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chapter 34
燕羽聽到, 有小孩在哭——
“爸爸,我不想在這裏了,接我回江州好不好?”
“爸爸辛苦賺錢都是為了你?, 想吃什麽玩什麽跟爸爸講, 下周末帶你?去遊樂園, 好不好?”
“媽媽,我讀不下去了。讓我回家吧。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了。讓我回家吧。”
“燕羽你?要堅持,你?是我跟爸爸的希望,你?要堅強,未來會很好的。”
“嗚嗚嗚……”
小孩的哭聲很心碎,很可憐。很快就消散了。
樓下樂隊演奏著一首舒緩的音樂,周圍有人在搖骰子。碰杯聲,細語聲……熱鬧,又遙遠。
燕羽緩緩睜開?眼, 光線昏暗而閃爍,一些朋友在桌子那頭?喝酒聊天。唐逸煊跟謝亦箏坐在他對麵的沙發上?。
這一幕, 和過去的有些畫麵重疊。他還在奚音附讀書的時候,各個城市的活動很多, 偶爾碰上?唐逸煊他們, 就會被拖出來玩。
他倆原在帝音附,比燕羽高兩屆。初中參加全國比賽時認識的, 莫名成?了相隔天涯的朋友。
剛認識他們那會兒, 真好啊。但那時的他是什麽樣?子,他已經忘了。
唐逸煊見他醒了, 歎:“神呐, 你?剛是怎麽秒睡過去的?”
謝亦箏皺眉,嗔怪道:“我講話就那麽無聊?轉頭?你?就睡著了。真不給麵子。”
燕羽沒答, 他昨天一晚沒睡,藥都不起作用。最後,護士也放棄了。他低頭?摁了下眼睛,沒什麽情緒地說:“我走了。明天走的時候別找我。”
唐逸煊:“羽神切換回來了。”
謝亦箏:“不過剛他那樣?子也挺嚇人。”
燕羽聽言,想到什麽,說:“上?月有一次,提著幾罐啤酒去我爸店裏,拉著他講了一天的話,他看我跟看動物園的猴子一樣?。後來嗓子都疼。”
唐逸煊笑:“這麽狂躁?誒,怎麽不見你?有興致我跟講一天的話?”
燕羽抬頭?枕在沙發背上?看天,神色寂淡,說:“拔了針管,從住院病房溜出來看你?,知足吧。”
唐逸煊的笑便收了,問:“好點沒?”
燕羽沒答,人很沉默。
兩個朋友都沒好說什麽。
“月底的比賽確定不去?”唐逸煊說。
“嗯。”
“那比賽沒什麽意?思,估計他也看不上?。”謝亦箏說。
“再玩會兒吧。”唐逸煊挽留,“好幾個月不見了。”
燕羽搖頭?,起身。他一動,桌子另一頭?的幾人看過來:“就走了?”
“嗯。”
謝亦箏說:“去帝洲校考的時候再約。”
她已是帝音大二的學生?。最頂級的音樂院校,位列三大名校之首。
燕羽:“再說。”
正?要走,樓下樂隊奏起《紅日》,一串流暢而奔放的爵士鼓聲傳來,燕羽腳步一頓,折身走去欄杆邊。
果然是黎裏。
台下人頭?攢動,台上?光線燦爛。
“命運就算顛沛流離……”主唱抱著貝斯,放肆呐喊,縱情搖擺。他身旁的樂手們在各自樂器上?揮灑熱情。臨時上?場的黎裏姿態舒展,身體的律動瀟灑而性感,與樂隊配合得天衣無縫。
她一頭?長發,風情而飄逸,發絲像有生?命般隨著她的動作肆意?跳躍,靈活地掠過她嫵媚的臉頰,纖瘦的肩膀,豐滿的胸脯。就連燈光也偏愛她,將她從頭?到腳打出一層層瑩潤的光彩,好似整個人在閃光。
台下的人跳著唱著,在樂隊帶領下,熱鬧成?一片海。
行至高.潮處,黎裏揮手在架子鼓上?咚咚擦擦打出一排重節奏,招惹得人群裏一陣喊叫。她倒沒怎麽笑,細眉微蹙,認真中帶了點兒肆意?。因表演賣力,少?女的臉龐粉紅霏霏的,桃花兒一樣?。
燕羽還看著,謝亦箏來到他身旁,問:“你?認識?”
“嗯。”
“好漂亮。你?跟她熟麽?能?聽出她演奏。”
一旁,叫嶽姝的女孩兒插嘴:“他耳朵那麽厲害,不熟也能?聽出來。”
謝亦箏:“但要不熟,他有那閑情去聽別人打鼓?起碼是有點兒熟的吧。”
燕羽說:“很熟。”
謝亦箏一愣,意?外於這個“很”字。她清楚,燕羽是個內心封閉、極其慢熱的人。此刻房間裏這一撥人,和他認識都超過四五年,但除了她及另外三四人,其餘在他眼裏都當不起“熟”這個字。
“很熟?”唐逸煊起了好奇心,觀察黎裏兩眼,打著爵士鼓的女孩的確很有魅力,他道,“要不介紹來認識一下?”
燕羽說:“她不一定想認識你?們。”
幾人一愣。
“什麽大人物哦?”嶽姝說。
燕羽語氣很淡:“不是什麽大人物,隻是脾氣不太好。”
話音剛落,演奏結束。伴隨著一連串瀟灑的爵士鼓聲,音樂劃上?句點。場地裏一片歡呼。
黎裏喘氣,抹了下額頭?上?的汗,一抬眼,看見了二樓欄杆邊的燕羽。
人聲鼎沸,無數雙手在空中揮舞。
她麵無表情地跟他對視兩秒,隨後衝他比了個中指。
人群“哇哦”怪叫,朝樓上?的VIP包間看去。隻見幾個氣質超群的年輕男女站在欄杆邊,其中一個少?年膚色格外白皙,樣?貌尤其驚豔。舞池裏不少?女孩指著朝他望。
謝亦箏忍笑:“我看她也不想認識你?。”
唐逸煊則抬眉:“喲,脾氣是夠不好的。”
燕羽臉上?看不出神色,轉身道:“走了。”
朋友們:“再玩會兒啊。”
“燕羽——”
“拜拜啊燕羽——”
謝亦箏看他背影:“這位是生?氣了?”
唐逸煊:“是生?氣了。”
謝亦箏覺得稀奇:“他這種?情緒黑洞居然會生?氣?”
嶽姝略不服,道:“沒生?氣吧,我看他沒什麽變化啊?這個女生?也不值得他生?氣吧。”
謝亦箏沒搭理她,卻回頭?看了眼台下的黎裏,自言:“不過,我怎麽好像在哪兒見過她?”
……
朋友們的聲音關在身後,燕羽快步穿過走廊,聽主持人說:“……表現太優秀了,八百的現金獎勵……”
人群裏又起歡呼:“哇哦——”
室內空氣窒悶,光線陰翳,他今天其實不該來。
燕羽下了樓梯,直奔大門?,可走了幾步停住,莫名想到高曉飛說的“撿”。人站定後,終究折身大步回去。
他穿過人群,朝舞台方向。人太擁擠,時不時碰撞在他身上?,他竭力避開?,有些避無可避。
就是這樣?的場景,擁擠的人群,會叫他窒息。
粉的、藍的、白的微光糅雜在他臉上?,他臉色有些難看。
到了舞台邊,黎裏正?好從台上?跳下來。
兩人迎麵碰上?,燕羽盯著她看,說:“你?喝酒了?”
黎裏:“沒有。”
燕羽並不信,朝她走近一步,微低下頭?。
少?年輪廓分明的下頜一下近在眼前。黎裏愣了愣,意?識到他在聞她身上?的味道,立刻後退一步:“說了沒喝。”
燕羽打量她,眼神靜默。
黎裏知道他意?思,無所謂地聳下肩:“演嗨了,覺得好玩,就比了個手勢。怎麽了?”
燕羽有那麽幾秒沒講話,也沒什麽表情,隻是盯著她。可能?剛好頭?頂上?方一束白光從他眼睫上?掠過,襯得他的眸子有點涼,又有些碎。
他說:“你?一個人?”
黎裏下巴朝旁邊一抬:“有朋友。”
燕羽看過去,秦何怡在卡座那邊,正?對鏡檢查妝容。
“好。”他說,轉身就走了。
光線在飛,音樂在吵,人影在晃。
黎裏捏著手裏的八百塊現金,終究還是看向他的背影。他很勉強地在人群裏避讓穿梭著。很快,人影將他淹沒,看不見了。
……
黎裏回到秋槐坊時,剛好十點。夜裏的氣溫寒冷逼人。
那場雪早就化得幹幹淨淨,連最邊角落的殘雪都不剩。雪水也已蒸發,地麵幹燥。月色下,枯梨樹的影子鋪在水泥地上?,蕭條得緊。
她摸黑進小作坊,想找點兒東西吃,但隻有幾塊冰冷梆硬的剩糕。
她輕手輕腳走進屋,經過樓下臥室,聽到裏頭?的對話。
王安平說:“叫黎裏別讀了,學音樂的,念下去也沒太大出息。投進去的錢,畢業十年都掙不回來。”
何蓮青嗓音疲倦:“不是說了,她的事?你?別管嗎?”
“我還不是心疼你?。辛辛苦苦掙的錢,全給她打水漂。我聽說他們準備校考的,又要交錢。”
“她的事?你?少?操心。”
“你?這人,平時說我不關心你?,現在關心了你?當驢肝肺。”
黎裏上?了閣樓,拉開?抽屜。爸爸留的那張卡躺在裏邊。她看一眼,闔上?了。
周一上?學,黎裏去了趟辦公室。
老?畢一見到她就說:“給你?說個事?。先前那個集體的匯演節目,你?練過吧?”
黎裏輕嘲:“你?也知道我練過?”
“那正?好。”老?畢完全沒在意?她的言下之意?,說,“你?跟徐燦燦換一下。你?去先前那節目,徐燦燦來燕羽這邊。”
黎裏沒講話,盯著他看。
“怎麽了?”
“誰說的,燕羽?他怎麽不自己?跟我說?”
“他當然不好直接跟你?講,你?脾氣那麽爆,他敢跟你?講?”老?畢皺眉,“你?還不願意??那節目也很不錯,別眼高手低看不上?。再說,燕羽這邊鼓手的表演比重大,他們兩個又太強,你?去了不能?勝任,拖後腿?”
黎裏麵孔冷淡,看得老?畢又要發作:“誒,我說你?——”
“行。我退出。那個集體演出我也不參加了。”
“你?……”老?畢微怒,但本也不想挽留,換別人正?好,遂大手一揮,“這可是你?說的。我之前怎麽說來著,無紀律無責任,讓你?加入就是個定時炸彈。你?說你?也不爭氣點兒。對了,特訓費還沒交吧,趕緊交上?。”
“不交。”黎裏一笑,說,“我來就是告訴你?,這學我不上?了。”
……
黎裏回教室拿書包時,誰都沒注意?她的異常,包括謝菡。下節是一對一專業課,大家都去上?小課了。
她沿著熟悉的城中路走回去,冬季的天空壓得很低,風也冷寒。她把?領口掖緊,見手上?戴著他送的淺粉色手套。
黎裏一口氣將手套摘下來,想扔掉,卻又下不了心浪費,胡亂塞進兜裏。她沉悶地往家走,見巷子口歪歪斜斜站了一群人。程宇帆跟他的一幫弟兄們,還有那個女的,朱靜瑤。烏烏泱泱,像要堵她的樣?子。
程宇帆皺著眉在抽煙。朱靜瑤靠在他懷裏,瞧著黎裏,笑得張狂。
黎裏腳步沒有半點停頓,瞟她一眼,又瞟了下正?吐煙霧的程宇帆,隻一個懶倦的白眼,人就經過了。
程宇帆盯著黎裏看,深吸了口煙,居然沒叫人攔她。
朱靜瑤頓時發脾氣:“你?怎麽回事??她說你?是狗,還叫我拿狗鏈子把?你?脖子拴起來。你?就這麽放過她?”
程宇帆吞雲吐霧的,丟了煙蒂,還是沒講話。
“你?什麽時候這麽慫了?”朱靜瑤激將道,“哦,看人長得美,舍不得?”
程宇帆正?拿鞋子碾地上?的煙頭?,撇她一眼。朱靜瑤閉了嘴。
程宇帆往前走,朱靜瑤又跟上?去,想挽他的手。後者卻一甩,說了句:“滾。”
……
周一上?午的琉璃街有些冷清,行人寥寥,連往來的車輛都少?。隻偶爾過來一輛公交,停一停,又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地駛過。
黎裏戴著橡膠手套,拎一大桶水放在馬秀麗超市的櫥窗前,把?拖把?沾滿水了再擰幹。雖隔著手套仍是水冷指寒,但她動作麻利,兩三下擰掉水,舉起拖把?揮舞,擦拭櫥窗上?的雨雪泥漬。
靠櫥窗的這排貨架分門?別類擺放著酒水和飲料。酒水那一塊,從上?到下按白色、金色、紅色、藍色、黑色包裝擺放;飲料那邊也是如此。所以這櫥窗看上?去和琉璃街其他淩亂的櫥窗很不一樣?,整齊的大色塊,有趣的漸變色。
陽光好的時候,酒水包裝盒上?的金字、黑絲絨、銀邊、藍盒子會散出或燦爛或瑩潤的光。很漂亮。
都是黎裏擺的。
但顧客挑選或馬秀麗補貨時,會把?圖案打亂。比如現在,一大片天之藍裏塞了瓶勁酒。
哪怕是在這一麵小小櫥窗裏,事?情也總是超出她的控製,不按她的計劃來。對此她也無能?為力。
黎裏看一眼那打亂的圖案,繼續擦玻璃。一桶清水很快髒汙掉,她倒進路邊的下水道,重新接一桶水,洗拖把?,擦玻璃。
倒第二桶水時,她看見了燕羽。並非她有多注意?,而是在這又土又俗的琉璃街上?,他的身形氣質太過突出。他穿了件灰色的大衣,身姿高挑,臉孔白皙,耳朵裏掛著白色長線式耳機,背著琵琶琴盒,從秋楊坊某條巷子裏出來,正?要橫穿馬路。
烏雲、磚瓦、招牌、枯枝、垃圾桶、水泥路,一切都陳舊灰暗;但他初新而明亮,嘴唇鮮紅,連頭?發的顏色都黑得跟鴉羽似的。
黎裏意?識到,他原本就是突然從繁華的大奚市掉落來破舊的琉璃街的。
他還沒走到路中央,似想到什麽,忽退後幾步站到路邊,把?耳機摘了下來;然後,莫名就朝超市的這個方向看了一眼。
黎裏裝作沒看見他,倒掉桶裏最後一點水,進了店裏。她冷得鼻涕都出來了,胡亂拿橡膠手套擦了擦。
馬秀麗坐在櫃台後,烤著火嗑著瓜子,說:“你?今天上?午怎麽沒課?”
黎裏沒答,卻問:“您弄這麽個店,要多少?錢?”
“怎麽?想開?店啊?這樓我自己?的,一百萬。要是租鋪麵,一年租金少?說一兩萬,轉讓費十萬。進貨那些麽,二十萬打底。”
黎裏沒心思了,去後頭?放下拖把?和桶,又問:“有沒有別的上?班打工的渠道介紹?我也快畢業了。”
馬秀麗扯扯蓋在腿上?的毛毯,說:“你?想不想去廣州,我親哥開?了個廠子,做包裝袋,計件。勤快的話,一月能?掙七八千。大學生?畢業也就這樣?。”
黎裏說:“明年拿到畢業證先。江州有沒有?”
“上?次水匯不就挺好?你?又嫌。”
黎裏沒講話。
“我再幫你?問問。”馬秀麗撣了撣毯子上?的瓜子殼屑,說,“黎裏啊,阿姨要說幾句話呢,你?不愛聽。長這麽漂亮,找個有錢男朋友撒,一了百了。嫁人是女人第二次投胎。你?第一次沒投好,第二次要抓牢。莫要年輕耍脾氣,老?了後悔來不及。”
女人折起毯子,關了烤火爐,人繞過櫃台,見地上?有水漬,說:“剛提水灑的?趕緊拖幹淨,過會兒腳踩幾下全是泥。”說著出了店,不知跑哪兒玩去了。
黎裏又去雜物間拿了拖把?,沿著地板上?的一串水漬往前推,推到門?口,看見了燕羽的褲腳和鞋子。
她抬起頭?。
燕羽看著她,說:“你?怎麽沒去上?學?”
“不想去。”黎裏站直了,“買東西?”
“嗯。”
“買什麽?”
燕羽卻沒答。
“自己?拿吧。”黎裏拎起拖把?,去了雜物間,很是拖延地將拖把?洗了一道放好,才出來。
燕羽已經站在櫃台邊等她了,他望著戶外,不知在看什麽。
天氣不好,沒有陽光。街上?沒人經過,也沒有車輛,空空****的。隔著光禿的枝丫,街對麵的玩具店、床品店店門?大開?。門?洞裏、櫥窗裏的玩具、床單五顏六色,但沒有客人,也沒有老?板。
整條街都很寂靜,甚至有些荒涼。
聽見她腳步聲,燕羽回了頭?。逆著戶外的天光,他身影高高瘦瘦的,偌大的琵琶琴盒掛在他背上?,襯得人單薄而料峭。
黎裏沒太看清他神色,走到櫃台後,見台子上?擺著一條瑞士三角巧克力,一盒木糖醇,一把?黃色的傘。
“上?次打你?的傘回去,一直忘了還。謝謝。”
“沒事?。”黎裏看著顯示屏,給巧克力和木糖醇掃了碼,說,“三十四。”
燕羽拿手機付款,黎裏低頭?清理玻璃櫃台上?馬秀麗磕的瓜子灰。
“支付寶到賬,三十四元。”
燕羽拿起那盒木糖醇,將巧克力往她麵前推了下,說:“謝你?的傘,還有巧克力。”
黎裏頭?也不抬,說:“客氣。”
燕羽轉身走了,走到門?口,沒下台階,又回來,說:“黎裏。”
黎裏仍在撥弄櫃台上?的瓜子灰,聽見他叫自己?名字,抬眸:“嗯?”
燕羽問:“你?怎麽了?”
黎裏:“什麽怎麽了?”
燕羽沉默,說不出來,過了會兒,道:“心情不好?”
“我沒辦法每天都心情好。”黎裏說,“這狗屁生?活裏,讓我心情好的事?,太少?了。”
燕羽要說什麽,有人進來買煙:“來包黃鶴樓。”
黎裏轉身拿鑰匙開?玻璃櫃,說:“軟裝硬裝?”
餘光裏,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