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來到客棧的第035天
這個聲音路濯非常熟悉,正是隔壁讓他連著失眠了好幾天的聲音。
路濯懵住,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應,正沉默著,麵前的人阿巴阿巴幾聲,終於說出了正常的語言。
“你,你好,我是賀長樂,論壇id是[微胖的海豹船長],預約了十二點的整形手術,但我有點害怕,所以具體事項還有沒和醫生溝通過,你能幫我……”
他的恐龍睡衣可愛的有些顯眼,惹得後麵的客人們頻頻朝這邊看。
感覺到眾人的視線,賀長樂心裏害怕極了,緊緊抓住小恐龍睡衣的尾巴,麵色越來越白,聲音也越來越小,到最後直接沒聲了。
路濯看出來了,這位恐怕是真社恐。
“先進來吧。”路濯怕嚇到他,盡量放緩聲音,“進來我們慢慢說,你別怕。”
幼崽的聲線和柔和,身上的氣息也暖暖的,很治愈。
賀長樂聽著,稍稍放鬆一些,輕輕說了聲好,跟著路濯進了小隔間。
兩個人在小客廳裏坐下,路濯給賀長樂倒了杯茶,等他情緒緩的差不多後,才出了聲。
“害怕和醫生直接溝通的話,你可以和我說,沒關係的。”路濯朝他笑了笑,“我看你預約的是整形服務,具體是想調整哪裏呢?”
路濯自己看不出來。
他覺得賀長樂長得挺好看的,雖然id裏有微胖兩個字,但本人一點都不胖,清秀可愛根本不需要調整。
“其實是我下錯單了。”賀長樂不好意思地說,“我的需求不是整形,是想……是想修整一下我的語言中樞。”
語言中樞也能修改?
路濯一怔,接著聽到賀長樂問他。
“你聽過海豹的叫聲嗎?”
路濯以前看視頻的時候聽到過,憨態可掬的小海豹趴在冰麵上朝人們阿巴阿巴,超可愛,彈幕滿滿的全是哈哈哈哈。
他點點頭:“聽過,很可愛的,怎麽了?”
可愛?
賀長樂以前也這麽認為,但現在他不這樣想了。
或許是幼崽身上的氣息讓他不自覺的信賴,也或許是有些心事在心裏悶得太久,需要向人傾訴。
賀長樂看著路濯,半晌,鼓起勇氣再次出了聲。
“我是一隻海豹,我……以前不是這樣的。”
小時候的賀長樂並不社恐,而是一隻話多又活潑的快樂小海豹,每天的日常就是和同伴們抓抓魚遊遊泳,再去冰麵上曬曬太陽。
這麽悠閑的過了幾年,後來有一天,族群裏收到了妖怪局推行妖怪基礎教育方案的通知,小海豹便背著行囊,行過千裏來了龍都上學。
還沒到龍都的時候,賀長樂對學校生活充滿了期待,但來學校的第一天,那些期待就盡數成了灰。
報道那天,老師讓他上去做一段自我介紹,賀長樂心裏緊張,開口就是一句阿巴阿巴。
他永遠都忘不了同學們當時的眼神,詫異驚愕,讓他覺得難堪極了。
妖怪修煉出人身後,都能控製自己的天性,但賀長樂是個例外,雖然大多時候是在說人言,但隻要情緒出現波動,無論正麵還是負麵,都會不受控製地發出阿巴阿巴的聲音。
以前在北極,大家都是海豹,也都喜歡阿巴阿巴,賀長樂沒覺得這有什麽問題。
但現在,即便同學們從來沒有當著他的麵說過不好的話,賀長樂也能從他們的眼神裏能看出,自己在他們眼裏是怪異的存在,和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
沒人願意和他玩,沒人願意和他做朋友,他做什麽都是一個人。
小小的海豹崽崽,在離家近兩千公裏的地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
是不是隻要我不再這樣,大家就會喜歡我了?
賀長樂這麽想著,開始有意識的控製自己不那麽說話,但他越想控製越緊張,越緊張就越控製不住。
周圍那種讓他難堪的眼神越來越多。
慢慢的,原本活潑快樂的小海豹變得沉默寡言,他不想說話,也不敢到人群裏去,小海豹成了一隻小蝸牛,把自己窩在殼裏,連觸角都不敢探出一點點。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很多年,到畢業才稍稍好轉。
離開學校後,賀長樂選擇了自由職業,成了一個小宅海豹,每天畫畫圖打打遊戲追追新番看看漫畫買買手辦,三餐不是訂外賣,就是在夜深人靜大家都不在的時候偷偷下去拿。
他覺得這樣挺自在的,沒什麽不好,所以已經很久沒再為那些事煩惱了,但最近,阿巴阿巴再次成了海豹先生的煩惱。
“因為我談戀愛了。”賀長樂重新抱住小恐龍尾巴,有些羞澀的說。
他的男朋友是隻雪豹,兩個人是在客棧的線上相親帖裏認識的。
雪豹先生溫柔又好看,和他也很有共同語言,無論性格還是長相都好像是按著賀長樂的喜好長的。
賀長樂特別喜歡他。
喜歡帶來在意,而在意讓他患得患失。
戀愛八個多月,兩個人經常開視頻通話,雪豹先生的聲音很好聽,尤其笑起來的時候,賀長樂聽著心裏。
但他從來沒有出過聲,即便開著語音,也隻用文字和男朋友交流。
賀長樂害怕。
他知道自己肯定會不受控製地阿巴阿巴,怕自己的戀人像以前的朋友那樣,疏遠他甚至厭惡他。
是的,剛到龍都上學的時候,小海豹其實是有過一個朋友的,那個人沒用怪異的眼神看他,而是用很溫暖的聲音對他說——
“一個人很孤單嗎?那以後就由我來陪著你好啦。”
最初時治愈又溫暖,但慢慢的,一切都成了抱怨。
“你能不能別總是這樣說話?稍微控製一下有那麽難嗎?就算控製不住,聲音能不能小點?”
“你下次阿巴阿巴的時候能不能離我遠點?你都不知道路人怎麽看我的。”
“賀長樂,閉嘴好嗎?”
“我受夠了,以後你別和我走在一起了。”
“……”
賀長樂不想失去自己在這裏唯一的朋友,一直默默忍受著,被凶得再狠也隻是小聲和他說對不起。
後來有一天,學校組織讀書活動,兩個人說好要一起,但到圖書館的時候,賀長樂看到朋友已經和其他同學結成了一組,看到他瞬間移開了視線。
從前形影不離的兩個人,此時仿佛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那天回去,賀長樂猶豫很久,在微信上給朋友發了一條消息。
“和我做朋友,你覺得丟人嗎?”
朋友沒回。
賀長樂盯著消息框等了一夜,然後在第二天黎明到來之前,刪除了他所有的聯係方式。
……
從此他又成了一個人。
越在意,失去的時候就越煎熬,賀長樂深知這一點。
前幾天,是賀長樂和雪豹先生戀愛的一周年,雪豹先生認真又溫柔的說,想要和他見麵。
“我好喜歡你,想要見到你,在你身邊。”
他是這麽說的,聲音被話筒模糊了都特別溫柔。
賀長樂其實也很想見他,所以即便心裏有顧慮,沉默很久後,還是說了好。
說出這個字後,賀長樂開始整夜整夜的失眠,他期待又害怕,一有空就對著鏡子練習說話,讓路濯每晚失眠的聲音就是這麽來的。
很顯然,他失敗了。
眼看著見麵的時間即將來臨,賀長樂越來越慌,最終想到用手術來解決這個問題。
“……就是這樣了。”賀長樂看向路濯,“我知道客棧有相關案例,以前幫一隻有語言障礙的妖怪修複過語言中樞,既然他能行,那我這樣的情況應該也能做的吧?要是能做的話,時間來得及來不及?”
海豹先生和雪豹先生定在十號見麵,這天是五號。
路濯在微信上把賀長樂的事和印畫說了一下,那邊很快給出回複——能做,來得及。
路濯照實告訴賀長樂,說完卻沒帶他上樓去印畫那裏,而是問:“你想好了嗎?”
賀長樂捏了捏懷裏的恐龍尾巴,沒說話。
路濯放緩了聲音,接著問:“或者說,你反感你的天性嗎?”
賀長樂怔住。
他坐在那裏,沉默許久,最終搖了搖頭。
“其實……不反感的。”賀長樂的聲音很輕。“雖然它給我帶來了許多困擾,但它是我的天性啊。”
“雖然沒人喜歡我,但我很喜歡我自己的。”
“我覺得我特別好。”
這些話賀長樂以前也對他的那位朋友說過,當初朋友皺起眉,聲音尖銳到幾乎是在訓斥,說他沒有自尊心不上進,被別人那麽看都不想成為更好了自己。
但什麽才是更好的自己呢?
摒棄天性就是嗎?
賀長樂不這麽覺得。
這次他說這些的時候,一直在偷偷觀察路濯的表情,心想隻要他的表情和之前有一點不同,他就立即噤聲離開。
而路濯沒有,他從始至終靜靜聽著,目光澄澈溫和,帶著賀長樂許久沒見過的純粹善意。
他不反感自己,是願意聽自己說這些的。
賀長樂其實是隻很容易滿足的妖怪,他甚至都不需要別人喜歡自己,隻要不反感,就足夠了。
而路濯其實很高興聽到他這樣說。
“要是你不喜歡自己的天性,覺得沒有它更好的話,我會尊重你的選擇,既然不是這樣,我想,你應該再考慮一下。”
“第一,愛自己是你愛所有人的前提,不應該為了別人的愛而去改編那個讓你喜愛的自己。”
“第二,如果一個人口口聲聲說愛你喜歡你,卻連接受你的天性都做不到,那我覺得這個人並不值得你喜歡,更不值得你為了他去改變自己。”
路濯看著他,眼睛澄澈通透,聲音溫和。
“再說,你還沒有見過他,你怎麽就知道他一定會不喜歡你這樣呢?”
“你應該對自己多點信心,也對你選擇的人多一點信心。”
賀長樂眼神一晃,心像是被一個軟軟的東西撞了一下,讓它微微發顫。
這樣的感覺在他還沒來龍都的時候也有過,但這麽多年過去後,已經很陌生了。
陌生到讓他覺得很無措。
賀長樂無意識地又抓了下恐龍尾巴,低下頭,再次沉默下來。
路濯也不催,靜靜陪他坐在那裏,隔了很久才再次出聲。
“要添熱水嗎?”
給賀長樂倒的茶沒來得及喝,這會兒已經涼了。
“啊?嗯……好的,謝謝。”賀長樂慌亂看他,一雙眼睛圓溜溜。
路濯笑了一下,把茶水倒掉添上熱水,重新送到他手邊。
賀長樂捧起茶杯,上麵的溫度比溫稍稍熱一些,捧在手裏暖暖的,沿著掌心一路融進了他的心髒。
他很喜歡這樣的感覺。
賀長樂捧著茶杯,半晌,點點頭,終於出了聲。
“……好。”
聲音小小的,離得再遠一些都可能聽不到,但很認真。
路濯同樣認真地應了聲好:“別怕,沒關係的,修整語言中樞術後恢複隻需要三天,明天下午做就可以,你還有時間想。”
社恐了很多年的海豹先生,現在已經不知道該怎樣回應別人的善意,最後也隻是看著路濯靦腆笑了一下,再次說了聲好。
路濯看著他比剛進來時輕鬆開心許多的模樣,便也笑了。
兩個人接著聊了差不多半個小時,賀長樂的手機響了,他低頭看了眼屏幕,臉上立即有了笑意。
這笑怪甜的,一看就知道是誰打來的。
海豹先生當然想和戀人說話,就沒繼續在小隔間待,和路濯道別後先一步離開。
小海豹出門上樓,背影歡快,睡衣上的小恐龍尾巴都在不停搖晃。
看到這樣的賀長樂,藺辛幾個人有些驚訝。
“嗯?我沒看錯吧?剛才過去的那隻是是小路隔壁那隻小海豹嗎?”
“應該是的吧?整間客棧穿小恐龍睡衣的人就他一個,嘶,什麽時候這麽活潑了?”
幾個人心裏同時升起問號。
印象裏這隻海豹宅到了極點,輕易不出房間,偶爾出來了也是低頭從人們身邊匆匆走過,一副‘別看我也別和我說話當我不存在就好了的’自閉模樣。
“因為小路很治愈啊。”嘰嘰閑著沒事,蹲在小隔間外麵聽了全程,“我們路崽超棒的。”
“那確實。”藺辛深以為然,幼崽很治愈這件事,從楊戩那回就能看出來了。
不愧是他們客棧最軟最溫暖的崽。
小藺道長這麽想著,心裏與有榮焉,接著聽到顧九章的聲音在旁邊響了起來。
“還有一個人需要治愈呢。”
“誰?”
“陸先生啊。”
顧九章朝前一指,幾個人看過去,一眼看到了剛從外麵走進來的陸封識。
他身上的煞霧比之前更重了一些,色澤深沉,像是在身周暈了一團濃墨。
小掌櫃看了想沉默。
這種客棧修繕費用單離自己越來越近的危機感是怎麽回事?
顧九章和楊戩同樣很擔心陸封識煞意失控的問題:“讓他們倆長時間近距離待在一起的辦法想好了嗎?”
“……”
藺辛惆悵揉眉心,用行動告訴了他們答案。
行吧,看來都是白給。
幾個人也想不到什麽辦法,隻能跟著小道長一起惆悵。
惆悵間,陸封識從外麵走進來,沒上樓,而是往前輕輕敲響了小隔間的門。
嗯嗯嗯?
這隻凶神又找我們可愛幼崽做什麽?
看著凶神冷冰冰的樣子,客人們總覺得他要對小崽崽做什麽凶殘的事,悄咪咪往那邊瞄。
而小隔間的門很快開了。
路濯站在門後,看陸封識晃晃尾巴:“陸先生,怎麽了?”
客人們看到,陸封識身上的煞意和那種又凶又冷的感覺在看到路濯的瞬間淡去很多。
他看著陸封識,眼睛一如既往的深邃好看,聲音也一如既往的低沉好聽,說。
“和我出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