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芫娘自回到院中, 就忍不住發愣。

白日裏發生的一切都足夠令人心有餘悸。她隻能不停地再?摸一摸手?邊的玉環,方?能尋回幾分一切全都已?經?結束的真實感。

直到一隻手冷不丁拍在她肩頭,芫娘才被嚇了一跳回過神。

瞧見?陸懷熠熟悉的臉上掛著往常那副欠揍的表情,她才鬆下一口氣, 皺起眉頭低低抱怨道:“你走路怎麽都沒不出聲的?嚇死人了。”

陸懷熠哂然?, 隨即揶揄道:“我?白天爬樹去找你的時候也?沒聲, 那會你怎麽不嫌棄?”

芫娘扁扁嘴,一時啞口無言。

她默了默, 方?才低聲轉移話題道:“你爬樹還穿的是白衣裳,都弄髒了, 我?去洗洗。”

“倒也?不急這麽一陣。”陸懷熠輕笑一聲, 飄忽的目光挪到了芫娘的玉環上,“這便是你被偷走的玉環?”

芫娘點點頭, 鄭重其事地把玉環捧到陸懷熠麵前。

陸懷熠慢條斯理地將玉環接過來,視線隨即被這一副白玉環吸引過去。

當初他遠遠瞥見?,便覺得這玉環不同凡響, 如今再?細細打量一眼,便更應證了他對這玉環絕非“池中物”的判斷。

隻是瞧清楚了這玉環, 陸懷熠卻忍不住皺起眉頭。

芫娘尋見?了她心心念念的玉環, 可以到順天尋她的父母,這本是再?好不過的事。

可順天人海茫茫, 要尋人恐怕不是易事。更何況,她這大內之物流落民間, 隻怕是和一宗多年前的陳案息息相關。芫娘的父母如今還在不在人世,都尚未可知。

隻是芫娘如若當真是籍沒官眷, 也?該當是被有司責遣,投入樂戶奴籍, 不該是遭這尋常的人牙子賣來香海。

這其中,還有的是耐人尋味之事。

陸懷熠的眸光一黯,往常插科打諢的模樣再?無蹤影,神情一下變得嚴肅起來。

隻是目光往邊上一挪,芫娘倒還沉浸在尋回玉環的愉悅中,丁點也?沒有察覺到他眼中的那點微妙變化。

他便忍不住自嘲似嗤笑一聲。

罷了,他少見?得她那樣高?興,眼角彎的像月牙,櫻唇帶笑,連言語都比往日要輕快幾分,又何必要拿這些還沒什麽頭緒的事情去嚇唬她?

芫娘在灶台上打理片刻,聽得他輕笑那動靜,便也?回過了眸子,她端出一隻碗推到陸懷熠麵前:“我?差些就忘了,這還有給你消夜的吃食。”

今兒買了牛乳,本要煮粥的,隻是因?著上午的事情也?沒能煮成。芫娘索性蒸了一碗酥酪,又是濾酒釀,又是熱牛乳,再?將攪拌過的牛乳隔水過蒸,實在忙活了好一陣子,直等到那酥酪都凝住,才又放進冰水裏頭浴著。

精細的吃食自然?費功夫,可念著陸懷熠大抵會喜歡,芫娘倒也?不嫌麻煩。

陸懷熠瞟一眼酥酪,隻見?得碗中的凝脂潔白如玉,酥酪上還淋了桂花蜜,乳香,花香和酒香在小小一碗酥酪之中交相融匯。

雖還未入口,卻已?然?能聞到清甜的香氣,預感到這酥酪入口即化的滑潤。

他端起酥酪靠在灶台邊慢條斯理地嚐一口,果然?甜香馥鬱,又嫩又滑,若是擱在京裏,這一碗有得錢花,倒還真是達官貴人們的專享。

芫娘見?他受了這份好意,齟齬了一陣,終於鼓起勇氣道:“今天謝謝你,要不是有你在,我?當真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陸懷熠不言,心中卻早已?經?腹誹起來。

他們低頭不見?抬頭見?得過了這麽些時日,她居然?才知道他有多好?

不過他很快又安撫好了自個兒。

畢竟他向來大度,看在這一碗酥酪和她誠心誠意讚美他的份兒上,這次他可以先不計較。

一旁的芫娘自是不知陸懷熠內心早就演完了一出戲,隻繼續笑道:“我?就跟翠翠她們說過,你這人雖然?說話損點,吃飯挑點,玩心重點,不過人絕對是一點也?不壞的。”

“我?就知道你不會不來找我?,六爺人最好了。”

陸懷熠原本勾到軒軒甚得的唇角頓時一僵。

他慢吞吞地將視線挪到芫娘身上,幾近咬牙切齒道:“你多慮了,要不是紅芍拜我?讓我?實在過意不去,我?倒也?不想去找你。”

畢竟他嘴損,挑食還貪玩,這樣的“好人”,誰愛當誰去當。

芫娘扁扁嘴 ,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哎呀,你別這麽計較嘛。”

“我?是真的很想謝謝你的,要不是你,我?這玉環怕是都再?也?找不回來,那我?這輩子也?見?不到我?爹娘了。”

陸懷熠循著芫娘的言語找補回幾分顏麵,才又像想起什麽似得麵無表情地開口問道:“你如今找回了玉環,準備何時往京城去?”

芫娘沒料到他會問起自己的事,一時意外?,卻還是輕聲道:“等香海的事情安頓好,大抵還要一兩?日。”

陸懷熠又舀兩?勺酥酪,才將視線悉數都挪往芫娘身上。

若是芫娘做了英國公府的掌灶,吃住自然?是不用愁的。至於工錢,那自然?隻會比外?頭的酒樓更高?,不會差一絲一毫。

如今英國公府上有兩?個掌灶師傅,尋常用膳之事,從來不必一個人連著軸轉,隻有府上宴請賓客時,才會請幾個師傅一同上灶,活計自然?也?輕鬆。

更何況比起府上的兩?位廚師,他儼然?更吃得慣芫娘的手?藝。

若是能將芫娘一舉帶回英國公府,那不管於他還是於芫娘,都是好事。

做家廚清閑,自在,更何況她熟悉他的口味,她做的東西,他怎麽都是喜歡吃的。麵對這旁人求都求不來的機會,本就不需要絲毫猶豫。

她肯定會同意的。

思及此處,陸懷熠才假作漫不經?心地擱下勺子道:“你這手?藝還不賴,與其到順天再?找地方?安頓,不如……”

不如就到英國公府做個掌灶。

隻是不等這囫圇話說完,夥房外?頭就忽然?傳來翠翠的聲音。

“芫娘,芫娘!”

“我?們謀到活計了,替你找到家酒樓,連薦信都拿到了。”

眼看著芫娘朝門?外?迎上去,

被打斷的陸懷熠這才望著門?口那位“不速之客”,狐疑地挑了挑眉:“酒樓?什麽酒樓?”

“誒,六爺也?在?”翠翠並不曾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還笑吟吟地同陸懷熠問好。

她說著忙不迭將信封從懷裏頭拿出來遞給芫娘,又朝陸懷熠道:“鳳翔樓,聽說這酒樓在順天南城是老字號,芫娘若是去了,日後定然?有前途的。”

“呷?”陸懷熠哂笑,記憶中查無此地,他也?絲毫不掩飾言語中的嫌棄,“你別是被騙了吧?如今什麽破酒樓都敢掛老字號的招牌?”

順天本就是一條中軸線串著內外?城,裹挾著皇城的內城在北,英國公府自然?也?在北城。

至於南邊的外?城,自然?是魚龍混雜得多,順天城裏頭有名堂的酒樓,自然?也?不會安在那地方?。

“順天那麽大,六爺沒吃過的酒樓定也?不在少數。”芫娘儼然?並不將他那言語當回事,隻笑吟吟地接了翠翠的薦信。

“翠翠,多謝你。”

“有了這薦信,我?去順天就好過多了。”

芫娘將那薦信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笑意爬滿眼角眉梢,好似怎麽都沒個夠。

她雖然?忘了親人的名字,不記得親人的模樣,可卻清清楚楚地記著他們的口味。隻要一步一步地在順天城烹出名氣,爹爹娘親他們一定有機會嚐的到她的手?藝。

陸懷熠眼睜睜地看著這生?米煮成熟飯,胸有成竹的笑意不禁僵在臉上:“那你日後可別後悔。”

往後就算她想進英國公府,他可不見?得有今天這麽好說話。

芫娘瞧著他一本正經?的模樣,便驟然?間笑了,她言語之中皆是躊躇滿誌:“我?才不後悔,我?來日要在酒樓做薑大廚的。”

陸懷熠不以為意地嗤笑一聲:“你若是真在鳳翔樓混出頭,我?把皇帝老子請來吃你的席麵。”

“你少瞧不起人了。”芫娘聽著他揶揄,倒也?不生?氣。

她知道,她肯定能行的。

來日,她便也?能大大方?方?地同別人說,她是他的朋友了。

留在香海的日月,好像自此過得極快。

紅芍跟翠翠早早就替芫娘準備好了進京的行囊,不管是體?己零嘴,還是油傘衣裳,全都裝得齊齊整整。

等芫娘要走的那日,一行人將芫娘送了又送,尤其是翠翠,依依不舍地哭成了淚人兒。

直走到城門?口,芫娘才朝大家招了招手?:“就送到這吧,我?日後有空就回來看你們。”

紅芍又不放心地給芫娘囑咐一遍,芫娘都細細聽過了,才牽著紅芍的手?走到一旁:“你在巷子裏可還見?過薑祿?”

紅芍輕歎一聲:“早叫陸百戶放回來了,他染上胡三的事情,房契押了出去,又斷了一隻手?,功名也?削了。”

“如今成日在巷子裏蓬頭垢麵瘋瘋癲癲,見?著人就喊‘我?可是個秀才’,旁的人見?著他躲都躲不及。”

芫娘抿了抿唇,思索片刻終究還是從茄袋裏翻出一兩?銀錢:“大叔和大娘畢竟隻有他那麽一個兒子。”

“紅芍姐姐,你與鄰裏招呼一聲,別叫他餓死。”

紅芍卻將芫娘的手?摁回去:“唉,我?就知道你是個軟心腸的。”

“你隻管放心就是了,白玉巷子裏的那點小事,姐姐還能輪到花你的錢?”

她將芫娘往城門?外?送了送:“早些去吧,再?耽擱,晚上怕是趕不到順天府。”

朝日初升,炊煙嫋嫋。

芫娘朝城門?揮揮手?,伴著解去宵禁的晨鍾,迎麵踏上了城門?外?的瑰麗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