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葬禮

靜浦市,陶家祖宅。

陶風澈已經在陶知行的靈柩前跪了三天,即便徐鬆預先從佛堂裏給他拿了個蒲團墊著,如今也有些跪不住了。

可他不能倒,更不能泄了那股勁。

靜浦有守靈的傳統。相傳亡者去世三天內會回家探望,在此期間,親朋子女便聚集在一起,守候在靈堂中,確保棺槨旁時時刻刻都有親人伴守,不至於讓逝者回來時見不到人,直到遺體入葬為止。

而按照慣例,守靈的人選一般是死者的子女以及子女的同輩,幾人商議後分時段守靈,可陶家一向子嗣單薄,等到了陶風澈這一輩,更是成了三代單傳。

他已經是靜浦陶家尚存於世的最後一條血脈了,又哪裏還有人能跟他交班呢?

徐鬆不忍陶風澈一個人強撐,提出過從幫派中找幾個人來守靈的建議,可陶風澈在這一點上很是固執,認為那些人都不算數,堅持要自己陪著父親走完這最後一程。

三天下來,陶風澈隻有在實在撐不住的時候,才稍稍靠著父親的棺木合了下眼,最多不過一個小時便又驚醒。除此之外,他一直一言不發地跪在靈前,微微垂著頭,視線落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懺悔。

陶風澈在這裏跪了三天,靜浦的股市也動**了三天。從陶知行的死訊傳出開始,無數人的視線就聚集在了陶家祖宅,悲傷者有之、冷眼旁觀者有之、蠢蠢欲動者也有之,如今的靜浦已然成了一灘渾水,誰都想來摻上一腳。

一派暗潮湧動之間,位於風暴正中央的陶風澈偏偏像是無知無覺似的,從醫院出來後便授意徐鬆給學校遞了假條,緊接著就回了家,專心致誌地給父親布置起了靈堂。

陶家偌大的莊園中設施完備,有一棟老樓是專門留作此用的,上一次啟封已是十多年前。時間隔得太久,陶風澈連記憶都變得很模糊,隻記得重金請來的高僧帶著弟子在靈堂裏做了一場法事,到處都是煙霧繚繞的香火味,熏得他腦仁疼,聞久了隻想打噴嚏。

陶知行當時不過三十歲出頭,把幼子抱在懷裏開玩笑,說既然崽你聞不得這個味道,那我走的時候可就別花這冤枉錢了,我上對得起天地,下對得起良心,用不著請人來給我跳大神。

周圍一圈人聞之色變,即驚歎於這位教父對於生死的超然,又咋舌於他對鬼神的輕蔑,陶風澈當時年紀尚小,根本沒理解父親的這一番話,隻好奇身邊的叔叔伯伯們怎麽都變了臉色;後來等他稍微長大了些,又覺得這件事離他還太遠,便也沒放在心上,久而久之便將它拋之腦後。

可沒想到命運跟他開了個這麽大的玩笑。

本以為要封禁至少四十年的老樓重啟,十多年前,陶風澈陪著父親在這裏送走了奶奶;十多年後,陶風澈孤身一人來到這,預備著送走他的父親。

實乃人生無常。

靈堂內縈繞著濃鬱的檀香,在這醇厚圓潤的味道中,陶風澈突然陷入了回憶。說起來,老頭子雖然也信佛,但信的方式倒是格外的不受拘束,除了每年去佛堂裏麵上頭香,以及幾個特殊的時間點,基本沒怎麽見過他出現在佛堂。

不管下麵的生意出了何等的問題,他都從來不求漫天神佛來幫他解決困境,唯獨會在父母和亡妻忌日時去上一柱清香,求衪賜給他們一個平安喜樂的來生。

倒也是真灑脫,是以陶風澈便也真的沒給他請禪師作法,也不知道老頭子到底高興不高興。

“賓客到了。”

趙嘉陽突然推門進來,打斷了陶風澈的思緒。

靈堂的中央掛著一幅陶知行的黑白遺像,兩側高高掛著挽聯,供桌上擺著靈位,周遭擺滿了佛手瓜果,以及一串長明燈。

檀木製成的棺槨前,少年一身雪白的麻布孝服,跪得筆直,像是一根挺拔的竹。他太久沒合眼了,臉上的血色早已褪了個幹淨,唯獨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還依舊亮得驚人。除了眼底隱約顯出的紅血絲,和相比起昨天愈加蒼白的唇色外,整個人竟是看不出絲毫的頹廢。

——即便被命運百般戲耍,他卻像是永遠不會被打倒似的。

陶知行這個兒子,確實養的不錯。趙嘉陽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心情有些複雜,悄無聲息地歎了一口氣。

陶風澈開口,聲音幹澀的宛若砂紙:“那就……請進來吧。”

停靈三天,最後一天要接待前來吊唁的賓客。不知不覺中,天色已經大亮,也是時候了。

陶風澈太久沒說話,甫一開口,先把自己給嚇了一跳,趕忙清了清嗓。他腿跪得發麻,站起身時一個趔蹌險些摔倒,趕忙活動了一下酸脹的肌肉。

隨著趙嘉陽一起進來的陶家女傭適時遞上了一杯蜂蜜水,陶風澈接過後喝了一口,轉而對著趙嘉陽說道:“謝謝。”

陶風澈說的很鄭重。他年紀尚小,更無操辦喪事的經驗,又不放心將此事假以他人之手,徐鬆年邁,即便近年來陶知行已經動手洗白,但陶家在明在暗兩條生意線,牽扯出了一張如蛛網般縱橫交錯的關係網,他一個人並不足以做到盡善盡美。

還好有趙嘉陽在。

從布置靈堂,選擇棺木,再到登發訃告,全部都是在趙嘉陽和徐鬆的協同下完成的,也正因為有他的幫助,陶知行才得以體麵地走完這最後一程。

“……說的哪裏話。”趙嘉陽沉默一下,伸手揉了下他的頭,“都是我應該做的。再說了,這事我也比你有經驗。”

陶風澈明白,趙嘉陽說的經驗是……兩年前由他一手操辦的,楚殷的葬禮。

他張了張嘴,不知道此時自己能說些什麽,不過好在趙嘉陽自己也不願意提起這麽一段傷心事,很快便轉移了話題:“東西找到了嗎?”

陶風澈歎了口氣:“沒有。”

“東西”指的是陶知行手上的那個翡翠扳指,作為權利的象征,它在陶家一代又一代的教父手中代代相傳。

陶家的醫藥公司沒有上市,除掉陶風澈手上的百分之五外,陶知行的手上還持有百分之八十的股份,擁有著公司的絕對控股權。等股份轉讓一結束,一切都可以等上了談判桌再說;可暗中的生意近來本就不安穩,陶知行已經死在謀殺之中,凡是有二心的此時都屏氣凝神等待著一個時機發難,如今扳指一丟,簡直是活生生地在往別人手裏遞靶子。

陶知行的私人律師今天下午就要前來宣讀遺囑,陶風澈對上麵的內容倒不怎麽擔心,可扳指沒了,他在幫派中絕對無法服眾。

這三天以來,陶風澈雖然跪在靈堂裏,但倒也沒閑著,他囑咐了徐鬆兩件事,一是去查陶知行車禍的真相,二就是在家裏找扳指——車禍前一天,父子兩人吵架之時還好好地戴在手上的東西,總不能突然就消失不見吧?

可這幾天下來,徐鬆帶著人已經把陶家祖宅翻了個底朝天,不管是保險櫃還是暗室,均是一寸一寸細細搜遍了,可愣是連個影子都沒看見。

叔侄二人對視一眼,均是歎了口氣。

今天絕對是一場硬仗。

“兵來將淹水來土掩,走一步看一步吧。”陶風澈一咬牙,將杯子裏的水一飲而盡,站在了棺材邊上。

“可以讓賓客進來了。”

這一句是對著女傭說的,對方立刻領命而去。

···

陶知行猝然長辭,說一句引起靜浦動**一點也不為過。

訃告甫一發出,吊唁函便如雪花飛至,商賈政要送來的花圈從山腳一直擺到了靈堂門口。陶家的保鏢嚴陣以待,在莊園門口站了兩排,挨個查明身份後方可進入,等級不夠的和記者之流一律不予接待,即便這樣,前來吊唁的賓客依舊絡繹不絕。

穿著整齊,胸佩白花的賓客們有序地進入靈堂,在中間的靈位前點香鞠躬,又同陶風澈握手道別,說上一些勉勵的話。

不管這些人是真心還是假意,至少表麵功夫是做足了的。半天下來,陶風澈已經聽得耳朵起繭,站在他身後的趙嘉陽也累得不行。

靜浦市的五名議員和市長來的次序不一,臨近下午五點時,陶風澈將最後到來的那一位送出了靈堂門,抬頭望了眼天空,很沉地歎了口氣。

今天的天氣不錯,天空中萬裏無雲,風也吹得和緩,如果室內的氣氛也能跟天氣一樣就好了。

律師雖然還沒到,可幫裏的一些老人已經坐不住了。幾個老家夥虎視眈眈,若不是有趙嘉陽站在身後撐場子,難保他們不會當場發難。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陶風澈心不在焉地應付著前來的賓客,臉上的表情標準得像是從模子裏刻出來的一般,任誰也看不出他此刻焦灼的心情。

但接下來到底該怎麽辦,陶風澈還是想不出一個答案。

“除了律師以外其他人都不能進!隨從都在外麵等著!”靈堂外麵突然傳來了一陣喧鬧聲,陶風澈一聽就知道,嚷得最大聲的那個是家裏麵最衝動的保鏢。

再讓他喊下去,等會兒估計都要槍戰了。葬禮上見血,終歸是不吉利。

他歎了口氣,揚聲製止:“葬禮上不動槍,讓他們進來。”

聲音便漸漸停了。

從聽到“律師”二字開始,不相幹的賓客們便紛紛告退,如今還留在靈堂裏的都是些跟陶家暗地裏的生意牽扯極深的人,他們麵色各異,目光聚集到了靈堂門口,每個人心裏的算盤都打的啪啪響。

可率先出現在所有人眼中的竟然不是律師。

打頭進來的男人穿了全套的黑色西裝,大概是外麵太熱的緣故,他把西裝外套脫了交由手下抱著,單穿了一件黑色的襯衫,胸口別了朵白玫瑰,此時正慢條斯理地收著手上的黑傘。

他身量極高,至少也有一米八幾,淺灰色的頭發長度及肩,打著微卷,順滑的像是一匹上好的綢緞,五官也精致到了極點,甚至都帶了點女氣,偏又有個高挺的鼻梁,一雙灰藍色的眼睛像是時刻攏著一團霧。

這是非常精巧、非常具有異國風情的一張臉。

他年齡不大,看著不過二十多歲,身後卻帶了不少的手下,個個身上都揣著槍,陶知行的私人律師更是落後他半步,鮮明地表明了立場。

周圍響起了一片竊竊私語,陶風澈卻直直地盯著他的臉,宛若魔怔。

陽光從男人的身後打下來,照得他皮膚雪白得近乎透明,右手大拇指上戴了個蒼翠欲滴的翡翠扳指,水頭極好,愈發顯得他十指修長,骨節分明。

不管是這個扳指還是這張臉,對於陶風澈來說,都再熟悉不過了。

這張臉,他這輩子都不會忘。

雖然……他一直以為他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