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chapter 102
下午快五點時, 黎裏給燕羽發了條消息:「晚上回家做飯吃吧。」
他沒立刻回複。黎裏起先沒在意,以為他在琴房。她做了幾道完形填空,再看手機, 五點半到飯點了, 他還是沒回消息。
黎裏察覺不對, 打電話過去,沒人接。她收好書包,出了圖書館直奔音樂樓;途徑錄音樓,一群身著文化衫的中學生從裏邊湧出來。
她急著繞過去,卻撞見一張熟悉的臉,愣住:“一諾?你怎麽在這兒??”
一諾比去年高了半個頭,當初那個害羞靦腆卻眼裏光芒閃閃的孩子不見了。麵前這十?一二歲的男孩很沉默,黑眼睛憂鬱地看著她:“姐姐。”
“你……”黎裏看到他文化衫上“陳乾商琵琶藝術學校”的字樣,怔了怔, “你還記得那個彈琵琶的哥哥嗎?他當初是不是跟你說過什麽話?”
“我?剛才碰見哥哥了。他很生氣我?沒聽他的話,我?覺得……”小孩說到這兒?, 眼中含淚,嘴巴可憐地抖了抖, “他以後不會理我?了。”
黎裏心一沉, 預感出事了,但還是扶住一諾肩膀, 竭力?寬慰:“他不會生你的氣, 隻是心疼你,希望你保護自?己。他真的不會生氣的。”他停了抽泣, 她又問, “然?後呢,他去哪兒?了?”
一諾搖頭:“我?不知?道, 他走了。”
他的同學們陸陸續續出來,一諾說:“姐姐,我?要走了。”黎裏看見他電話手表,忙說:“我?記個號碼。”
一諾告訴她了,表情相當無助。
黎裏看得心疼,但此刻也別無他法:“我?先去找他,等?有?空了,我?們一起去找你,好嗎?他真的不會生你的氣。”
一諾又含淚點頭,跟著同學們走了。
黎裏跑去音樂樓問,琴房阿姨說燕羽下午就沒來;她立刻給崔讓打電話問燕羽在不在宿舍,崔讓找了說不在。
“你去洗手間、淋浴間都找一下。”
崔讓覺得奇怪,但還是按她說的去了,都沒有?。
黎裏掛了電話又打給燕羽,還是沒人接。她站在冷風呼嘯的黃昏,嚇得渾身發抖,心一度度發涼,正絕望地想要聯係於佩敏,一個帝洲區號的座機電話進來了,並非騷擾電話。她立刻接起:“喂?”
對方聲音溫和而耳熟:“是黎裏嗎?我?是徐醫生。”
……
黎裏趕到醫院病房時,燕羽躺在病**,雙眼緊閉,麵容沉靜。要不是他脖子上纏著的紗布,她會以為他隻是睡著了。
他右手掛著點滴,冰冰涼涼的。她雙手為他捂著,顫吸了口氣。
她原不知?一諾究竟發生什麽,但從一諾口裏的“他很生氣”,以及此刻他的狀態,她能?猜到。
像是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到她頭頂。她捂著他冰涼的手,深深弓下腰去,彎曲的脊背像即將?崩斷的弓。
護士走到門邊,很輕地敲下門。黎裏將?燕羽的手塞回被子,隨她去了醫生辦公室。
徐醫生簡單說了下情況。據燕羽表述,一諾被性侵了,且不止一次。至今應該有?十?個月了。燕羽問清楚後,失控斥責了一諾。他無法麵對一諾,也無法麵對自?己,跑了。但他知?道自?己狀態很差,給徐醫生打了電話。徐醫生派車接他來了醫院。
他起初還很平靜,能?講述發生的事。可在徐醫生問他心中是種什麽感受時,他不說話了,開始呼吸困難、情緒激動。
徐醫生認為他應該住院治療,燕羽同意了,竭力?配合著,也被醫生護士一道安撫下來。但回病房時,他忽然?再度失控,拿刀割了脖子。後來醫生強製打了鎮定才順利給他縫合了傷口。
徐醫生拉開抽屜,拿出一個透明小袋子,一把沾滿鮮血的壁紙刀封在袋子裏。
黎裏隻看一眼,捂住眼睛。她壓抑住嘴唇的顫抖,許久後,問:“傷口深嗎?”
“不深,他因為情緒太?激動,反而沒力?氣了。”
她肩膀落下去一點兒?,哽聲:“他答應過我?,買壁紙刀的時候,會跟我?商量的。”
“他好像知?道你會問刀的事。讓我?解釋,他買這把刀是為了做別的事,不是想自?殘。”
黎裏一愣。
徐醫生又說:“其實,他在那麽低落消極的情況下,能?主?動打電話給我?,我?很慶幸。得這個病的人,會羞恥,覺得說出去是一種無能?和軟弱,也不願聯係醫生。我?做了他醫生大半年,才勉勉強強能?聽他吐露半點。”
“我?知?道。但醫生,現在這件事……我?不敢想象對他打擊有?多大。接下來該怎麽辦,他醒了該怎麽辦?”
醫生沉默半刻:“盡量讓他多住一段時間的院,配合治療,先讓情緒穩定下來。你要盡量給他安慰和陪伴。他現在的情況,需要一直有?人守著了。”
後頭這話叫黎裏心裏一沉。
“我?會的,但,我?不是質疑。”黎裏勉強笑了下,很無助,“治療有?用嗎?他以前也住院過很多次……我?不知?道……真的有?用嗎?怎麽……”她太?混亂,低下頭去,聲音小了,忽莫名想哭,哽咽一下又死忍住,“我?知?道他很努力?了,我?也努力?了……可怎麽就這麽難呢?……像一點用都有?。他像是一直都在痛苦裏打轉。”
徐醫生放緩語氣:“首先,治療肯定是有?用的;治也肯定比不治好。但每個人嚴重程度不同。他的情況確實很難。他生病的年紀太?小了,一個人心理發育最關鍵的青春期,秩序完全摧毀,陷入紊亂,一直沒再好好重塑過。家庭、學校對這類病情也看護不當,各種因素導致他時好時壞,反反複複。精神?抑鬱影響了身體健康,身體上的疼痛又反過來折磨加重精神?壓力?。”
“我?明白?。”黎裏點點頭,很快抹掉眼睫上的霧氣,“我?不是懷疑和抱怨,我?隻是太?心疼他,也太?害怕了……我?真的很怕他……”她死死咬了下嘴唇。
“這個病有?時像癌症,陪伴病人的親人也很痛苦。你知?道嗎,曾經有?病人家屬和我?說,舍不得病人離開,又希望他幹脆死了。”
黎裏怔住:“怎麽能?這樣!”
“因為病痛折磨的從來不單單是患者?本身。”徐醫生歎,“也有?病人和我?說,死其實是解脫,讓我?不要救。可能?誰不是當事人,很難了解他們究竟有?多痛苦。生理上的疼痛,心理上的壓抑……而就燕羽的病情,居然?能?技藝精湛地彈琵琶,隻能?解釋為超強的意誌力?、或者?說是對琵琶太?深的執念吧。但是……”她說到這兒?,停下。
黎裏看向她,徐醫生思索一下,還是說:“我?其實給他父母建議過,遠離刺激源,但考慮到他應該不願意,而且究竟有?多大效果也不確定,就沒再提。”
“什麽意思?”
“停學,不再彈琵琶了,遠離這個圈子,至少三四年內不要再接觸。”
“這怎麽可能?呢?不讓他彈琵琶,等?於要他的命。”
“我?明白?。這也隻是我?的設想,不見得一定起效。重度抑鬱已經不是說遠離刺激源就一定會好。隻是我?認為,隻要有?可能?有?希望,就該嚐試。”
黎裏怔忡半刻,問:“您覺得,琵琶也是他的刺激源?”
“琵琶本身不是,反而是他的精神?支柱,某種程度上在拯救他;但琵琶附帶的其他一切,對他是很大刺激和傷害。就比如那位陳姓男士,以及他派係裏的那麽多人,他以後的路,怎麽繞得開?”
黎裏無言許久,搖了下頭:“他不可能?放棄的。”
“是很難,但作為醫生,我?覺得,生命比一切都重要。”
……
由於藥物作用,燕羽第二天?才醒。醒來後,他一直望著窗外?,不知?在看什麽。但窗外?什麽也沒有?,連天?氣都不好,白?蒙蒙的,略顯灰沉。
黎裏端來醫院食堂的粥,可他不吃。她輕聲勸了幾遍,他也不開口,甚至不看她一眼,隻是望著窗外?,那眼神?說不上是空茫又或是執拗。
他又在想他的玻璃世界了。
她知?道,他在精神?極度抑鬱時,會把自?己封閉起來,不和外?界做任何?交流,但她不想太?孤單,所以輕握住他的手。他應激似的顫了下,想縮回去,但力?度和幅度都不太?大。黎裏把他手握緊,他就沒掙脫了,任她握著,也沒回握,像沒有?一點力?氣了。
“燕羽,一諾的事跟你沒關係,不是你的錯。你盡力?了。保護他並不是你的責任。你不要自?責。”
他望著窗外?,不知?聽也沒聽。
“等?你好了,出院了,我?陪你一起去找一諾的爸爸媽媽,救他出來。帶他來看徐醫生,他會慢慢好起來的,好不好?隻要你想去,我?就陪你去。”
他依然?沒反應。
“燕羽,你心裏在想什麽,告訴我?,好不好?不管你說一個字,還是很多話。”她輕聲,“我?希望知?道。”
但他很輕地側過頭去,閉上眼睛。
黎裏的心下墜時,他的手卻稍稍收緊,握了她一下又鬆開,給了她一個疲憊的回應。
接下來兩三天?,燕羽始終不太?好,他絕大部分時候在睡覺,醒來了就放空發呆,一句話也不說。東西也不吃,全靠營養液點滴。
第三天?傍晚,黎裏又端了碗瘦肉粥來,他不吃。她試圖喂,他沉默別過頭去。
黎裏這次沒有?依從他,勺子跟過去;他偏頭,她又跟過來;往複幾次,燕羽垂眸看著嘴邊的勺子,不動了,一直盯著,胸膛開始起伏。
黎裏覺得,他要揮手把勺子打開了;可他沒有?。他像是很生氣,呼吸急促,但最終張口含住勺子,很痛苦地皺眉,艱難地將?那點粥吞下去,仿佛在吞咽最苦的毒藥。
黎裏疼得不行,一瞬想放過他,可不能?。她又舀起一勺粥,遞到他嘴邊。這回,燕羽盯著那勺粥,狠狠皺了眉,生理想嘔吐;但他還是張口含住,像用盡全部的力?量咽了下去。
與此同時,兩行淚從他臉上滑落,滴在他緊攥著的拳頭上。
黎裏一見他那掛著眼淚的慘淡模樣,眼淚唰地掉下來,但她舀了第三勺遞過去。燕羽沒吭聲,掙紮地去咽下第三勺。
他流著淚,她也流著淚。兩人一句話沒有?,隻有?勺子在傳遞。被單上噠噠地滴落出一個個濕潤的圓點。隱忍的抽泣聲一陣接一陣。
燕羽硬撐著吃掉半碗,抹一下臉上的淚,搖了搖頭。黎裏將?碗和勺拿走。他滿臉的淚水和汗水,脖子胸膛全濕了,人靠在**,有?些虛脫。等?她給他擦眼睛時,他才抬眼看向她,看著,眼中便再度含了淚。
黎裏與他對視,也湧出更多眼淚來。兩人皆是一句話不說,相對默默哭了會兒?。
但這次,他吃完沒多久,還沒來得及吃藥,就自?然?睡去了。
次日早上再醒來,他狀態就好了點,不再隻望窗外?,眼神?會落向黎裏了。早餐雖仍隻喝了小半碗粥,但不像前一晚那麽惡心艱難,還多吃了半邊饅頭。
到了下午,他忽然?開口:“阿黎,我?什麽時候能?回家?”
“醫生說多住一段時間比較好,等?身體更好,情緒更好的時候。”
燕羽垂眸想了下,看看自?己的手指,喃喃:“我?四天?沒彈琵琶了。”
黎裏當時正坐在病床邊寫卷子,聽言,手裏的筆停了一下:“徐醫生給你爸媽提過,琵琶,或許也是你的刺激源……”
燕羽很輕地摳了下被單:“嗯?”
“燕羽,你沒有?想過……”
“不想。”他說,“我?不會考慮,你也沒必要講。”
黎裏吸一口氣,沒講話,握著筆看卷子。紙麵的白?光反射得有?些刺眼。
“燕羽,我?希望你活下去。”
“沒有?琵琶,我?活不下去。”
她換種說法:“那,如果說停下來,三四年。我?們把病治好……”
“不可能?,也停不下來。”他忽然?打斷,像是生氣了,盯著她,“琵琶就是我?的另一個世界。因為我?能?活在那裏,我?才能?勉強在這個世界存活。你讓我?跟個空殼子一樣活三四年,不可能?。我?也絕對不允許技術下降。”
“可這圈子裏的人和事一直在刺激你,傷害你,命沒了什麽都沒了!”黎裏一口氣說完,又輕聲勸,“哪怕下降一點、落後一點沒關係的。燕羽,趕得上來的,你已經很好了。”
“有?關係!”他望住她,眼中一瞬含了淚水,疾速的嗓音裏竟透出一絲淒楚,“黎裏,我?這一生都跟琵琶相連,從小到大,我?不遊樂不玩手機不虛度光陰,不管冬天?多冷,夏天?多熱,我?一直在練,從不停下。一個轉弦片段,我?能?練幾千遍;外?頭都說我?輪指厲害。他們不知?道光是一個小指輪,我?練成千上萬遍。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別人枯燥了,放棄了。隻有?我?,”他說到此處,眼睛通紅,狠烈中全是淚,“為了突破瓶頸,我?一直練、一直練,琵琶換了無數根弦,假指甲斷了無數片,也不停。你也以為現在這些是我?天?生就有?、是上天?本來就給我?的嗎?不是。是我?自?己一點一點用無數時間爭取來的。黎裏,我?不可能?放,”他狠狠咬牙,有?著平日裏少見的偏執和瘋狂,“絕對不可能?放。技藝這條路上,比上不去更痛苦的是掉落下來。見過高山,就再也看不下去土丘。”
黎裏望著他,一瞬淚流滿麵。
忽想起謝菡有?次說他柔軟,嗬,怎麽可能??隻有?她知?道,他這人意誌力?強到嚇人、目標堅定得可怕。是啊,能?到他這種程度的人,怎麽可能?軟弱呢?
國樂最講神?韻。他要是沒氣性,沒骨氣,不會取得如今成就,也奏不出那樣神?韻精絕的曲子。
是啊,他骨子裏怎麽可能?是個無所謂的弱者??他要是真柔軟如沙地一樣,傷痕早就愈合了。
偏偏他不是,偏偏他寧折不彎,偏偏那些加之在他身上的傷,跟他刻在皮膚上的割痕一樣,一道一道,他含著血和淚記得清清楚楚,刻骨銘心。麻痹著說不在乎,不去看,可全支離破碎地嵌刻在那裏。
黎裏都明白?,她懂他,她理解他的一切痛苦、夢想、堅持、掙紮、淒恨與悲哀。但當下這一瞬間,她快承受不了。她發現她原來沒那麽強硬,不能?負擔承受所有?的苦難。
她淚落下來,問:“那我?呢?”
燕羽深深望著她,淚水彌漫上眼眶,輕漾著,說:“你是一樣的巫山,我?見過你,這一生眼裏就不會放得下別的人。”
他說:“黎裏,我?會一直喜歡你,隻喜歡你,到我?死為止。”
黎裏輕聲:“那我?寧願你不喜歡我?,不要隨便就死。”
許是太?意外?這句話,燕羽沒能?做出反應。空虛的光橫亙在兩人之間,病房裏很安靜。
良久,他淚落下,很輕地搖了搖頭。
……
又是一個靠鎮定劑沉睡的夜。醫生說,他今晚不會再醒,讓黎裏回家好好休息。
黎裏舍不得,在病房裏守了許久。直至夜裏,才垮著肩膀回到小屋。推門進去,磁吸牆上貼著許多便簽,他們日常的留言記錄在上麵。
她呆望了會兒?,繞過拐角,愣住。書桌上放著兩個朱紅色的首飾盒,一隻小綿羊,一束紅玫瑰在燈光下鮮豔地綻放。雖已過了幾天?,花仍很精神?。
她輕撫著玫瑰花瓣,低頭嗅了嗅,很香。花間夾著一張卡片紙,折開,燕羽的字跡在上邊:
“和你分開兩個小時了,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