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chapter 115
黎裏當晚就給?燕回南和?於佩敏打電話, 告訴他?們發生了什麽事。講到燕羽砸了琵琶時,她?哭出了聲。
燕父燕母也知大事不妙,連夜趕了飛機來。
燕羽入院後身體反應很嚴重。當夜淩晨, 藥效褪後, 他?醒過來, 應激性呼吸困難,渾身?抽搐;頭痛胸痛到慘叫打滾,全?靠護士又推藥才睡死過去。
黎裏沒見過他?這般慘狀,恐懼到無聲,淚流不止。
之後,他?一直昏迷,嚴格來說,是介於夢與醒之間。
他?頻繁地做惡夢,惡鬼追他?, 惡人欺辱他?。他?掙紮,反抗, 沒有任何作用。他?不斷地墜落,蘇醒, 疼痛;墜落, 又蘇醒,又疼痛。周而複始。
第三天早上, 他?模糊醒來, 黎裏趴在床邊。身?體幾天的折磨消耗,他?已經?沒力氣了, 手顫顫抬起, 想碰一碰她?,但無力地垂掉下來。
黎裏一下醒了, 問:“你怎麽樣,哪兒不舒服?”
燕羽臉色蒼白,右頰一道紅傷痕,望著她?,眼神?執拗。
“燕羽?”
他?無厘頭地說:“要再選一次,不離開江州了,哪兒也不去?,隻認識你。”
“你怎麽會不離開江州呢,你愛琵琶啊,但江州太?小了。”
“那就,在遇見琵琶之前,先遇見你。”
黎裏含緊嘴唇,沒吭聲,霧氣在眼中浮起。
“黎裏,”他?虛弱說,“我可能好不了了。對不起。”
黎裏鼻子一酸。
他?眼中噙了淚:“對不起,我一生沒有傷害過任何人,卻可能會傷害你。”
一行清淚悔恨無力,從眼角滑入鬢角。
黎裏哽咽:“你沒有傷害我。從我們第一眼認識到現在,你一次都沒有傷害過我。你也不會,燕羽……”
可他?不知?聽沒聽見,睫毛還沾著淚花,眼皮已垂耷下去?,昏睡了。
待到中午他?再醒時,又望住黎裏,仍是望許久,像要把她?記住似的。
那目光看得黎裏心碎,卻努力微笑:“幹嘛這麽看我?”
燕羽輕聲:“我現在跟高曉飛打架,肯定打不贏了。”
又是無厘頭而沒來由的一句話。
黎裏問:“幹嘛要跟他?打架?那種人,也不怕傷你的手。”
燕羽沒做聲,隻是默默望著她?,望著望著,就又流了淚。
黎裏起先不明白,等他?又模糊睡著,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當初在學校,因高曉飛傳她?謠言,他?狠揍過他?。那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主動打架。
他?剛那句話的意思是:要是現在,我保護不了你了。
是啊,他?做夢了。夢到有人傷害她?,但他?沒有力氣,身?體也動不了。急到發瘋卻不受控製,根本保護不了她?。醒來就心痛地落淚了。
到了下午,他?又從噩夢中驚醒,脖子上全?是汗。那時,窗外夏天的天空藍得純粹,沒有一絲雲彩。
黎裏守在他?身?邊,問:“喝點水好不好?”
燕羽虛弱地點點頭。
於佩敏把床頭搖起來一點,燕回南遞來水杯,說:“又做惡夢了?”
燕羽嘴唇幹枯,眼神?茫然:“很奇怪,夢見宮教授變成壞人。不知?道為什麽做這種夢。”
燕回南摸摸他?的頭,說:“宮教授怎麽會是壞人呢?”
黎裏心微沉。明白他?對這世界的最後一些信任,正在瓦解。他?內心的秩序已開始一片片崩塌。
燕羽喝了點水,望著虛空發呆,並未立刻睡去?。
於佩敏問:“要不要把床放下,躺一會兒?”
他?搖了搖頭。
“那跟爸爸媽媽說會兒話,好不好?或者?,你要是累,就算了。不說。”
“爸爸。”燕羽說,“你說的話,是對的。”
燕回南不解:“什麽話?”
“你說,這個世界,有些既定的東西不屬於普通人,再努力也得不到。靠自己走得再高,也有天生更高的人來欺你。普通人活著,就是被壓榨被掠奪的。”
因生病,燕羽臉色更清淩蒼白了,人沒力,話說得慢而平,“我記得,那天坐在家?門口台階上,你跟我說這些話,院子裏落了一地的櫻花。”
他?說到此處,眼神?空洞起來,似乎在回憶那天的落櫻。
燕回南大愕,忙勸:“不是的兒子,那都是我說的渾話!你不是,知?道嗎?你已經?很厲害、很強大了。你現在多優秀啊,就再沒見過有你這麽好這麽優秀的孩子。”
燕羽不知?聽也沒聽,氣息像一縷絲:“這麽多年,我以為是我沒反抗,所以會輸。可其實,反不反抗,都是一樣的結果。生來就注定的。”
他?保護不了黎裏,保護不了自己,保護不了他?的家?。也爭取不到公義?。身?而為人殘留的最後一絲力量、尊嚴都被摧毀——他?保護不了任何他?在乎的人。哪怕憑自己咬牙努力到如今,奮鬥得到所有,卻依然是可以隨意被踐踏的。
就像他?的一個噩夢裏,出現了黎裏和?一個小孩。可有很多的惡人圍攻,他?保護不了黎裏和?她?懷裏的小孩。最後,他?像他?爸爸一樣,活在一生的悔恨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燕羽輕聲道:“爸爸,我就是不同層麵上的,另一個你。”
黎裏聽言,心狠狠墜落,摔砸得四?分五裂。
她?忽然意識到,對他?最致命的打擊,並不是十二歲時的身?體傷害,而是如今的精神?摧殘。
摧毀他?的也不是所謂性侵,而是世界觀的崩塌。他?要活下去?,就必須接受這個世界是醜陋肮髒的。那為什麽不去?那個玻璃般的世界呢?有那麽個世界吧,更幹淨,更透明。
黎裏一瞬要湧淚,怕影響他?,以接水為由,慌忙跑出去?。
燕羽呆望著她?離去?的方向,望著她?背影消失後那空**的門洞。
燕回南心如刀絞,痛苦嘶聲:“兒子,你怎麽會是我呢?你比我好幾萬倍,你不會是我,也不會有這樣的命運。你現在生著病,身?體很脆弱。先不要胡思亂想,越想越轉不過來。我們好好休息,等身?體好了再想,好不好?”
燕羽將眼神?收回,蒼白的臉望向他?,朝他?伸手。
燕回南湊近:“怎麽了,孩子?”
燕羽的手觸碰到他?略顯花白的鬢角,拂了拂,燕回南霎時紅了眼。
燕羽眼睛很輕地彎了下:“爸爸,我知?道你不容易;知?道當年,你有苦處,你很難。我也知?道,你盡力了。我不怪你。”
這是他?第一次對父親說這種話,燕回南死?忍著,眼睛血紅。
燕羽喘了口氣:“你是個好爸爸,所以老?天又給?了你一次當爸爸的機會,給?了你一個好的孩子。好好教燕聖雨吧。”他?說,“你們是很好的父母。現在家?裏條件好了,好好把他?養大,不要再讓他?受欺負。他?會勝過我的。我也希望他?勝過我。”
燕回南承受不住,霎時嚎啕:“是我賣兒子!是我賣兒子啊!”他?猛地打自己臉,抽自己巴掌,抽得臉頰血紅,嘴角裂開。於佩敏攔抱住他?,放聲嚎哭。
燕羽偏過頭去?,不看他?們了。
“以前掙的錢,在你們那裏。版權,將來都會是你們的。來帝洲後掙的,在我卡裏。我要留給?黎裏。如果我走了,一定要給?她?。不然,我死?了也會怪你們。”
於佩敏大哭:“你別想這些,你會好的。就算為了黎裏行不行?我知?道你對我跟你爸爸失望,覺得哪怕你走了,我們還有燕聖雨。那你想想,黎裏呢?她?還有什麽?她?這孩子從小那麽苦,你走了她?還有什麽呀?!”
燕羽嘴唇發抖,頃刻間落下兩行淚。驀地一陣撕裂般的痛苦驅使著他?俯身?,哇地一大灘清水嘔吐進垃圾桶。
他?反複作嘔,卻沒東西能吐,差點把膽汁嘔出來。母親哭著給?他?拍背擦汗,他?複躺回**,闔著眼喘氣,胸膛劇烈起伏。
黎裏打了熱水回來,眼睛濕潤,剛擦拭過;見病房裏哭成這樣,有些怔愣。
燕回南拉了於佩敏出去?,讓他?倆處一會兒。
燕羽聽到她?腳步聲,疲憊睜眼,也不說話,靜望著她?,一張臉蒼白得像透明的玻璃紙。
“在想什麽?”
“就想看著你。”
兩人就那樣對望著,含著無盡的心酸與疼惜、不舍與愛戀。
黎裏哽咽:“會後悔嗎?”
燕羽知?道她?意思,搖了搖頭:“一點都不。哪怕結局改變不了。我也沒什麽遺憾了。還是開心,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
他?微微笑了。隻是在病中,那笑容格外蒼白虛弱。黎裏心酸,含了薄淚:“是不是我害了你。是我讓你想要反抗了,可結果……燕羽,我懂那種感受,本來或許沒什麽,可拚盡全?力,冤屈卻沒解決,就會更痛苦千百倍……”
“不是……”燕羽握住她?手,阻止了她?的繼續;他?見她?痛苦自責,心痛之下急切起來,“我說了,一點都不後悔,我很高興做了這件事。”他?目光緊鎖著她?,“黎裏,認識你,和?你在一起,是我人生最好的日子。我隻是,覺得自己不太?好。”
他?情緒翻湧地說完,太?疲累,閉了閉眼。
“你是有鑽石心的女孩。我真想像你那樣,但我卻太?脆弱,玻璃一樣。”他?說,“對不起,我不是顆鑽石。”
“沒關係。我偏偏喜歡玻璃。”她?微笑,淚落。
燕羽怔住,濕潤的眼神?凝望住她?。
“我就喜歡這樣的你,總是心軟,總是溫柔。”她?趴到床邊,手拂他?臉頰,“你很堅強,真的。隻是遭遇的太?過。不要自責。”
“有人天生能跑很快,有人怎麽都跑不快。有人很容易累,有人怎麽都不累。我或許天生心大,你呢,你可能就是一個跑不快的小孩,所以總是淋雨。但這不是你的錯。隻是,你的傘來得有點遲。”一股巨大的悲痛將她?攫住,她?嗚咽,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來得太?遲了……我也好遺憾,遺憾沒有來得更早,在那些傷還沒有那麽深的時候。是不是這樣就會好一點。我好遺憾啊。”
“別哭。”他?似乎也幻想了下,抹去?她?的淚,“要是有天……你不要怪我,不是我不努力。但有時,我控製不住。”
“我知?道你盡力了,我不會怪你。但你能不能堅持一下。道別,再遲一點。能多一天是一天。”她?心碎哭道,“我還沒準備好。”
他?輕聲:“什麽時候能準備好?”
“什麽時候都不能!”淬著劇痛的恐懼感把她?死?死?鎖緊,她?驟然淚崩,“什麽時候都不能!七十歲的時候,不行,八十歲……九十歲才行!”
她?太?害怕了,這些天壓抑的痛苦悲傷潮水般將她?淹沒。她?懼怕他?下一秒就會離開,從她?眼前消失。仿佛此生從未如此刻這般恐懼,她?伏在他?懷裏,怨恨大哭起來:“我恨他?們一家?!我要殺了他?們!我要殺了他?們!同歸於盡!全?部去?死?!”
她?嚎啕不已,哭得渾身?顫抖,脖子背後全?是熱汗。
燕羽摟住她?,臉頰貼在她?腦袋上,淚滴進發裏。她?的痛苦她?的恐懼,順著她?顫抖的身?體和?她?的哭聲,傳抵他?心裏。
她?緊緊將他?箍住,像攥著唯一的所有物?。她?徹底失控,嚎啕嘶聲:“我要殺了他?們!我一定要殺了他?們!!”
她?激烈的慘叫引來護士。幾個護士見兩人摟在一起,哭到崩潰;趕緊將黎裏拉開,摁到一旁病**。她?哭到呼吸不暢,不停顫抖。護士們兩邊安撫,好不容易將兩人平息下去?。
黎裏太?累太?痛,宣泄釋放後,一覺沉沉睡去?。
等她?醒來,是又一個天亮。窗外,夏季的天空更藍了,陽光也明媚。
燕羽穿著病號服,在隔壁**,很慢地在吃早餐。她?盯著他?看,天光透過窗子灑在他?身?上,籠著層淡淡的光暈。
燕羽察覺她?醒了,扭頭看她?,眼睛彎了彎。她?怔了怔,他?狀態比昨天好了許多。
於佩敏看著也輕鬆了些,說:“黎裏,你跟燕羽一起吃早餐吧。”
黎裏下床爬去?他?**。小桌上擺著白米粥、牛奶、饅頭和?雞蛋羹。他?胃口還行,竟吃了不少。
黎裏見他?精神?竟不錯,愣了愣,問:“昨天睡得很好嗎?”
“很好。沒做噩夢了。”燕羽衝她?淺笑,“很飽地睡了一覺,很舒服。”
她?哦一聲,拿起饅頭咬一口,說:“那多吃點。吃好睡好,身?體好了,心情才會好。”
“嗯。”
他?雖然吃得很慢,但很聽她?的,吃了不少。
飯後,他?下床走動了好幾圈,還去?跟徐醫生單獨聊了會兒。回病房時,天藍得像一塊照相背景布,掛在窗戶上。黎裏正坐在床邊削蘋果。
病房裏很安靜,有刀刃擦過果肉皮輕微的沙沙聲。
燕羽坐去?床邊,低頭看她?。她?削得很認真;緩慢地一手轉著蘋果,一手推著刀刃,蘋果皮一圈一圈,慢慢變長。
她?緊盯著,有些緊張,削到一處以為會斷,差點手抖;但還好沒掉,她?鬆了口氣,繼續慢慢轉刀。
燕羽盯著那晃動的長果皮看了會兒,她?抬眸瞧他?一下,笑了笑。
“你在幹什麽?”
“我剛許了個願。”
“許願?”
“蘋果皮不斷,你就會好。”
燕羽未言,見她?小心翼翼,將果皮削到底,又在蘋果屁股上挖個洞,最後一點皮也完美連接著,一長段嘩啦掉進垃圾桶。
她?眼睛亮起,看向他?:“沒有斷!”
燕羽靜看她?半刻,微笑了:“那你的許願會靈。”
那之後,他?睡眠變好,胃口漸回,竟真慢慢好轉起來;在醫院住了些天,醫生檢查無虞,出院了。
出院後,燕羽去?學校找了宮政之教授,說想轉去?作曲專業,重讀大一。
宮政之很震驚。
他?知?道燕羽住院一周,猜到了怎麽回事。但以為這次他?會像以前那樣好起來,卻沒想他?做出這種決定:“作曲專業?什麽意思?”
窗邊陽光太?亮,照得燕羽臉色虛白,他?沉默了許久,還是艱難。話說出來,沒那麽容易:“不學琵琶了。”
“你……”宮政之驚愕得從椅子上站起,急急走了幾步,問,“你那天是不是聽到什麽了?”
燕羽沒講話。
“你這孩子!”一貫沉定的教授難得急了,“這樣吧,你不想進協會,就別再去?了。什麽研討、文化周、比賽,不管什麽活動,不想參加,全?都不參加!你就好好當你的大學生,好好在大學裏學習。”
燕羽還是沒做聲,眼眶紅了。
“你走到今天多不容易,多難呐!”宮政之痛心不已,眼睛濕了,“燕羽,不是什麽人隨隨便便能走到像你今天這樣的。你知?道這……這有多可惜嗎?!你那麽喜歡那麽熱愛琵琶,你舍得嗎?燕羽——”
“教授。”燕羽聽不下去?了,倉促打斷。他?看著他?,很勉強地彎了下唇角,“這場仗裏,我輸了。但另外一場,我還想贏。我還想活下去?。我也還有放不下,想要保護的人。我想聽醫生建議,遠離這圈子,病治好再說。”
“醫生說要多少年?”
“不知?道,三四?年?很多年?”他?眼神?飄忽,略有躲閃,“或許,那時候再回來;或許,就不回來了。”
宮政之沒吭聲,中年人的鼻尖霎時紅透。
他?格外疼惜燕羽,一來是真的惜才,遇到他?這樣拚命的天才不容易。二來他?也是普通出生,憑著天賦努力與毅力走到如今的位置。
在圈子日益固化全?是世家?的今天,燕羽這樣憑一己之力殺出重圍的天賦者?努力者?,怎能不受青睞,怎能不叫他?扼腕可惜呢?
可如今,實力如他?,也護不住這個學生。
一時間,悲愴上來,教授眼眶全?濕。兩行濁淚滑落。
辦公室裏安安靜靜,燕羽起身?,對他?深深鞠了一躬,說:“這些年,承蒙您關照。叫您失望了。”
……
從辦公室出來,淚霧還未散,碰上唐逸煊。他?聽說他?出現在學校,立刻趕來。再聽他?說了怎麽回事,簡直不敢相信,一頓瘋狂輸出加勸阻。
燕羽隻一句:“我就希望,好好活下去?。”
唐逸煊就卡殼了:“放棄這個,你就好了?”
燕羽看了眼廊外的陽光:“不知?道。但我現在不想彈,所以不彈,就這麽簡單。”
唐逸煊良久道:“如果是這樣,我也不好說了。你怎麽開心怎麽舒服,怎麽來。……燕羽,我知?道你很難,很苦,但會好的吧?我們都希望你好,不論你做什麽。”
“會好吧。”燕羽說。
他?現在,隻想遠離死?亡。
終究,還是舍不得她?,很舍不得。她?……外人隻知?她?瀟灑,堅強。但他?知?道,其實她?很苦的,從小就苦。他?不想丟下她?,讓她?傷心流淚。想讓她?幸福點,就這麽簡單。
再努努力,會好的吧。
他?望向天空,深吸一口氣:燕羽,再努力一點,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