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chapter 14

崔媽媽閉著眼,道:“早上就說肩不舒服。”

崔讓回神,不看黎裏了,人坐到**,有點兒懵。他緊抓床板,做了會兒心理建設,忽對她低聲說:“我剛在樓下洗頭了的。”

黎裏沒言語,也沒表情。

崔媽媽奇怪地瞟了眼。

崔讓硬著頭皮躺倒,胸膛克製而深深地起伏了一下。

黎裏手指碰到他頭皮的一刻,他太陽穴突了突,人閉了閉眼,又很快睜開。大概覺得閉眼太奇怪,也不合適。

隔壁床的療養師和崔媽媽聊著天,誇她年輕皮膚好,看不出來兒子都這麽大了,又高又帥的。

這邊,黎裏跟崔讓的氣氛很僵硬。黎裏表情僵硬,崔讓身體僵硬,像在彼此折磨。

“你年紀挺小的吧?”崔媽媽說。

給她做麵部spa的療養師:“啊?”

“我說旁邊,給我兒子按摩那位。”

黎裏一愣,撒了個謊:“二十。”

“看著不像。”崔媽媽說。

黎裏沒接話。

療養師:“黎裏。”

“嗯?”

“你要問客人力道怎麽樣?我看你手是不是輕了點?”

黎裏一時又沒講話,倒是崔讓很快接了句:“沒事。正好。”

崔媽媽:“小姑娘,麻煩你好好給他摁一摁。他練琴太累,經常頭疼。”

黎裏:“嗯。”

崔讓捂下眼睛,吸了口氣,人有些煎熬。頭皮麻,渾身都麻。

崔爸爸喟歎:“我就說別學小提琴,太累,又沒多大用處。以後家裏的事誰接手……”

崔媽媽:“少說兩句,能不能支持兒子的興趣愛好?”

“我還不支持啊?”

“是搞音樂的呀,多好啊。”足療師搭腔,“沒錢沒天賦還做不來呢。”

療養師說:“可能是家裏也有產業,所以爸爸操心。”

那邊和煦地聊著天,這邊靜默無聲。

室內燃著檀香,香氣嫋嫋。

摁了差不多半小時,黎裏臉上起了細汗。

她擦了下手,停了大概十秒,抿緊唇,手伸進崔讓脖子裏,沿著肩頸一路推開。

男生肩上的肌肉一瞬緊縮,發燙。

崔讓突然道:“別摁了。”

黎裏手一停。

周圍安靜了一下。

崔讓說:“肩膀不用摁,就摁頭吧。”

黎裏立刻將手從他領口拿出來。

崔爸爸奇怪:“你不是說落枕了,肩膀疼脖子疼嗎?”

“……”崔讓一隻手搭在眼睛上,臉是紅的,脖子也是紅的,聲音很低,“我頭更疼。”

崔媽嗔怪:“現在叫頭疼了,早晨林姨給你燉的人參雞湯也不喝。這麽大人了,跟小孩兒一樣嘴挑。”

崔讓眉心扯了下,沒講話,小手臂仍搭在眼睛上。

黎裏繼續按頭,剩餘半小時在一分一秒中熬過。

計時器響的一刻,黎裏抽回手。崔讓也迅速從**坐起,腳正找拖鞋,瞧見黎裏身影靠近,一抬頭,看見她近在咫尺的半截身體。

她鼻尖嘴唇上泌著細汗,脖子也是汗。工作時沒注意,襯衣扣子擠鬆開一顆,一片豐盈雪白。汗珠晶瑩,滑進深丘……

崔讓一下低頭,拖鞋就在腳邊卻半天沒穿進去。黎裏擦身而過,出了房間了,他才穿上拖鞋。

療養師奇怪:“你臉怎麽這麽紅啊?”

他爸媽也看過來,他差點兒沒喘上氣:“太悶了。”

“那出去坐吧。”

崔讓出去,見黎裏站在門口,垂著眼睛,等著要走的樣子。她仍是沒注意到胸口的半片風光。

他眼神彈開。

剩下兩位姑娘很熱情:“你們休息一會兒,享用下茶水和果盤。有什麽需要隨時叫我們。”

崔媽媽坐到沙發上,微笑:“辛苦了,去忙吧。”

三人衝沙發上一家三口鞠了躬,隨後出去。

崔讓連喝了兩杯水,沒抬眼。

崔媽媽吃顆葡萄,說:“剛那女孩挺好看的。美得有記憶點。身材也好。”

崔讓沒講話。

“但太窮的女孩子又太美,不是件好事。”崔媽媽拈了塊西瓜,問,“老林這店沒有灰色營業吧?”

崔讓頓了一下。

崔爸爸:“想什麽呢?”

“那就好。不過,正經地方,也要看不同的人。”

“你這話說的,就愛多想。”

“哪是我多想?摁著摁著,扣子都鬆了。”

崔讓眉一擰:“她又不是故意的。”

崔媽一愣,看向兒子,後者沒喝水了,靠在沙發上看虛空。

崔媽沒急著說話,崔爸說:“確實不能這麽想人家小姑娘,都是正兒八經憑本事掙錢。再說我看她麵相,是有股子傲氣的。”

崔媽從善如流,不再多提。

……

黎裏從VVIP包廂出來,深呼吸了五次,但胸口的滯悶揮之不去。

她去後勤間找吳曉,還沒開口,比她矮一截的吳曉看她胸前,一愣:“有人欺負你了?”

黎裏低頭一看,登時臉上跟針刺似的,一手扣好了,說:“不好意思,這零工我不想幹了。”

“被摸了?走,報警。”

“沒有。”

“那為什麽?”

黎裏要說什麽,卻隻咬了下唇。

吳曉看她臉上掛不住,想她畢竟年紀小,還在上學,來這兒消費的又不少她同齡人,鋼鐵的心也沒那麽輕易能經受。

“行吧。”

黎裏低了聲:“那這一小時的……”

“放心。我跟前台打招呼,過會兒客人結賬了,就轉給你。”

“謝謝。先走了。”黎裏轉身時,臉皮僵麻,已不是自己的。

……

睡眠區光線昏暗,一個個睡洞整整齊齊,像排列的小蜂巢。

不知附近哪個睡洞的人鼾聲如雷,燕羽醒來了,摸到手機看一眼。睡了快一個小時。

媽媽給他發了消息,問在哪兒,吃飯沒有。

燕羽回了句在睡覺。

鼾聲大起大落,聲勢浩大。他手邊要是有把古琴,能把那鼾聲彈出來,合上一合。

燕羽想走了。

他鑽出睡洞,原路返回。穿過閱讀區時,發現前邊是SPA療養區。他忽想起黎裏,未免萬一碰上,打算找其他通道。

剛要轉身,卻看到從電影區出來的高曉飛,一頭黃毛換成了紫毛,正看著某個方向,笑容玩味,掏著衣兜裏的手機。

黎裏低著頭,從SPA區匆忙走出來。

她還穿著工作製服,一手拉扯著腦後的發髻,長發瞬間散落。她顧不上整理,忙去拆解襯衣上的胸牌,根本沒注意這邊一個紫頭發男生正拿手機對準她。

高曉飛把鏡頭放大,還沒來得及摁下錄影鍵。有人擋住了鏡頭。

是燕羽。

“讓開。”高曉飛急著拍人,鏡頭一轉,繞過他對準快步向樓梯的黎裏。燕羽一跨步,再次擋住他鏡頭。

“你他媽找事兒呢!”高曉飛將燕羽一推。

黎裏剛到樓梯口,聽身後有吵鬧,回頭一看,高曉飛正衝人撒火。但他對麵的人被裝飾隔條擋住,不知是誰。

她還穿著製服,絕不想被高曉飛逮到,飛快逃下樓。

燕羽被推得退了一步,卻立刻朝後看,樓梯口已經沒人了。

她沒事了。

他無意理會高曉飛,拔腳就走。

“叫你走了嗎,啊?你他媽什麽膽子啊又來惹老子?”高曉飛罵。

燕羽如若未聞,頭也不回。

“我操.你大爺的!”高曉飛被他無視,怒極,衝上去猛推燕羽後背。

好巧不巧,燕回南剛從對麵樓梯上來,見個正著。四十多歲的火爆男人當即衝過來。

燕羽迎麵拉了他一把,但燕回南已一掌掀向高曉飛的臉,後者連退兩米,差點兒摔個屁股墩兒。要不是燕羽那一拉,隻怕被推飛。燕回南揍旁人可不是平時對兒子時那樣收力的,力道大得嚇人。

“敢動老子兒子,他媽想死吧你!”燕回南一聲爆吼,吼得閱讀區的客人們嚇一大跳。

他人高馬大,臂上腿上全是肌肉,年齡優勢也在那兒。高曉飛一下就慫了,一聲沒吭。

燕回南在火頭上,要再踹,燕羽抱他腰攔住。高曉飛嚇得連退幾米。燕回南還不消氣,破口大罵,極其難聽。燕羽臉色蒼白,拉了他幾下示意別罵了,沒用。

高曉飛被罵得也來了火,不動手了,原地對罵,引得包若琳跟他朋友跑來。包若琳一句話沒講。他朋友幫著罵。

三樓休息區雞飛狗跳,汙言穢語。

於佩敏追過來,見對方是孩子輩,拉住燕回南好聲相勸。

保安趕來協調,經理也勸。一陣騷亂。

最終事態沒升級,兩撥人罵罵咧咧各自離開。

於佩敏問燕羽怎麽回事。燕羽說走路沒看見,撞到人了。

燕回南說:“誰走路沒個碰碰撞撞,他這就推人?他媽的比老子還沒素質。”

燕羽:“……”

待他倆去蒸桑拿,燕羽不想多待,下樓離開。

……

涼溪橋站到了。

黎裏走下公交,一陣冷風吹來。站台外一大片秋蘆葦隨風搖**。河對麵,白楊樹林發出唰唰聲響,像半空中落下的某種樂章。

她在水匯匆匆換了衣服出來,出門登上一輛公交。繁華新城的高樓夜景從窗外流過,與她日常活動的老城是兩個世界。她麻木地遠觀,半個小時後,坐到終點,換了輛公交,見路線上有涼溪橋站,便又坐半小時,到了這兒。

已是夜裏十點多。

這地兒荒涼,路燈間距都格外長。樹木殘留著夏天的最後一點兒繁茂,在燈光下陰森森的。

涼溪橋位於舊城區自來水廠往西,通往涼溪橋船廠。

她父親說,幾十年前這裏很繁榮。鐵橋寬闊氣派,橋下河水清清。不遠處的鐵路橋上,總有拉鋼的火車鳴笛經過。南大門人進人出,北碼頭船來船往。

但她還很小的時候,船廠就倒閉了。這塊地本就是江邊沙洲,土質疏鬆,不適合建高樓,便一直廢棄在這裏。

秋季晝夜溫差大,黎裏隻穿了件T恤和外套,有點冷。她朝橋下望一眼,河水渾濁,快見底了。

過了橋,路燈留在身後,隻剩月光。

沿著林中舊道又走大概一百米,到了船廠大門。說是大門,隻剩兩堆破損的磚砌門柱,門早不知去哪兒了,圍牆也隻剩斷壁。

小時候,她常跟爸爸媽媽還有黎輝來這兒玩。有時候,一家四口晚飯後沿著江堤散步過來;有時候是周末,爸爸釣魚,媽媽撿石頭,她跟黎輝在廢廠房和廢船裏捉迷藏;還有的時候,隻有黎輝跟她兩個人。

兄妹倆也不幹什麽,把船廠走一圈,門崗,閘門,生產區,車間,駁船……邊走邊踢踢碎石聊聊天。

那時她話不少,尤其在哥哥麵前。黎輝一點不煩她。她說什麽他都聽,她問什麽他都答。

還有的時候,他們會爬到高高的龍門吊上去,眺望江水,什麽也不講。

在江州,隻有涼溪橋船廠這兒能看到長江的拐彎,像一個彎彎的勾。

黎輝入獄後,黎裏再沒來過這兒。一晃四年多了。

空中隻有半輪月,月色朦朧。曾經熟悉的各處建築在夜色中影影幢幢。黎裏不覺害怕,隻是江風呼嘯,更冷了,臉被風吹得冰涼。

她一直走到江邊的龍門吊旁,想沿樓梯爬上去。但樓梯口拿鐵絲封住了。

她抬頭望一眼夜幕下巨大的高高的吊頂,風把頭發吹到眼睛裏,刺疼。

她抱著自己,靠著鋼架坐到地上。不遠處,一艘夜行的貨船從江上駛過,船燈像浮在夜幕中的一顆星。

世界很靜,隻有風聲。

突然,手機響了一下。

是吳曉轉來的紅包,黎裏手指冷得發顫,點開,到賬100元。

她盯著那個數字看了很久,看到屏幕暗下去。

她縮起雙腿,埋下腦袋。

要是爸爸和哥哥還在身邊,她也不至於……

壓悶,窒息。

她希望能發泄點什麽,但她發不出一絲聲音,眼角都是幹燥的。

她隻是坐在地上,埋頭緊緊抱著自己,縮成一個嬰兒的姿勢;像被丟在天地間的棄兒。

可忽然,風中傳來一陣悠然的笛聲。音樂刺破冷夜,溫柔而輕盈,像一雙溫暖的手撫了撫她的頭。

她緩緩睜開眼。

笛聲絲絲縷縷,在寂靜的夜裏格外空靈,是吹笛人自行改編的《渡月橋思君》。恰是她此刻心跡。

吹笛人似懂她心意,笛聲格外悠揚纏綿,春風細雨般,似思念,訴懷,又似安慰,悲憫。那情緒太過飽滿,竟將她心緒完全牽入進去。

曲子轉入高.潮的一瞬,她突然看見晝思夜念的親人朝她飛奔而來,緊擁她入懷。

刹那間,淚水奪眶而出。

她不可自抑,哭出了聲音。

曆經歲月侵蝕的廢廠佇立月下,任江風吹著,笛聲飄揚。

她漸漸不哭了,聽那笛聲似近收尾,曲調恣意,溫柔中帶了力量,像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音符止了。

天地回歸安靜,隻剩風聲。她卻仍像被笛聲擁在懷中,溫暖而放鬆。

她朝笛聲方向望去。

十幾米開外,是船廠西側的圍牆,牆上牆下雜草叢生。

有一處牆體坍塌,磚塊堆了一地。

黎裏走過去。

圍牆外一排分不清年歲的舊瓦房。有的窗破了,瓦頂垮了,不住人了。但其中一棟屋裏頭亮著燈。

她爬上碎石堆,腳下一踩,一大堆碎石嘩啦倒下去。她趕緊扒拉著牆站穩。

屋裏人似聽見了響,窗戶上光影晃動了一下。

下一秒,小屋的燈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