消失,光線更暗了。巷子兩旁是高高低低的自建房屋,偶有幾道昏黃的光從窗口漏出來。

黎裏變了臉色, 說:“刀片呢?”

燕羽手插在兜裏, 沒答話。

黎裏看向他, 眼神有點?兒冷,還帶著點?兒怒。

燕羽伸手。

黎裏一把從他手裏抓過?那把壁紙刀,砸進路旁一戶人家?門口的垃圾桶,“啪”的一響,驚得矮牆上的黑貓“嗖”地跳走。

燕羽的手在冷風裏晾了一秒,重新揣回兜。

誰也沒說話,隻管往前走。去哪兒,沒人知道。

許久,燕羽看一眼她仍繃著的側臉, 低聲:“你?頭發?髒了。”

黎裏不理他。

燕羽又說:“我帶你?去洗頭發?。”

她耷拉的眼皮掀了半截,冷冷道:“幾點?了哥哥。”

十一點?多了, 這時候沒有理發?店還開著門。

燕羽說:“有地方。”

拐去琉璃街,整條街的店鋪都關張了, 隻剩一家?光線昏黃的小賣部跟一個紅彤彤的彩票站。

燕羽蹲在卷簾門旁, 拿鑰匙開地上的鎖。

黎裏回頭看了眼街對麵灰蒙蒙的糧油店雜貨鋪,說:“這店是那蘭姐的, 還是你?媽媽的?”

嘩啦一聲, 燕羽把卷簾門提拉起來,推過?頭頂:“我媽媽跟她合的夥。”

“生意好?嗎?”

“一般般。”燕羽推開裏頭的玻璃門, 開了燈。

黎裏走進去, 燕羽把琵琶琴盒取下來放在一旁的凳子上,又將外?頭的卷簾門拉到地上。

他回頭時, 黎裏正對著鏡子照自己的頭發?,語氣煩躁:“我去。早知道這麽髒,剛就該宰了他們。”

“洗幹淨就好?了。”燕羽說著,脫下棉服。裏頭是件黑色毛衣,襯得他的氣質有些冷清。

黎裏見?他這動作,眉梢微抬:“你?……給我洗?”

燕羽一頓,與她直視,說:“……啊。”

安靜。

兩人對視了大概三秒。

黎裏說:“你?穿黑色還挺好?看的。”

燕羽:“……”

他眼睛轉去看那麂皮琴盒。

黎裏說:“白色也挺好?看。”

燕羽抿唇,說:“你?還洗不洗頭發??”

“我自己洗。”黎裏脫掉羽絨服,走去洗頭床前,拿起水池裏的噴頭,發?現池子太矮。她要麽淋一身水,要麽把腰給弓斷。於是果斷放下,坐到洗頭**,腳也撂上去,說:“謝謝。”

人正要躺下,他一根指頭戳了戳她的脊背,很有力,阻止了她的下躺。

燕羽拿了塊毛巾站在她身後,要隔在後衣領上。

“你?還蠻專業。”黎裏雙手把頭發?從後邊攏起,露出整片潔白的後頸。燕羽看一眼便迅速垂下眼眸,隔毛巾時卻窺見?她衣領深處一小片光滑的後背,脊柱中央一道淺淺的凹窩,延伸進看不見?的地方。

他很快隔好?毛巾,後退一步,說:“好?了。”

黎裏躺下,有點?兒冷,自己還沒意識到,燕羽已將她的羽絨服拿來蓋在她身上。黎裏於是看了他一眼,但他沒看她,又去架子上拿了條毯子給她加蓋上,這才坐去池子那頭,打開噴頭,試水溫。

牆上的熱水器發?出輕微一聲轟隆,賣力運作起來。

淅淅瀝瀝的水聲充盈在黎裏耳旁,水溫上來了,溫熱的水蒸氣彌漫上她臉頰。緊接著,熱水衝到她頭發?上,很溫暖。

他一手拿噴頭,一手輕輕翻捋她的發?。女?孩的頭發?又長又密,像纏繞指尖的絲線。他起初隻是認真衝洗發?絲,直到某刻,他手指伸入發?間,撫到她頭皮上,黎裏不可自抑地輕顫了一下。他也跟著一頓。

燈光柔昧,兩人都無聲。

冬夜寂靜,卷簾門內,流水嘩嘩;卷簾外?,有路過?的腳步、馳經的車輪。

衝了一會兒,燕羽停了水,給她頭發?打上洗發?液,輕輕揉搓。他手指力度適中,她有點?兒心癢,又很舒服愜意。隻是他總撈不住她的發?,總得去池子裏撿。

於他,給人洗頭大概不如彈琵琶那麽得心應手。

黎裏忽問:“你?給別?人洗過?頭嗎?”

燕羽說:“沒有。”

黎裏說:“看你?的手也不像。”

燕羽說:“嗯。我媽媽的手,就是給人洗頭很多年的手。”

黎裏問:“什麽樣?”

燕羽說:“很幹,很裂,塗再多護手霜都沒用。嚴重的時候,像一整個夏天都沒有下雨的旱田。”

黎裏說:“那我知道了。我媽媽的手也差不多。”

燕羽有一會兒沒說話,把掉落的一縷發?撿起來,又歪著頭,很認真地摳摳她鬢角了,才說:“你?媽媽的手或許更嚴重。”

黎裏說:“嗯,天天泡在水裏。可她手藝很好?,我很煩待在家?,卻很喜歡吃她做的各種糯米。你?媽媽會讓你?來店裏幫忙嗎?”

燕羽說:“不會。她隻想我好?好?練琵琶。”

黎裏說:“我媽媽也不會。她隻盼我脾氣好?點?,不跟家?裏吵架。”

說話間,洗得差不多了。燕羽重新開了噴頭,調好?水溫,衝洗泡沫。

溫熱的水流重新覆上來,黎裏說:“剛有個問題忘了問,你?當年沒考過?帝音附?”

燕羽衝著她頭發?,沒說話。

黎裏躺著,看不見?他表情,以為他不想回答時,他說:“考過?。”

“沒考上?”

“專業第一。”

黎裏往頭頂抬了下眼,但隻能看見?燕羽的一截黑發?,聽他聲音仍是淡淡的,說:“奚音附給的獎學?金是帝音附的三倍。我爸爸就選了奚音附,我媽媽也說,離家?近好?。帝洲在北方,太遠了,不能經常去看我。”

黎裏沉默,莫名有絲傷感,又問:“你?轉來江藝,該不是因為學?校給了你?家?一大筆錢?”

他在流水下解著她的頭發?:“不是因為這個。但,給了錢。”

“我要是你?,轉去別?地也不會轉回來。奚市那麽好?,江州,嗬,破爛地方;爛地方就這樣,見?不得人好?。你?爛,就踩塌你?;你?好?,又拖拽你?。”

燕羽說:“你?以為的好?地方,有看不見?的爛處。”

她的頭發?絲絲滑滑,纏在他手中,他瞥一眼她的額頭和鼻梁,低眸也低聲,“我覺得這裏挺好?的。”

“挺好??”黎裏哼笑一聲,“挺好?你?怎麽不初一就來江藝上學??那我們估計認識快六年了。”

燕羽微晃了下神,在想那會是什麽樣子。如果當初沒去奚市,和她已經認識六年了。可能沒現在這麽頂級,但應該也挺厲害,那會是什麽樣的日子?

很快,他把她頭發?衝幹淨了,隻剩額頭和鬢角的點?點?泡沫。他稍稍傾身,怕水衝進她耳朵跟眼睛裏,很小心地就著水,輕撫她的發?際與鬢角,隨而又緩緩從她的耳朵後根處摸過?。

黎裏霎時心顫,隻覺他手指輕柔得厲害,混著潺潺溫水,撥彈進了她心尖。她感知到他俯著身子,離她很近,他的呼吸也靠了過?來,輕落在她鬢角。她不動聲色地抬眸看一眼,卻隻看見?他烏黑的碎發?跟一角光潔的額頭。

洗完了。

他停了水,拿毛巾把她頭發?擰一下,裹好?。黎裏坐起身時,燕羽已將卷起的衣袖拉下來,走去一把理發?椅邊,從架上拿了吹風機,接上插頭。

黎裏坐進椅子裏。燕羽打開吹風機,機器轟轟作響,灼熱的風湧到她頭上。她看見?鏡子裏,燕羽瘦瘦高高的,黑色毛衣襯得他的臉和手格外?白淨,在夜裏竟透出一絲寂寥。

此刻,他很認真對待著她的頭發?,一手晃動吹風機,一手細心撥弄,人時不時來回移動,脊背的姿態倒不像平時那麽板直。

一陣陣熱風湧進黎裏的脖子,吹得麵頰逐漸發?紅發?燙。她模糊地想,他似乎做什麽事都這麽認真。

還看著,燕羽忽無意看向鏡中的她,正巧撞上她眼神。彼此的目光在夜裏都幽幽靜靜的。他低下眸去,手上卻亂了,熱風倏然吹到黎裏耳朵裏,癢得她猛縮脖子。

“不好?意思。”他低聲說。

“你?會吹造型嗎?”

“不會。”

“我猜也不會。”

吹完頭發?,黎裏拿梳子對鏡梳頭;燕羽在一旁卷起吹風機線,又把那幾條毛巾歸置好?。

卷簾門外?有年輕人們唱著歌經過?,還有人叫喊著新年快樂。

兩人聽了,同?時看了眼牆上的掛鍾,十二點?了。

黎裏正翹著二郎腿,歪著頭梳理發?尾,眼風掃向鏡子裏的黑衣少年,說了句:“燕羽,新年快樂。”

燕羽剛把毛巾丟進筐子,扭頭看向鏡中,回:“新年快樂。”

鏡中女?孩盯著他看。

燕羽於是說:“黎裏,新年快樂。”

她這才移開目光,輕盈地將長發?甩了甩。剛洗完,頭發?異常蓬鬆,襯得她的臉巴掌大小,纖秀而美好?。她滿意了,起身,梳子放在台子上,朝燕羽走過?來。

她站到他麵前,目光先是落在他肩上,那黑色毛衣看上去質地很柔軟;隨後才揚起下巴,看向他的眼睛:“以後,不準給別?的女?生洗頭。”

燕羽“嗯”了一聲,並不意外?她的話,也沒有任何猶豫。

就好?像不管她說什麽出格的話做什麽離奇的事,他都能坦然接受;不管她提什麽無理的要求,他都能無條件滿足。

許是這個答案來得太輕鬆,黎裏加了句:“記住了。不然對你?不客氣。”

說完要走,

燕羽問:“怎麽不客氣?”

黎裏輕“嘶”一聲,忽就上前一步,幾乎要貼到他身上。燕羽極輕地往後避了一點?,但沒躲。她仰著頭,離他很近;近到燕羽能嗅到她頭發?上的香氣,近到他能從她黑葡萄般的眼瞳裏看到自己的影子,近到他能看清她麵頰上細小的絨毛;肌膚清晰而細膩,嘴唇粉紅而濕潤。

燕羽隻跟她對峙不到三秒,就移開眼神,人也移開,去拿自己的衣服,說:“回去吧。”

黎裏也穿上羽絨服,心想這屋裏真是燥熱。

燕羽提起卷簾門,等黎裏走出去後,關了燈和玻璃門,又將卷簾門拉下來,一腳踩到底。

外?頭湧起了冷風,吹散了黎裏臉頰上的餘熱,身上的暖意也一下子沒了。

理發?店剛好?在兩個路燈中段,門口光線昏暗。

黎裏低頭看著蹲在地上鎖門的燕羽,他一身的黑,沉靜而寂涼,像是要融進無邊的夜色。

她看著看著,突然問了句:“你?怎麽會帶著壁紙刀?”

燕羽剛把鑰匙插進鎖孔,頓了一下,他低著頭,看不見?臉,說:“在音樂廳更衣室撿的。可能最近裝修,工人落下來的。”

“哦。”黎裏說,說完就上前啪一巴掌扇在燕羽後腦勺上,不太重,但也不輕,扇得燕羽往前猛低了下頭。

“你?再搞這種蠢事……”黎裏壓著氣,說。

燕羽保持著低垂著頭的姿勢,慢慢鎖上了門,拔了鑰匙,人站起身。

他看著她,目色有些寡淡。

黎裏看出了隱匿的一絲挑釁,再一揚手,燕羽偏了下頭,但人沒躲。黎裏的手也沒揮出去。

她轉身下台階:“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