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遺囑

陶風澈一開始隻以為隨月生是又生了一場病。

他還記得對方當時剛到陶家的第二天就發了燒,家庭醫生站在床邊跟徐鬆溝通著注意事項,隨月生則斜靠在**打吊針,目光落在窗外,像是在看雲,臉上更是沒什麽表情,仿佛他們嘴裏說的事情都跟自己沒什麽關係,活脫脫一個羸弱的病美人,也像是座冰雕。

躲在門口的陶風澈稍微聽到了幾句,醫生說隨月生“營養不良”。

可哥哥這次生病了為什麽不在家養病呢?難道是要去醫院裏麵動刀子做手術嗎?

陶風澈對醫院有一種天然的排斥,可兩相比較之下,對隨月生的擔憂還是占了上風。他憋到第三天,終於忍不住了,跑去問徐鬆能不能帶他去醫院探病。

徐鬆有些詫異,去廚房拿了一塊小蛋糕給他,然後告訴他,隨月生現在不在醫院。

“那哥哥現在在哪兒?徐伯你可以帶我去看看哥哥嗎?我想他了。”

陶風澈被嬌慣的厲害,陶家全家上下一向對他有求必應,可此時麵對著這個簡單的要求,徐鬆卻是一臉的諱莫如深,再不肯多說了。

沒能得到想要的回答,陶風澈自然不會死心。他又跑去問了陶知行同樣的問題,父親沉默了一會兒,告訴他:哥哥去了很遠的地方。

很遠的地方是什麽地方?是遠到沒有信號的那種嗎?不然他為什麽不聯係我呢?如果視頻通話不行的話,單純打電話也可以的。

陶風澈不大明白,可陶知行不欲多言,他也就不敢繼續問下去了。

後來,陶風澈終於順利複學。他的新學校是全靜浦出了名的私立小學,收費高昂,再也沒有人會因為司機接送上下學而排擠他。

等他升上五年級時,學校裏開了一堂生理衛生課。

講台上的老師娓娓道來著ABO三性的區別和一些基本知識,回憶一點一滴湧上腦海,陶風澈終於反應了過來。

——隨月生根本就不是什麽“家裏養著的beta打手”,他是個oemga。三月五號當天,是他的十八歲生日。

也正是因為這堂課,陶風澈終於明白了隨月生消失不見的原因——omega有萬中之一的概率會在初次發/情期的情/潮中死去,隨月生大概就是其中之一。

“去了很遠的地方”這句話,曾經奶奶去世的時候,父親也是這麽說的。

講台上的老師還在喋喋不休,陶風澈慢慢低下了頭,不自覺地握緊了拳。

“陶風澈,陶風澈。”同桌的男alpha是個小胖墩,在抽屜裏找了半天才翻出來一包皺巴巴的紙巾,小心翼翼地推到了他的麵前,“怎麽了?你怎麽忽然哭啦?”

陶風澈接過紙巾擦了擦眼淚,默默搖了搖頭,拒絕回答。

他跟汪源的友誼,便是從這一包紙巾開始的。

再往後,陶風澈有了很多很多的朋友,真心相待者有之,虛情假意者有之,更多的則是泛泛之交,可隨月生在他心中依然擁有著不可替代的地位,連著那三個多月的短暫相處一起,被他牢牢銘刻在了腦內,輕易不敢拿出來回顧。

斯人已逝,即便陶風澈的心中有再多跟隨月生有關的疑問,也都隻能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隻有偶爾午夜夢回時,他突然從夢中驚醒後,會在一片黑暗和寂靜中靠著床頭靜靜地坐上一會兒,稍微把往事拿出來咀嚼片刻。

這樣的時間總是很少,他從不允許自己沉浸在回憶之中,畢竟一個人活著總是要不斷往前看的。

可沒想到,一別十年後,二人居然在陶知行的葬禮上再度相逢了。

隨月生的五官比起少年時期明顯長開了些,頭發也剪短了許多,雖然依舊麵容精致不似真人,但至少不會再讓人錯認他的性別;他全身上下的行頭俱是量身定做,靈堂內燈光大亮,藍寶石的袖扣因此而折射出炫目的光,半點都看不出當年初見時衣衫襤褸的影子。

如果不是記憶太過於刻骨銘心,陶風澈都要懷疑自己是否是看走眼了。

……眼前這個神色帶著些許漫不經心的矜貴公子,真的是他的神仙哥哥嗎?

他恍惚間甚至都忘了自己此時正身處於父親的靈堂之中,一雙眼隻死死地盯著隨月生不放,像是生怕他又一次消失不見似的。

記憶的浪花不斷翻湧,一同席卷而來的,還有那些隻偶爾在夜色深沉時才敢冒出頭來的疑問。

為什麽你會記不清自己的生日?

為什麽你身為omega居然會流浪街頭,你又是怎麽來到九州的?

既然你沒有死,那你為什麽不辭而別,這十年來又為什麽一直不聯係我?

當然,還有他此時最迫切,最想知道的那個答案。

……為什麽你的手上,會戴著那個扳指?

是你嗎?會是你嗎?

千言萬語霎時間便湧上了心頭,陶風澈想問的問題太多,以至於他甚至都還沒能理出一個開口提問的順序,就失去了這個機會。

陶家暗地裏的生意完全獨立,陶知行有一個人數眾多的私人律師團,所有的相關事宜均是交由他們來處理。

今天跟著隨月生一同前來的那位律師姓李,五十來歲的alpha,畢業於九州排名第一的法學院,本科畢業後又出國深造,回國之後直接加入陶氏,是律師團的領頭人,更是陶知行一等一的心腹,就連趙嘉陽都得給他三分薄麵。

可他這回走進靈堂時,竟然是落後隨月生大半步的。

其中的含義簡直讓人不敢深思。

但李律師到底是李律師,此時此刻,他也不管眾人心中的彎彎繞繞,粗略掃過一眼,見該到的人都到齊了,便拿出公文包裏放著的遺囑,對徐鬆偏頭示意。

徐鬆抬頭望向陶風澈,見他緩緩點了頭,才示意旁邊站著的保鏢關上了靈堂的大門。

純實木的門板很是沉重,即使再怎麽小心,合攏時也依然發出了一聲巨響,像是預兆,又像是些別的什麽,讓人的心裏不由得打了個突。

陶風澈閉上了眼,深深地歎了口氣。

陶知行隻有他一個後代,陶家更沒有別的血親,這三天內,陶風澈擔憂過了許多事情,唯獨對遺囑這一項是百般放心,左不過是把明暗兩條生意都交給他,然後讓趙嘉陽代為輔佐。

他已經做好了休學一年打理家業的準備了,可接下來的內容,卻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陶家的醫藥公司並沒有上市,百分之八十五的股份都牢牢握在了陶家人的手中。陶風澈奶奶去世時,她的百分之五便交由陶風澈繼承,可此時陶知行手上的百分之八十,居然隻分給了陶風澈百分之二十。

剩下的百分之六十,全部交由隨月生代為管理,比例遠遠高於趙嘉陽手上的百分之八,以及藥劑研究所所長荊寧手中的百分之五。

除此之外,一些其餘的零散股票和基金以及不動產倒是都全部留給了陶風澈,可在場絕大多數人最關心的,陶家暗地裏那個幾乎橫跨整片東大陸的商業帝國,居然全權交給了隨月生負責。

一並移交給他的,甚至還有陶風澈的監護權。

這幾乎就是在明晃晃地宣稱,陶家下一階段的掌權人,就是隨月生這個異族的外姓人了。

李律師語速適中,很快便把這份不長的遺囑宣讀完畢。但這內容太過於出人意料,周遭一片鴉雀無聲,不少人的臉上都露出了仿佛被雷劈中的表情,愣是沒人開口說話。

陶風澈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他倉促間猛然回頭,跟身後的趙嘉陽交換了一個不敢置信的眼神。

——隨月生他媽的不會是老頭子的私生子吧?

他的心中不由自主地湧上了一個荒謬的念頭,可除此之外,他實在是想不到另一個會讓陶知行立下如此遺囑的理由。

雖然先前的靈堂裏也並不吵鬧,可此時這一陣萬籟俱寂的場麵實在是詭異。沒人說話,所有念頭都被藏在心裏,隻用眼神肆無忌憚地將隨月生上下打量了個遍,好像是在評估著他的斤兩。

可身處於風暴中心的隨月生,看上去依然像是置身事外。

他麵無表情地轉了大拇指上戴著的翡翠扳指,動作不疾不徐,不像是在靈堂裏麵對豺狼虎獸般的道上人士,倒像是在自家的花園裏喝下午茶,沒人能從他的臉上看出半點端倪。

陶風澈也在看他。

他視力極好,從這個角度望過去,能看到隨月生青蔥般的手指,以及泛著微粉的指尖。

他突然就覺得,哥哥其實沒怎麽變。

隨月生這時的表情,跟他當年靠在**打針的時候一模一樣。

老頭子到底在想什麽?這麽一個嬌貴而又脆弱的omega,怎麽能擔負起那麽沉的擔子呢?他會被那群人啃得渣都不剩的。

陶風澈抿了抿唇。

“我看這遺囑和扳指,都是假的吧?”一個蒼老的聲音打斷了他即將出口的話。

一石激起千層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