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北鎮撫司衙門不同於往常衙門, 大抵是因著與這裏聯係起來的皆是酷刑重案,故而這裏?看起?來都要更陰沉壓抑幾分。

尋常人進了北鎮撫司的門,隻是看看門頭那幾隻凶獸,也要立時噤若寒蟬。

若不是沾著假銀票的“光”, 似鯰魚佬之流, 隻怕一輩子也踏不進這種地方。

不過陸懷熠對這裏已然是熟的不能再熟了。

他同謝安朔消磨了兩個時辰, 非是跟謝安朔“公事公辦”地走?完流程才放人出?去。

等陸懷熠踱步進牢房時,天色都已經暗了。

陸懷熠斜倚在圈椅上坐下, 隨即皺起?眉頭,伸手扇了扇這地方撲麵而來的味道。

興許是因著這牢房曾經“招待”過數不清的人, 故而牆角血漬層疊, 透出?隱隱暗紅,人血混合著尿遺, 透出?一股曆久彌新?的腥臊。

見得旗官們將鯰魚佬按在刑凳上,陸懷熠索性起?身將兩隻手往桌上一撐,朝四下打量一圈:“嘖, 這裏?實在不是人待的地方,我?一會也待不下去, 你要不還?是一口?氣把知道的全都交代了吧?”

“這樣你不為難我?, 我?也就不為難你。”

然而鯰魚佬縮了縮脖子?,一時間好似真的變成了一條聽不懂人話的鯰魚, 認定了沉默是金,坐在椅子?上半個字也不肯吐露。

陸懷熠抬眸睨他一眼, 霎時間被氣笑了:“得,臉已經給過你了, 你非不要。”

“那進了北鎮,沒點見麵禮哪能行呢?”

他在桌子?上撥弄幾下他的骰子?, 骰子?旋了幾圈,很快便停了下來。

露出?的點數是五點。

陸巡隨即上前,也不必什麽吩咐,便徑直抓起?鯰魚佬的手,扳著小指撅了下去。

一聲骨裂的“哢擦”聲隨即傳來,慘叫頓時響徹了周遭一片。

十指連心,痛徹心扉。

鯰魚佬疼得額頭青筋直冒,冷汗沁了一頭,登時腿肚子?一軟幾要跪在地上,然而卻被周遭的幾個旗官狠狠壓回了凳子?。

陸懷熠瞧著眼前殺豬似的場麵,懶洋洋地堵起?了耳朵。

“瞧著也挺大一塊頭,怎麽這點疼都受不了?還?有九根手指頭沒掰呢,你也未免太吵了點。”

他說著,便又開始撥弄桌上的兩顆骰子?。

鯰魚佬見狀,頓時眸子?一縮。

他被人按在刑凳上,掙又掙不脫,一張嘴開開合合幾許,終究還?是沒能念叨出?半個字。

不過陸懷熠的骰子?並?沒有興致等他猶豫出?個什麽結果來,隻等得骰子?一落,陸巡便眼疾手快地上前,二話不說撅折了他的食指。

“啊……”慘叫聲再次傳來。

陸懷熠這一回卻並?不動容,抬手就又要撥第三次骰子?。

“陸巡,這會要是重了點數,你記得把他的指頭給他扭回去。”

鯰魚佬終於慌了,他望向自己手,隻見得兩根指頭詭異地扭曲著。這手他抬起?來也不是,放下去也不是,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安放。

他求饒似的連忙道:“我?……我?說……”

“你別撥了。”

陸懷熠抓起?骰子?拋了兩下:“那你最好十句話交代完。”

“不然我?的骰子?嫌這地方臭,會自己從?我?手心裏?跳到桌子?上去。”

鯰魚佬疼得直喘,一時恨不能立馬竹筒倒豆子?:“我?們的頭兒叫苟七,假銀票都是他印的,他會雕板子?。”

“苟七?”陸巡的目光頓了頓,立時睨向鯰魚佬。

鯰魚佬打了個寒噤,連忙小雞啄米似的點點頭:“不錯,就是苟七,他以前就做過這印假銀票的勾當?,如今自然是手到擒來。”

“先?前還?有個叫吳管家的,每次來告訴我?們印多少?,怎麽印。從?前都印五十兩一百兩的,但是今年忽然就隻印五兩了。”

“吳管家?”陸懷熠輕輕挑眉:“正名?叫什麽?”

鯰魚佬一愣,後知後覺地搖搖頭:“不知道。”

“他同我?們不是一夥,我?們也沒見過他兩回,他每次來都是和苟七說話。”

“苟七管他叫吳管家,旁的我?們就不知道了。”

陸懷熠百無聊賴地抽起?抄回來的銀票瞧了瞧:“這便是你們印的?”

鯰魚佬扁了扁嘴,一時似是在斟酌說辭。

陸懷熠便有些沒耐心地拋了拋骰子?。

鯰魚佬一僵,連忙便脫口?而出?道:“我?們跟著苟七多年,抽假票吃過水都是默認的規矩。從?前印的錢大,我?們的油水也大,如今隻有五兩的銀票,我?們這些幹活的都不夠塞牙縫。”

“我?們跟苟七說過一次,可苟七卻把我?們搏了回來,還?說我?們懂個‘屁’。”

“我?們一合計,與其跟著他這麽窩窩囊囊,還?不如把雕版偷出?來自己印。反正有膽子?賺大錢,沒膽子?吃幹鹽,都是輕車熟路的活,花錢還?能花不出?去?”

陸懷熠嗤笑一聲:“印票的油紙和雕板子?在哪?”

“在智妙寺的經閣裏?。”

“那裏?的經閣大,把東西擱在印經的雕版中間,就是染了油墨汙跡,旁人也輕易發覺不了。”

陸懷熠勾起?唇角:“那你們倒還?挺聰明??”

“陸巡,別掰指頭了,讓人給他玩完了玩玩別的,看看吐幹淨沒有。”

錦衣衛中的刑罰,尋常人怎麽會沒有耳聞?

鯰魚佬打了個寒噤,頓時怒目圓睜:“你……你方才答應過,隻要我?說了,你就……”

“我?就怎麽?”陸懷熠迫不及待地往門外走?,臨了還?不忘回過頭調笑一聲:“你怎麽這麽傻?我?可什麽都沒答應過你。”

“再說,你交代的好像超過十句話了。”

言罷,他覺得著實是難再忍耐這地方的味道了,便忙不迭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直走?到衙門的大門外,他才抖了抖自己的衣裳,儼然生怕少?個一時半刻就會被醃的入了味。

陸巡上前拱拱手:“世子?,我?這就帶人去智妙寺。”

陸懷熠點點頭,正要再說點什麽,就見得紅芍正站在門前,直直朝他迎過來。

紅芍邊走?邊說,儼然一臉焦急:“六爺,芫娘今日去智妙寺,趕車的說找不見她了。”

“我?們幾個也不知道怎麽辦,孫師父說來如今隻有找你……”

“芫娘去了智妙寺?”陸懷熠蹙眉。

紅芍點點頭:“智妙寺如今快要辦大法?會了,芫娘早晨帶著做好的素齋去寺裏?,誰知道就找不著人了。”

陸懷熠眸子?一縮,心下頓時氤氳起?一種不詳的預感。

他忙不迭回頭:“陸巡,跟我?上山,去智妙寺,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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芫娘也不知睡了多久。

她隻夢見自己墜進了煉獄。

四周盤桓滿了魑魅魍魎,她躲無可躲,避無可避,便一腳踩空,踏入裹滿炎漿的火海。

她想逃跑,可滿目赤紅遮天蔽日,除過灼灼焰火,四周什麽也瞧不見。

芫娘怕極了,隻覺得蒸騰的熱浪快要將她整個人都融化?掉。

她眉頭輕蹙,霎時間從?這噩夢中轉醒過來。再定睛一瞧,她方見窗外早已被火光映紅。

著火了。

如今她雖從?夢中轉醒過來,可卻不嚳是落入一場真正的噩夢。

芫娘揉了揉脹痛的額角,連忙從?地上爬將起?來,可是她被困在一個不大的空間裏?,眼前的門緊閉著,她怎麽也推不開。

她強撐著想要出?去,可任是如何拍打,那動靜都微乎其微。

她這才開口?大呼:“救命……”

然而方才一張開嘴,四下的濃煙便朝著她席卷而來,嗆得她一時間張不開嘴。

她越想說話,就越是難受,最後隻能化?作一串連綿不絕的咳嗽。

現下入了夜,寺中的僧人本就不多,此時大都入睡,並?無人發覺著火。

芫娘周圍不斷傳來木材被火燒焦裂開的“劈啪”聲,四周變得越來越扭曲,好似一隻怪物朝著芫娘張開了血盆大口?,隨時能將她一口?鯨吞。

芫娘被嗆得快要窒氣,她被熱浪吹來拂去,好似一根離根的漂萍,無處可依。

她無力地拍打著門,隻覺得眼前變得越來越模糊。

也不知道是因著濃煙,還?是因著害怕,她隻覺得自己眼角發濕。

她想,她會死在這個沒人知道的地方了。

她永遠也見不到爹娘和哥哥,見不到紅芍和師父,還?有那個騙了她卻讓她怎麽都放不下的陸老六。

好在此時,外頭終於傳來有人發覺著火的動靜。

一時間叫喊聲,潑水聲,敲鑼聲不絕於耳。

這裏?頭,恍惚還?夾雜著幾聲熟悉的嗓音。

芫娘愣了愣,豎起?耳朵仔細聽。

那不是錯覺,是真的有人夾雜在嘈亂的人聲裏?喚著“芫娘”。

有人來找她了。

他們離得很近,隻有一門之隔。

芫娘心下升騰起?希望,頓時又漾出?一陣咳嗽。

火苗已經順著房梁和窗戶竄進了屋子?,她早就被濃煙嗆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可饒是如此,芫娘還?是使盡渾身的力氣往門口?爬去。

她想回家,想活下去。

可不知怎麽的,她越是努力,眼簾就越是變得好似有千鈞之重。

屋中濃煙滾滾,卷得她已然看不清周圍,她隻覺得自己快要爬不動了。

芫娘緊緊蜷著手,狼狽地伏在地上喘了兩口?氣,口?中喃喃不斷:“我?在這……”

淚水奪眶而出?,芫娘徹底合上了眼。

她唇角喃喃,可卻隻有自己才聽得清那幾個字。

“救救我?……”

“我?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