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下)

燕羽抬頭?望, 天空很高很藍,像塊透明的玻璃。他看到初見時的黎裏,站在教室門口, 甩著雨傘上的水珠, 說:“報告。”

微雨的秋, 她卷著傘,靜靜看著他,眼神淡淡的,黑白分?明。

夏天的風從龍門吊頂吹過,他望著天空,伸手?去觸碰她,倒了下去。

後來許多年,黎裏幻想過那個畫麵,覺得他是飄飛下來的, 輕輕的,像一片羽毛。但落地時, 有玻璃碎裂的聲音;樹葉斷裂般細微,被風聲江水滔滔聲遮蓋, 隻有她聽得到。

她捧在手?心那麽久的玻璃, 還?是碎了。

……

人直接被拉去殯儀館。

黎裏想看看他,燕回南不讓, 說他摔得亂七八糟, 要等入殮師整理下。於佩敏隻看一眼就昏死過去,他怕她受不住。

黎裏說好, 她等著。

她等了一夜。

燕回南一夜花白了頭?。唐逸煊謝亦箏他們?從帝洲趕來, 唐逸煊淚流滿麵,謝亦箏哭到崩潰。

黎裏很安靜, 坐在原地,像沒聽見,也沒看見。

次日清晨,黎裏看到了燕羽。他穿著很幹淨的白衣服,靜靜躺在那兒,像是睡著了。

他是躺著倒下來的,摔碎了後腦,但臉沒壞。入殮師悉心把他整理好,正如?她一年多前粘上的玻璃心,兩月前黏起的琵琶。

燕羽的臉還?是很漂亮,嘴唇不紅了,但也很漂亮。他知道她喜歡他的臉,所以?用後背落的地。哪怕他恨那張臉。

兩月前琵琶弦割裂的那道疤已淡去不少。黎裏摸摸他臉頰,仍細膩柔軟,但沒有溫度了。

“燕羽,你疼不疼啊?”她輕聲問,可他睡著了,沒有回答。

“燕羽?”她牽住他的手?,“你疼不疼啊?”

兩行?淚不由自主地滑落,她有些愣,意識到他的手?不會回握住她了。

“你怎麽……怎麽把自己搞成這?樣子?……”她直起身,又彎下腰去,悲慟大哭,“那麽高——該多疼啊!”

但他不會再回應,他睡得太沉,太沉。他也不會再疼了。

黎裏跟燕回南說,要燕羽一縷頭?發。入殮師把他腦後留著的那一小縷頭?發剪下來給了黎裏。他特意留的那縷。

前幾天他還?說,實?在長得太長了就去剪掉,再留再剪,但還?沒到“太長”。

生長了一年零兩個月,剛好有她手?那麽長。從他們?在一起,他的頭?發就生長了這?麽一段距離,從她的掌根慢慢走到指尖。

燕回南說燕羽不喜歡熱鬧,不打算通知任何人辦葬禮。但他和於佩敏舍不得,想多停三天,就夫妻倆陪著;黎裏隨時想來看他都?行?。

黎裏說好。於佩敏哭了暈,暈了哭,後悔不該放他離開視線;不該去找燕聖雨的出生證,幼兒園哪天不能報名……

黎裏回到家,桌上放著點心盒跟一束鮮花。何蓮青說,琵琶店店長把手?機給了他父母;但這?兩樣像是給黎裏的,就送過來了。

打開盒子?,裏頭?裝著她愛的芒果千層和豆花撈。那束花很新鮮漂亮,翻開賀卡,燕羽寫了兩個字:“愛你。”

黎裏什麽也沒說,拆開芒果千層和豆花撈吃起來。

陪她回來的唐逸煊和謝亦箏擔心,說:“天氣這?麽熱,會不會壞了——”

她不理,一口氣吃了個幹淨。

黎裏上樓,回房間拿上身份證跟銀行?卡塞兜裏,快速下樓往外走。

唐逸煊說:“你去哪兒?”

她沒說話,剛走到院門口。程宇帆冒出來,一把抓住她手?腕:“去哪兒?”

黎裏爆出天大的力氣,不要那隻手?了似的往外衝。程宇帆竟差點拉不住,朝院裏頭?的唐逸煊喊:“他媽的站著看戲呢!她去殺人你不攔著?!”

幾人慌忙跑出來,黎裏一個人抵不過四個,被拖進屋。

她要去帝洲,找陳家算賬:“你們?攔得住我一天,攔不住我一輩子?!”

程宇帆罵:“你這?麽衝動,要害死你自己!”

“全?都?死了算了!!”黎裏喊。她站在他們?麵前,覺得每個人都?很陌生。這?個世?界變得很陌生了。她不認識他們?。

她看著他們?,卻隻能看見昨天她回頭?的最後一眼,燕羽站在家門口,微笑目送著她的樣子?。

她知道他想活的。她都?知道。

她很快搖了搖頭?,她不能想,不能想他。不能想他明明給她買了行?李箱鮮花和甜點要回家的,怎麽就偏偏要去買花偏偏經過了琵琶店;不能想他彈那絕曲時的如?雨般的眼淚;不能想他是怎麽走去龍門吊上的,他站在那麽高的地方在想什麽,內心是否被痛苦自責和悔恨自棄撕扯撕裂;倒下去的那一秒,他害怕嗎,疼嗎……不能想。多想一秒她的心就要裂開,鮮血淋漓。

她隻想往外走,隻想去帝洲。

她沒有哭,隻是發了瘋地掙紮,嘶喊,吼叫,摔打,但程宇帆和唐逸煊寸步不讓。

她精疲力竭也沒能掙脫得了他們?。她癱坐地上,母親和謝亦箏摟著她痛哭。但她沒有表情,也沒有淚。不明白,她都?沒哭,她們?有什麽好哭的。

她們?都?會忘了他的,隻有她記得。

唐逸煊雙眼血紅蹲在她麵前,跟她說:“黎裏,陳家這?次逃不了的。我跟你發誓。燕羽的事兒出大了,他逃不了了。”

“誰都?不會放過他。我不管花多少錢利人情,也一定?不會放過他。”

唐逸煊說,昨天燕羽的直播當時就衝上多平台熱搜。所有樂迷粉絲包括路人都?在驚慌等結果。但最終傳出的卻是死訊,且是那樣慘烈的方式,民意炸了天。

眾人震驚惋惜悲傷痛哭的同時,更多人憤怒地將矛頭?指向陳家。那些曾經為燕羽發聲的人,先前眼看著陳家銷聲匿跡不再露麵,以?為他們?受到懲罰了,正義贏了。卻不想原來他們?在蟄伏。民眾如?遭欺騙,反彈出比之前更大的悲恨的聲量。

燕羽作為樂圈舉足輕重的公眾人物,慘死的消息太震撼,太重大;滔天的憤懣無論如?何也壓不住了。

這?次,很多人發聲了。與上次不同,他們?在支持燕羽的同時,明確站在了陳家的對立麵。

宮教授極度痛心且痛苦,一夜無眠後,今早公開發文悼念燕羽,表示對自己無能的悔恨和劇痛。他一反常態地帶頭?站在陳乾商的對立麵,呼籲知情人站出來。哪怕不公開也請聯係警方。宮教授說:“世?界不該是這?樣。燕羽撞開的一條門縫,請你們?一起推開。”

一時間,宮教授的同僚們?、跟燕羽合作過的一些藝術家演奏家們?紛紛支持轉發,並附上對燕羽的悼念和惋惜。

宮政之跟丁鬆柏通過電話。丁鬆柏很清楚此次事態的嚴重性,與以?往截然?不同。不可能再糊弄。協會公開聲明表示切割,希望警方調查,請業內知情人士提供線索。

而林奕揚及唱過燕羽作曲的幾位歌手?的跨圈層發聲,更是將此事推到又一個高點。

一時間,全?網都?在號召鼓勵並請求更多的受害者站出來。

更關鍵的是,蘇玉聯係到唐逸煊,說一諾不知從哪裏看到消息,哭到暈厥,非常絕望。蘇玉跟丈夫及心理醫生詢問一諾本人後,一家人決定?接受聲音采訪,披露此事。

而師愷通過李新木聯係到唐逸煊。他有陳乾商曾經猥褻自己的證據,但他以?前不敢對任何人透露。直到燕羽發聲,他有了絲站出來的衝動。可他導師是陳乾商的摯友,他猶豫再三,最終又沉默。如?今,他很痛苦悔恨,希望彌補。

唐逸煊說:“黎裏,你相信我們?。如?果他名不見經傳,或許大家憤怒一下會過去。但燕羽影響力太大太大了,他的死絕對繞不過去。誰都?不可能放過。隻要我們?咬牙堅持,證據和證人一點點出來,陳乾商絕對逃不過製裁。”

黎裏沒什麽反應,過了好久,冷笑一聲:“製裁又怎麽樣?有用嗎?把他換得回來嗎?”

唐逸煊啞然?。

可程宇帆開口了:“換不回來,但有用。”

黎裏看向他。

程宇帆:“折磨燕羽一生的,是歪曲了的是非跟價值,能往回掰正一點,為什麽不掰?如?果遲來的安慰不是安慰,那你為什麽這?麽恨,非要去帝洲?要的不就是一個製裁?那垃圾逍遙法外,和那垃圾鋃鐺入獄,在你心裏真沒區別?沒區別你往外衝什麽?”

“我要他死!”

“他死也換不回來了。”

黎裏看著程宇帆,眼神陡然?生出滅頂般的仇恨,撲上去打他。

程宇帆沒還?手?,黎裏撕打幾下,累了,又癱坐回地上。

謝亦箏輕聲說:“黎裏,哪兒也別去了。再陪陪燕羽吧,你不給他守夜嗎?”

黎裏就守了他三天三夜。

燕羽的事鬧得很大。很多樂迷想去看他,但唐逸煊替燕父發了聲明,不希望打擾。一些沒良心蹭熱度的自媒體去殯儀館搞直播,被程宇帆的人趕走,留了清淨。

一諾一家接受采訪了,沒露臉,但一諾一字一句清晰連貫的回答和講述說明了一切。

師愷公開了多年前的一段視頻——

他並非陳的弟子?。但初中那會兒,師愷總在燕羽下課時等他,和陳熟了。師愷也想受大師指點,時常請教。他學東西沒燕羽快,加上他一直有錄生活視頻的習慣,會把每節課錄下來複習。那天,陳教他時,忽然?從背後抱住他,手?伸進褲子?裏。當時,師愷太驚愕,長達一分?鍾沒敢動。幸好走廊外有人經過,陳才鬆手?。

師愷說,公布這?段塵封多年的視頻,他很害怕,不知未來在學校會是什麽處境。但燕羽是他曾有過最好的朋友,他一直悔恨中學時期在燕羽最難的時刻迫於同學間的玩笑流言與他疏遠,也悔恨在他那麽勇敢地對抗之時,他仍畏縮不敢上前。讓他一個人孤身奮鬥,遲遲等不到援軍。

對惡的沉默,就是同流合汙。他懇請更多的受害者像他一樣站出來,不要留下終生悔恨。

師愷親自去帝洲將這?段視頻交給樊警官鑒定?,陳乾商被警察帶走。通報一出,再次引發軒然?大波。雪崩開始了。

黎裏什麽也沒管,她靜靜給燕羽守靈。

她看著冰棺裏,燕羽閉眼沉睡著,臉頰越來越白。

起初,黎裏陷入一種幻覺,她不停努力地回想,像在反方向撥動著時鍾,假裝此刻是一天前、兩天前、三天前——她騎著摩托車經過他家,他說要去給她倒杯水,他輕輕捏她的手?說晚上去江堤上走走。那時,燕羽安靜的眼睛裏全?是藏不住的溫柔愛意。

她拚命抓著那一刻的回憶,竭力抵抗著時間的流逝,竭力扭轉著走動的時鍾,讓它停留在他撫著她頭?盔,低頭?吻她的那一刻。

她通過不斷的重複去喚醒那一刻的記憶,夏午的陽光照在肌膚上很溫暖,有清風吹過,燕羽的睫毛長長的,嘴唇很柔軟……她將每一絲記憶都?補到極致,讓那一瞬永遠生動。

從此,時間停止,他和她還?在那裏。她靠著這?種反複的回想,平靜了很多天。

可最終,她的摩托車開走了,那畫麵煙消而去。他要火化了。

黎裏最後撫摸了下他的臉,說:“燕羽,我知道你很努力了,你好好的啊,以?後就再也不會疼了。”

她說:“下輩子?遇到琵琶前,要先遇到我哦。”

門關上那一刻,她劇痛難忍,暈厥過去。再醒來,燕羽變成了灰塵。

燕羽葬在江邊小屋的後邊,他們?野餐過的香樟樹草地上,能眺望江水和夕陽。

下葬時,黎裏頹坐他墓碑前,看著碑上他那張藍底的證件照,一如?初見。她靜靜的,發不出聲音。

於佩敏哭著燒紙,說:“你在那邊要好好的啊。”

燕聖雨聽不懂,他不知道他沒有哥哥了;還?很開心地往火堆裏丟紙錢。

要走了,黎裏慢慢起身,走開不遠,燕聖雨對她說:“哥哥要你不要傷心。”

黎裏沒反應,燕回南和於佩敏也沒在意。

走了一會兒,燕聖雨又說:“哥哥說她會一直陪著你的。”

黎裏這?才問:“他什麽時候和你說的?”

“剛才呀。”燕聖雨轉身指燕羽的墓碑,“剛才你在哭,他還?摸了你的頭?。哥哥也哭了。”

黎裏驚訝,回頭?望,那墓前隻有風吹拂著鮮花。

燕回南和於佩敏也大驚,問:“你在哪兒看到的?”

黎裏也問:“現在呢?”

“剛剛就在那裏啊,現在走了。”燕聖雨說,“他回到一隻燕子?身上,飛到小屋那邊去了。”

黎裏就又跑回去,靠著墓碑呆坐了許久。

從江邊回家後,黎裏很沉默,開始打掃閣樓。謝亦箏想幫忙,她不讓。

她一直忙忙碌碌,還?挺正常地跟謝亦箏聊天,說她房間以?前這?兒放著什麽,那兒擺著什麽。

直到她拉開抽屜,看到一個精致的小盒子?,打開來。裏麵放著燕羽送她的玻璃心,心裏一株玫瑰。碎裂的紋路四麵八方。

黎裏捧著那顆心怔怔數秒,突然?悲從中來,一口一口深喘著氣,扶著腰坐下,開始不停流淚。

謝亦箏忙問怎麽了。

黎裏說不出話,一張臉深深皺起,擠滿了委屈,像個可憐孩子?,她指著捧在手?裏的那顆心,淚水瘋溢。她不停張口要說什麽,可太激動太痛苦,數度不能言。

謝亦箏嚇得喊阿姨,何蓮青跟唐逸煊立刻跑上樓。

黎裏渾身發顫,終於溢出一句:“他……送給我的時候,它就已經碎了。”

她捧著那顆心,弓下腰去嚎啕大哭:“媽媽,我還?沒碰到,那個外賣員就把它摔碎了!他放到我手?裏的時候,就已經碎了!”

是誰說,人心是這?世?上最脆弱的玻璃,該好好捧著。可他這?一生從未受過優待,曆經苦難,備受摧殘。他來人間一趟,落下一身的傷。

燕羽,你覺得解脫了嗎?

就是在那一刻,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終於意識到,燕羽徹底沒了。

她痛到嘔吐一晚上。

當天夜裏,黎裏從包裏翻出燕羽的藥,杯子?裏沒水了。她下樓去接,她要把他沒吃完的藥片全?部吞下去。

因不安而起夜的何蓮青發現,大哭:“你哥哥明年才出來,你難道要我去監獄裏跟他講,說你沒了?”

黎裏說:“你有兩個小孩,少掉我一個不要緊。”

“怎麽不要緊!我把你從這?麽小一點養到這?麽大!怎麽不要緊!!”

黎裏崩潰大哭,喊著說太疼了,她受不了了。她沒有糖了,以?後都?沒有糖了。

王安平被吵醒,煩得要死,罵黎裏哭喪。

這?次,她沒開口,何蓮青衝上去,狠扇王安平一耳光。這?個女人抖索著,生平頭?一次咆哮著將男人趕了出去,要跟他離婚,讓他帶著他的兒子?滾。

何蓮青哭道,媽媽以?後也沒伴了,媽媽給你做伴好不好?

黎裏精神太差,吃不下喝不下,被何蓮青唐逸煊送去醫院休養。她在病**沉睡了兩天,醒著也閉眼,不知在想什麽。

第三天的時候,她突然?鎮定?起來,跟唐逸煊講她要發視頻。後者同意了。

是在病**錄的,鏡頭?中的黎裏形容枯槁,麵無血色,但很冷靜。她講述了燕羽這?些年與抑鬱的鬥爭,他無數次的求生與挫敗,不斷地掙脫又陷落。像是一個人千萬次想從沼澤裏爬出來,卻不斷被無數黑色的手?往下拖。

黎裏說:“我從來不覺得他輸。我覺得他贏了過去的自己,隻是中途太累,不小心停下時,被狡猾的病情趁機吞了下去。”

在呼籲大家對抑鬱患者進行?關心重視後,她提到陳乾商。燕羽、一諾、師愷等人站出來了。她哭著懇求其他的受害人勇敢發聲,祈求知情人請給警方提供線索。

“有些人或許還?有更多的考慮,但我要告訴你們?,燕羽推開的這?扇門或許是你們?此生唯一的窗口,最後的機會。這?次再沉默,你們?此生都?會深陷黑暗裏。不自救,不會再有人替你們?去撞門。正義是要靠自己勇敢開口去爭取的。我也懇求任何相關的知情人聯係警方。我捧在手?裏的玻璃,已經碎了。但你們?的一個舉動,哪怕是匿名線索,也能阻止其他玻璃的碎裂。求求你們?了。”

她淒慘的狀態、極富煽動力的眼淚與話語,再次引爆社會議題。#一起撞開那扇門#,#她捧在手?裏的玻璃碎了#等話題熱度爆升,媒體也大量參與進來,持續分?析討論了數天。

在那之後,樊警官陸續收到匿名線索,說當初奚市醫院國?際部幾個護士在同一年購置了高檔小區住房。不久,又有匿名線索,稱司機酒駕當晚和他一起飲酒的朋友,後來中了“彩票”。同時,因近期一諾受訪報案而重新調查一諾事件的警官發現,藝術學校有兩位成績優異的學生,這?學期開學沒出現了……

而黎裏不想在醫院住了。她忽然?理解了燕羽為什麽不喜歡醫院。一個人躺在病**,對自己的精神、身體失去控製,會覺得人生消沉無意義。

她搬去了江邊小屋。唐逸煊和謝亦箏回帝洲了,何蓮青陪著她。

黎裏很多時候縮在那張沙發上,閉著眼,假裝燕羽還?在。在江州、在帝洲、在大理、在南島、在紐約,很多個地方,他和她喜歡一起睡在沙發裏。他側蜷著,摟著她的腰;她躺著,腳搭在他腿上。

她甚至覺得,燕羽沒走,他還?在小屋裏。

她抱著他的衣服,回想他肌膚的溫度,呼吸的氣息,發間的香氣,肌理的觸覺。她每天都?會想。這?樣,隻要閉上眼,就一直能清晰地記住他,他就沒走。

更多時候,她坐在小屋後門的草坪上,他的墓碑旁。也不說話,就在那兒坐著。陪他吹香樟樹的風,陪他看晚霞。

她有時跟自己說,她明白的,她知道他的理想已破滅,秩序已崩塌,信念已摧毀;太愛琵琶可又無法融入那個圈子?,內心撕扯痛苦;憤恨失望中卻又想抗爭嘶喊;這?世?界和他必須碎一個,隻能粉碎了離開。

但她偏偏也知道,那是一瞬間決定?的偏斜,力量的失衡。她偏偏知道,他也想要活,也試圖重新構建版圖、修複秩序。

哪怕心靈已殘破,他還?努力想把碎片收拾起來,縫補好了,牽住她的手?一道往前走。他知道她在辛苦粘黏著他的玻璃碎片,他不想浪費她的努力。所以?,他也在竭力踉蹌著往前走,抓緊她的手?。

她知道,他是真的想去打卡,想去國?外,想學作曲,想開始新生活的,都?是真的。

所以?,她無法釋懷。

如?果那天找到了燕聖雨的出生證,如?果那天他沒去買花,買了花沒去買甜品,買了甜品卻走了另一個方向……

她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那天她跑得太慢?如?果再拚命一點,跑快一點,讓站在龍門吊上的燕羽能看到她奮力跑向他的身影。

她知道,他就絕對不會跳下來。

可就遲了那麽一點點,風箏線就斷了。

你走後,我一直在想。燕羽,你跳下去之前在想什麽,是不是,在想……我?是不是,很想再見我一麵?

是不是我再跑快一點,讓你看見我,我就能拉住你了?媽媽叫我想開點,怎麽想得開?

渾渾噩噩幾天,燕回南和於佩敏來了,帶來了燕羽買的兩個行?李箱,箱子?裏裝了燕羽的白狐狸,還?有他的一些衣服和物品。

於佩敏把硬幣項鏈、手?機和一張銀行?卡給黎裏。

黎裏拿了項鏈和手?機,不要銀行?卡。燕羽掙的錢都?跟她講過,她知道那張卡裏有兩百多萬。她不能要。

於佩敏說這?是燕羽留給她的,她依然?不要。往複幾次,燕回南開口:“叫你拿著就拿著!”

於佩敏把他一推。

燕回南一頭?花發,低聲:“燕羽想讓你出國?去,留學很費錢。你媽媽跟你哥哥是指望不上。你不拿著,以?後怎麽發展?他說了,你一定?要出去。你哥哥的事在,永遠是你的限製。去了外頭?,你才有未來。”

黎裏沒吭聲,鼻子?發紅。

於佩敏握住她手?:“黎裏,拿著吧。我跟他爸爸很感?謝你。我們?很久都?不知道他高興是什麽樣子?了。但因為你,他開心幸福地活過了。他有了愛的人,做了愛的音樂,留下很多經典的表演……而且,因為你……”她哽咽,“我們?跟他和好了。雖然?還?是遺憾,但沒有讓遺憾更多,誤會更深。謝謝你——隻是,他還?那麽小,那麽年輕,我的兒啊……”

一行?淚從黎裏臉上滑落。

於佩敏哭道:“黎裏啊,阿姨沒別的請求,你以?後能不能每年來看看他。他這?孩子?強得很,不肯走的。聖雨非說看到他了,他就在這?裏。我也總覺得他還?在。他是真的喜歡你,你來看看他,他會開心的。你千萬別怪他別恨他,他不是故意的。就是那一下子?,沒控製住。要是我陪他去買花,就沒事了。他太苦了,你別怪他。他想過為了你活的。”

“我會的。”黎裏說,“我都?知道。”

黎裏拿到燕羽手?機後,看他的相冊。除開和琴譜音樂有關的資料,其餘都?是她的、或者他們?倆的照片視頻。

他拍過出租小屋,晾洗的床單;昏昧光線下,她沉睡的臉;比賽後台等頒獎時,他明明在跟人聊天,卻拍下了鏡子?,鏡中有他,也有她。那時她在偷偷看他;照片下角有他的馬麵裙擺,上麵有他的下半截臉。

他拍過爬山時,她坐在半山腰的側臉。她拜佛的樣子?。

下雪天,江州醫院頂樓,他們?白頭?的合照。

她在圖書館裏埋頭?寫卷子?的樣子?。她在酒吧舞台打架子?鼓的視頻。

住院時,她撿了送他的一支櫻花……

而她居然?不知道,在一起後,他偷拍過她的許多日常。他們?一起走路時、坐出租時、乘地鐵時、在圖書館學習時、餐廳吃飯時、出去遊玩時……很多很多。

還?有許多她睡著的樣子?,靠在椅子?裏的,歪在他肩上的,貼在他脖子?裏的,趴在枕頭?上……許多失眠的夜,他拉開窗簾,借著月光拍下她熟睡的模樣。

還?有很多他偷偷給兩人的同框自拍。有時,燕羽看著鏡頭?微笑,拿手?指指她的方向;有時,他扭頭?看著她,側臉溫柔。而她看著別處,沒注意到他在拍他倆。

太多了,她不知道他是怎麽偷拍那麽多的。

更多的他們?光明正大的合影、視頻。有段不知是誰拍了發給他的,當初過沙洲彩排時,她站在他身邊講話,燕羽抬頭?望著她,聽得很認真,在微笑。

她這?才發現,從旁觀角度,燕羽看她的眼神原來那麽深情,全?是愛意。

她翻開自己手?機,看著視頻裏一個個會走會動,會說話會微笑的燕羽,傷心欲絕,扔下手?機再也不看。

帝音早已開學,她請假近一個月才去。她沒住宿舍,獨自住在出租屋。燕羽的一切都?還?在,牆上貼著密密麻麻的寫著他們?字跡的便?利貼。

黎裏每天正常上學,回到家裏,像關進另一個世?界。反複聽他寫給她的《離離》。這?其實?是首悲淒中帶有激昂的曲子?,但她振作不起來。

有天她看到東門斜對麵的小區,想起他們?約好了來帝洲就換房子?。

現在,他們?本應該一起上下學,住在新的有投影儀有陽台的小窩裏。馬上國?慶了,他們?會去逛宜家,買很舒適的地毯、桌布、餐盤裝扮新窩。

黎裏站在街上,突然?蹲下痛哭。

她覺得自己或許走不出來了。

周末,她在出租屋獨自醒來,看著空空的半張雙人床,怔怔發呆,覺得哪裏不對,除了那首《離離》,應該還?有別的告別。

她又翻出他手?機,打開他的備忘錄,仍都?是關於她和琵琶。

備忘錄裏記了這?一兩年的日常,哪一天的超市清單,哪一天與她有關的信息,譬如?:

「下午給黎裏謄抄語法卡。」

「給她買馬克筆。」

「夜用衛生巾沒了。」

……

那些打卡目錄,也被他轉化成文字存在備忘錄裏,“和女朋友要做的100件事”,他已打了許多小勾。

翻到最底端,有個備忘錄裏隻有兩個字:“黎裏”

日期竟是兩年前的九月底,他剛轉來江藝沒幾天。

黎裏發愣,不知他為何會在那時就記下她的名字。

她胡亂翻著,回到最近,看見一個標題《信》。可點開裏麵隻有一行?字:「每月郵箱設置。」

她又不明白了。但當晚,她突然?想到什麽,登錄郵箱,看到了燕羽發來的郵件,兩天前收到的。

“黎裏,

我現在坐在洱海邊,你在我旁邊玩手?機。昨夜又失眠了,很痛苦,害怕活不下去了。可今天醒來,看見洱海很美,你也很美,就又覺得生活有希望。也很慶幸我還?活著。

思前想後,要給你寫封信。

如?果我走了,希望這?封信是個正式的告別。當然?,我更希望你永遠看不到這?封信。為了不讓你看到,我會努力。我把它存在定?時的發送箱裏,每過段時間,在發送前,去調整時間,爭取,你永遠看不到這?封信。

為此,我會竭盡全?力。

但萬一,萬一,如?果我失敗,我也希望給你一個好好的告別。

一起到如?今,好像我該說的一切都?已經和你傾吐過。

說實?在的,抑鬱這?麽多年,和這?世?界抗爭多麽多年,我依然?不太理解抑鬱,也不理解這?個世?界。不理解它為何如?此惡劣,非要將人折磨摧殘,一次次不肯放手?,不肯退卻。究竟是我格格不入,還?是它有問題呢?

抑鬱像是一種頑固的寄生,寄生在我的身體和精神裏;像一種高階的生物,不斷想要操控我,打敗我。不斷摁著我的頭?往下壓。有時候,真的很累。可一次又一次打贏它的回合的間隙,我也很開心。

這?些年,我一直在和它角逐,摔跤。前一刻,很痛苦,很沉鬱,死或許是種解脫。後一刻,又想再堅持,再咬牙,我能贏它,我能好。尤其是你,給我很多力量,讓我覺得我真的還?能贏,還?能再跟它鬥下去。或許,它會是我一生的敵人,可此刻我不害怕。

其實?,這?世?界很可怖的吧,像一片廢墟。樓宇不斷地坍塌,全?是危房。我有時覺得,我心中的世?界塌無可塌了,可又覺得,還?能再去開辟新的疆土,去重建新的城池。

在這?世?界跟抑鬱和黑暗廝打了那麽久,我滿身傷痕,亂七八糟。

但謝謝你喜歡這?個殘破的我,讓我覺得,雖然?我已經破破爛爛的了,卻還?能往前走。

就像現在,和你一起吹著風,什麽也不說,我心裏也覺得平靜,歡喜。在這?一刻,我贏了它。未來,我還?能贏。

黎裏,我希望未來快點到來,此刻我就想和你去外邊,開始全?新的生活。我想努力學作曲,想繼續創作,想給你好的生活,讓你快樂。我正朝著那個方向努力。

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掙紮,用盡力氣和抑鬱和這?世?界對抗。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

隻是有時,如?果,萬一,病痛的痛苦來得太急,在那一瞬間,我沒有邁過去。那大概是宿命。我希望永遠不要有那個瞬間。

我真的希望不要有。

可如?果萬一……你要朝前看,記住,你一定?要出去。你在哪裏都?能生長,這?是我最愛你的地方。我一直在默默向你學習,希望能像你一樣。因為吸取你的能量,我多活了一天又一天。很幸福。

哪怕有天突然?沒走過那道坎。你不要哭,不要遺憾。你要知道,我很幸福,你拯救了我。讓我成為了更好的燕羽,讓我消除了生命裏的許多遺憾。讓我不再厭惡自己,甚至覺得自己還?不錯。讓我快樂放肆地生活過,笑過,在這?世?界上留下了許多關於“燕羽”的美好的痕跡。

你真的了不起!這?一刻,隻是扭頭?看一看你,心裏就充滿了希望。想象著未來和你在國?外的日子?,就忍不住微笑了。

你要帶著你的架子?鼓去給更多人力量,像曾經給過我一樣。哪怕我走了,你也沒有失敗。你也贏了。你要成為更有影響力的人,你能做到,你也能行?。我相信你。

如?果我走了,不要傷心,我隻是脫離了時空的河流,跨過了沙洲。我會在對岸的玻璃世?界守護著,等著你。

我想過,如?果下一生有你在,我依然?願意來人世?一遭。在遇見琵琶前,先遇見你。

但我並不想那麽早在玻璃世?界見到你。我想靜靜等著,看著你遊曆山川,閱遍世?界。你要去更好的舞台,用你的生命力影響更多的人。從此,你見的清風微塵都?會是我。早起,看一眼窗戶上的陽光,光裏的微塵是我;打架子?鼓的時候,抬頭?望一眼打在你身上的燈光。光束裏的微塵也是我,永遠陪在你身邊。

玻璃知道,我有多愛你。無論在哪個世?界,我永遠愛你。

啊,現在要和你去騎車了。趁你去洗手?間,多講一句,

上天保佑,我能成功,保佑我能永遠無止盡地修改推遲發送時間。上天啊,保佑你永遠看不到這?封信!保佑保佑!

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我會努力。一定?會好的。

天知道我多愛你。

燕羽”

黎裏想起來了,那天他們?躺在院子?裏看洱海。她在玩手?機,他在玩“消消樂”。後來,他們?去騎了車。那天很開心,燕羽一直在笑。

她知道他的笑容都?是真心的,她知道他說的是真的,他想活,他想和她去外麵讀書。他真的努力了,在很多個被抑鬱壓製控製的時候,在難受痛苦想離開的時候,他都?在掙紮,盡全?力走出來。在他備忘錄的每個打卡裏,在日常每次去超市、去菜市場、去便?利店的時刻,在計劃轉學、計劃交換的時候,他在想著和她的未來。都?是真的。

因為她都?知道,所以?更遺憾,遺憾到她嚎啕大哭,可這?次,她哭得再凶也沒人過來像抱考拉一樣抱住她輕哄安撫了。

第二天,黎裏去看徐醫生,尋求心理谘詢。

徐教授說:“抑鬱就是這?樣,上一刻充滿生機,下一刻灰暗至死,愛和關懷確實?能幫助。但太嚴重的時候,力量就沒那麽強了。這?個病很狡猾,可能就是一瞬間的疏忽或偏差,人就沒了。但這?不代表不愛,隻是有些時候,愛不能解決所有問題。抑鬱說到底,是一場孤獨的戰鬥。你已經給他很多力量了。我相信他是感?受到了的。”

“我知道,你說過。”黎裏垂淚,“你說抑鬱是病人心裏的規則尺度和外世?有很大偏差,偏偏病人不肯妥協、無法調和,才會生病。所以?我明白他的苦,可就因為明白,才無法釋懷。太痛了,我一想起他,就太痛了。他到底是多絕望才會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來……”她泣不成聲,“他那時多痛苦啊,我一想到,心都?碎了……”

“你不能這?麽想。”徐教授眼睛濕了,溫柔道,“他幸福過。他勝利過。你要記住這?點。很多被抑鬱患者留下的親人,會悔恨,自責,痛苦。以?生死和終結作判定?,對家屬是毀滅性的打擊,覺得輸了。但我認為不能這?麽看,這?太殘忍。你不能往複去陷入這?種情緒。我反而認為,在和重度抑鬱的鬥爭中,每多走出的一步,每多度過的一天,都?是實?實?在在的勝利。

用力呼吸過的日子?,是真實?存在的。這?點,你不能否認,也無法抹殺。任何留下的家屬都?應該意識到這?點,都?應該與離開的家人和解,也與自己和解。黎裏,因為你,他沒有孤獨。”

那之後,黎裏定?期去接受心理疏導,狀態恢複了些。有天她去琴房,看到一束光從窗戶漏出來,安靜照在架子?鼓上。光束中,微塵紛飛。

她愣愣走過去,觸碰那道光,微塵在她手?邊縈繞,莫名地,竟溫暖。於是,她拿起了鼓棒。

再後來,她上課能專注了。

她拚命學習,學得很瘋很狂。一早去學校練早功,深夜最後離校。回家倒頭?就睡。偶爾睡不著就玩燕羽的手?機,看他的相冊,備忘錄,玩他的消消樂。

黎裏玩了一個月後,無意間發現消消樂的秘密,明白了燕羽為什麽一直玩那遊戲——通關後有道具。而他用無數道具建造了一座城,在每片磚瓦裏寫下了隱藏的文字。

漸漸,她一點一點看到燕羽記錄在裏邊的碎片。幾乎都?關於她。有些細節她都?忘了,要很久才能憶起。

她每天看一點點,每天看一點點,就慢慢好了起來。

剛開始的一年,黎裏很少上網。

那一年,陳乾商身敗名裂。在師愷報警,他被警方帶去調查而黎裏發聲後,一位快三十歲,已結婚的不知名演奏者在妻子?鼓勵下,站了出來。

他曝光了多年前與陳的聊天記錄。他羞於啟齒且遲遲不敢露麵是因為,他當年太懦弱,沒敢告訴父母。他被侵犯時沒發燒生病,但他沒叫也沒反抗。從11歲到15歲,他長期被侵犯,卻從未表達異議。甚至在聊天中,他有過順從與討好。

這?讓他羞恥至極,恐懼曝光後可能遭遇的非議,更怕人罵他是自願的。

他這?一發聲,徹底打開了蓋子?。

接二連三的人站了出來,包括女孩。已成年走上工作崗位的、如?今還?在大學的、近十多個。

唐逸煊說,樊警官那邊,燕羽的案子?,其他人的報案,都?在慢慢進展。隻等後續調查。

黎裏很平靜,什麽也沒說。

她很少上網了。燕羽去世?那會兒,網上很多悼念活動。哪怕過去很久,但他留下的痕跡太多。弦望杯比賽、演唱會鬥琴、過沙洲演出、個人琵琶獨奏會、數字專輯、許多首交付了的主題曲、《離離》……

他的演奏、琵琶、作曲、音樂都?太有生命力了,隔三岔五就在網絡裏大火一番。

有次,黎裏上網搜學習資料,無意看到一張網絡傳播很廣的氛圍照——青年峰會那晚,燕羽穿著黑西裝,捧著玫瑰花,牽著白裙子?高跟鞋的黎裏,過人行?道。

那時的燕羽和她,眼裏有光,笑容鮮活。風吹著他的黑發,她的白裙。

黎裏迅速保存,沒敢看評價,退了網。

她很拚命地學習。大一結束時,黎輝出獄了,和母親一起生活,開起了汽修店。黎裏按約去了茱莉亞音樂學院,帶走了牆上所有的便?利貼。在新的國?度、她見識了更廣大的舞台,見到了更厲害的老師,認識了更優秀的同行?。

她像一隻破土的樹苗,瘋狂吸取一切陽光水分?,開枝成長。

她成功轉去那邊讀書,念了研究生。讀書期間,她已是流行?樂圈小有名氣的獨立鼓手?。她越來越厲害,歐美各大音樂節、頂級流行?歌手?都?請她演奏。她自己發的爵士樂專輯更是癡迷者無數。

謝菡真成了她助理。

謝菡說,她不想戀愛不想結婚,就想一輩子?跟朋友一起走南闖北,吃吃喝喝。看著黎裏被越來越多人喜歡,發光發亮,她就開心。

她依然?熱愛舞台,很熱愛。

在她打著鼓仰頭?望時,台頂燈光飛旋;滿場海嘯般的呼聲中,她望見微塵在光束裏漂浮。像是燕羽在身旁。

隻是,後來,她去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風景,沒有再愛上過一個人。

陪伴在她身邊的除了謝菡,就是他的行?李箱,他的硬幣項鏈、手?機、小白狐,他的衣服他的禮物,那貼滿了牆的便?利貼;還?有他那一縷頭?發。

在外麵的那些年,她越來越成功,過得越來越忙碌充實?。有謝菡這?個搞笑女在,黎裏總是會笑。但謝菡也從來不提燕羽。

有次黎裏上網,無意看到燕羽的樂迷在他又一段挖墳火起來的視頻下留言,說他現在應該四五歲了吧。

黎裏心想,沒有。他不等到她,是不會再入人世?的。

那時候,她看到關於他的消息,不會太傷心了,有時還?能翻看許久;看見誇他的懷念他的還?會微笑。

但,也有過突如?其來的悲痛。

有次她從伍德斯托克音樂節回來,連續幾日有些疲憊。中午,她叫誰都?不要打擾,爬去**睡覺。一覺睡到晚上六七點,醒來時,夜幕掩蓋黃昏。

窗外,最後一絲晚霞正散去。車水馬龍安靜地映在玻璃窗上。孤獨而寂寥。

她坐在昏暗的**,身邊空無一人。無數次,燕羽靜靜守在熟睡的她身旁玩消消樂的影子?重疊在她麵前。

一股巨大的悲傷將她的心撕裂開,她悲慟大哭,嚎啕不止。

燕羽去世?後第五年,陳乾商的初審判決下來,數罪並罰,入獄十五年;各類賠償共計87萬。陳乾商不服判決上訴。

那天,國?內小有名氣的過沙洲樂隊,宣布成立慈善基金會,專注青少年性教育科普與青少年抑鬱援助。

過沙洲樂隊依然?在,演出收入都?用做慈善。黎裏早已退出,但定?期給基金會捐款。

當初唐逸煊問黎裏,給基金會起什麽名字。

黎裏說:“玻璃屋。”

玻璃屋慈善基金會的標語:“保護每一塊玻璃。”

宣傳短片中說:有時候,人的心是這?世?上最脆弱的玻璃,你要好好捧著,別摔碎了。碎了,就不會複原。

不僅是抑鬱症,每個普通人都?是一塊塊的玻璃,每個普通人敏感?的心、低沉的情緒都?該受到關注和保護。

不論在生活中,在網絡上,謹言慎行?,嗬護友愛,保護身邊每一顆玻璃般通透脆弱的心。

但黎裏有時懷疑,他們?努力做這?些,有沒有意義。這?些年,她依然?目睹了真實?世?界網絡世?界的各類傷害,包括她自己。

她狂暴的、毀天滅地又衝破一切的個人風格獨樹一幟,吸引了大批年輕死忠擁躉。不管去哪個國?家哪地音樂節演出,總有膚色、眼瞳、發色各異的青年們?為她瘋狂,為她呐喊。

終有一天,她的名氣大到傳回國?內。

歐美出了個很有名的鼓手?lili,居然?是個華人女生,太難得,是家底很優秀的移民吧。扒一扒,原來是當初參加過《燃爆鼓手?》的黎裏,進步這?麽大?脫胎換骨了一樣。她怎麽會這?麽厲害,明明背景很普通的,甚至不堪。

再一扒,「她家裏出過殺人犯。」「這?殺人犯還?出獄了,有她這?麽個有名氣的妹妹,那殺人犯現在應該過得很不錯吧。」「真惡心。支持這?種人等於支持殺人犯。」「有沒有把她的事跡翻譯了掛去外網科普下?」

謝菡氣到大罵。不過黎裏走得太高太遠,那些人觸不到她了。真有人拿英語科普過,但外頭?lili的粉絲認為她從那樣困難的地獄模式走到如?今的高度,太心疼太勵誌太狠烈,更愛她了。最終沒能影響lili半分?。

黎裏這?些年心越來越硬,進化得刀槍不入,對紛言渾不在意。隻是,她莫名想起當初燕羽說,一定?要讓她出去。一刹那,她硬邦邦的心豁然?裂開一道峽穀,夏天的暴雨衝刷而下,摧枯拉朽,像一場窒息的泥石流。

她當時穿著貼亮片的晚禮裙,頭?發挽成髻,在某頒獎晚會結束後的晚宴上。她看著金碧輝煌的大廳、香檳美酒、燕尾服禮裙,忽然?呼吸困難,窒息到痛,匆匆離開晚宴,連獎杯都?忘了拿。她回家換了身衣服,連夜飛回國?內。

燕羽去世?後不久,燕回南和於佩敏帶著燕聖雨搬離江州,去了梁城。他們?給過黎裏家裏大門的鑰匙,說任何時候她想回去,都?可以?去看看。

黎裏推開房門,空氣裏撲麵全?是燕羽的氣息,幹燥的洗衣液清新味。她看著擺滿獎杯證書的展示櫃,塞滿樂器盒的櫃子?,他的書桌。她在他床旁的沙發上坐了許久。

出門後上江堤。初夏時節,江水奔流。黎裏走去涼溪橋船廠,船海裏的草更深了,船也愈發破敗。棚架的天頂漏出更大片的洞,藍天映在上邊。

她慢慢從龍門吊旁走過,沒敢靠近,也沒抬頭?看。

她走到小屋,開鎖進去,熟悉的潮濕的空氣透著一絲腐朽,帶著關於他的記憶撲麵而來。像是燕羽的魂靈突然?奔湧過來,結實?給了她一個擁抱。

幽風穿透,拂動裙擺,她晃了晃神,望著覆了灰塵的空屋子?,有些怔愣地抬起手?,擁抱住一個看不見的人。

黎裏喘著氣,緩了會兒,拉開後門。香樟樹下的草坪上,燕羽的墓靜靜在那兒。

她燒了香,從兜裏拿出各個國?家不同麵值圖案的硬幣,放在他墓前。過去數年,每次來她都?帶著硬幣。

除夕和清明時,會碰上燕回南一家三口,帶著長明燈和糯米團子?,有次放了家人的合照。第二年就被雨水打散了。但黎裏的硬幣一直留在土裏。

燕回南老了許多,人也靜了。但燕聖雨很明亮,看得出童年幸福。

頭?一兩年,燕聖雨還?小,每次來,他都?說:“哥哥就在那裏啊,我看見了。”

“哥哥還?和我說話了,叫我聽爸爸媽媽的話。”

“哥哥說,黎裏瘦了。要多吃飯。”

但他上小學後,就不說了。他看不見了。

黎裏覺得他一直都?在。在她的夢裏,在小屋裏,在舞台的燈光裏。

“這?個硬幣是印度的。”黎裏說,“他們?的硬幣很搞笑,圖案是手?指比劃的一二三。”

她給他細數著每個硬幣的來曆,每一段都?是她走過的路途,看過的風景。

“放心,我現在過得挺好。我媽媽、哥哥也一切都?好。那天我哥問我怎麽不談戀愛。我懶得講。沒碰上再讓我心動的人。愛過你這?樣的,被你這?樣的愛過,再喜歡別人,就很難。”她笑笑,“剛開始幾年,不敢看你的視頻,聽你的音樂。現在能看了。我們?弦望比賽那會兒,好年輕啊。”

年輕得像此刻墓碑上燕羽的照片。

“知道嗎,你的帳號現在成了傾訴地,很多抑鬱的人,受過侵害的人都?在你那兒傾訴。昨天去看,居然?有一千萬留言了。看來世?上憂傷的人很多。我還?好,一切都?好,就是……很想你。”

很想。每天都?想。但,她沒跟任何人說過,他們?都?以?為她放下了,走過去了。嗬,那可是燕羽誒,哪兒那麽好放下。

她臉上笑容淡了些。清風吹著,她低頭?捋發絲。

“謝菡很照顧我,她特別搞笑。我就是……過得很好的時候,取得成績的時候,很遺憾……你……”

她哽住,紅著眼睛扭頭?看奔流的江水,輕聲:“我忘了和你說,我想過很多次,我們?長大了之後會是什麽樣子?。但我沒想到,你沒長大。我隻是覺得,太早了。才19歲。”

是啊,多遺憾啊。

黎裏回頭?看他。墓碑上是他江藝入學時的證件照,燕羽穿著白襯衫,臉上撒了一整個春天的陽光,膚白唇紅,眼瞳湛黑。

她跪過去,輕輕撫摸他的臉,冰冰涼涼的。她湊近了,親吻他,唇角彎起,眼淚卻落下。

燕羽,我灰暗人生裏最寶貴的玻璃。

下次再遇到,給我一顆完整的,好不好。我一定?好好捧著,不許任何人摔碎他。

她吻了他好一會兒,坐回來,擦去臉上的淚。而就在這?一瞬,薄雲移開,一束燦爛的光從香樟樹稍流瀉下來。像是某種啟示與回應。

她驚訝看著光線裏飛舞的塵埃,怔住。那無數細小的微塵,在陽光下像閃爍的粉晶,美好而溫暖。他說過,要變成一粒塵。

那束光有著很溫暖,很真實?的觸覺,是他的懷抱。是他化作了光影吧。

黎裏微笑著睜開眼,光與微塵仍盛大地縈繞著她,包裹著她。好溫暖啊。她靠在碑上,有些犯困了,陽光在眼睫上跳躍,她輕輕闔了眼小憩。風在吹,樹在搖,她睡了過去。

沒關係,終有一天,我們?會再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