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兩個人的孤獨
電影的拍攝日程一天天往後推。
聞逝川和餘向晚都是看似隨性的人,但對待工作都格外嚴謹,電影的拍攝進程和原定計劃相差無幾,又或許是捉襟見肘的經費促使他們嚴謹。很快的,《行雲》這部電影的拍攝就要走到尾聲了。
和以往付行雲參加過的每一個劇組都不一樣,他們這群人仿佛遠離了整個娛樂圈,除了拍電影,其他事兒一點不幹。沒有真真假假的通稿,沒有“不小心”泄露的路透,連聞逝川自己工作室的社交網站賬號都沒更新過拍攝進程。
付行雲剛開始時還急過,後來也就被這個節奏同化了,專心把自己紮在了這個西南小鎮裏,紮在了這個孤獨的電影故事裏。
《行雲》這部電影,拍的最後一個鏡頭是在昏暗的樓道裏。
付行雲飾演的主角,總是提起自己有一個女朋友,女朋友在他的隔壁棟買了一間新房,正在裝修,付行雲總是去替她監工,和裝修師傅攀談,問問大理石的價錢、討論一下木櫃放置的位置,盡主人家的義務。裝修師傅也已經和他混熟,有時候還問問他的建議,有來有往。
有時裝修工人離去,門虛掩著沒關上,付行雲推門進去,順著初具雛形的房子,從玄關、客廳到臥室、陽台,邊走邊想,日後居住在這裏的景象,竟也有種奇異的滿足。
當他回到自家的那棟樓時,主婦們還在熱烈地窸窣討論最近樓道裏好像進賊了,見到付行雲回家,往常從不攀談的她們也順口問了一句“家裏遭賊沒”。好像好久沒有和人交談過,付行雲一時間有些無措。
他想了想,回答道:“有。”
主婦們來了興趣,七嘴八舌、嘰嘰喳喳問:“偷了什麽?”
付行雲在走廊盡頭——自己的房門前回望她們:“吃了我的綠皮橘。”
主婦們猶自討論個不停,付行雲開門回到了自己空****的家,坐在了平時愛坐的那張躺椅上,他愛吃的酸澀的綠皮橘堆放在透明玻璃大碗裏,旁邊放了幾張整齊剝開五瓣的橘皮,是他慣常的手法,這都是他昨晚吃的。
他重新拿起一個橘子,撕下來的橘皮撕成風格迥異的小塊兒,堆放在茶幾的一角,淩亂不堪,像是進來過又離開的賊留下的印記。
此時,鄰棟的空屋出現了一個年輕女人前去監工,工人們調侃,你男朋友來得比你勤多了。年輕女人大驚失色,說自己是一家三口買的房,哪兒來的男朋友。裝修工人麵麵相覷,尷尬揭過話題。
付行雲一個人坐在撕好的橘皮旁邊,看著幾乎從來不曾被敲響過的門,沉默得像一片天邊的雲。
窗外的蟲鳴聲逐漸增強,畫麵戛然而止,電影結束了。
從頭到尾都是他一個人,沒有女朋友也沒有賊,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在渴望與人發生聯係,越渴望就越顯得可憐和悵然,這是一部講述孤獨的電影。
最後一幕拍完後,在場的所有人都陷入了久久的沉默,許久後,聞逝川率先呼出一口長長的氣,然後才有零零碎碎的祝賀聲響起,寂靜的氛圍被打破,一下子又回到了熱鬧的塵世。付行雲久久地坐在那個躺椅上沒動,突然覺得累極了,勉強笑了笑,站起來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他坐在房間裏,坐在那張睡了幾個月的**。
付行雲突然發現,這部電影從頭到尾,主角都沒有名字,這個人是你是我是他自己。付行雲想了很多,他想的是這幾年,以及以前那幾年。從小,他的父母爭吵不斷,發生意外後到了孤兒院,在孤兒院長大。他是無根的飄蓬,渴望與人發生聯係,又害怕與人發生聯係。
他那時候愛聞逝川,又愛又害怕,那種與人肌膚相親彼此需要的感覺讓他著迷,又讓他恐慌。愛總會耗盡,一切得到的東西都有失去的時候。通過聞逝川的鏡頭,他與世界發生聯係。
和聞逝川分手,他以為離開讓他患得患失的愛,掉轉頭紮進娛樂圈裏,他就能更加切實地紮根。
然而並沒有。
“叩叩叩——”有人敲門了。
付行雲沒有應門,他不太想和人說話。但敲門的人徑自推開了門,是聞逝川。劇組工作人員還在收拾東西,任務完成了,門外的氣氛輕鬆愉快。聞逝川倚在門邊看他,覺得他這段時間瘦了一些,在寬大的襯衫下更顯單薄,像薄薄的風箏,如果沒有人牽住引線,他就要飛走了。
聞逝川進了房間裏,反手掩上房門,隔絕了外麵的聲音,問他:“怎麽了?”
他不問還好,他一問,付行雲就有點受不了了。從前付行雲最愛聞逝川的聲音,低沉沙啞的,輕聲說話時像是羽毛拂過耳朵和心尖。他最喜歡聞逝川在**抱著他,在他耳邊和他說話、背詩,胸腔共振的頻率讓人著迷。
聞逝川之於付行雲,就像是一場好不了的病。本以為好了,但隻不過是進入了潛伏期而已,一旦接觸上,又卷土重來、死灰複燃。
電影結束了,但情緒還沒抽走,過於洶湧了,逼得付行雲眼眶一熱。
他最恨自己這樣,眼淚好像開了閘,都來不及抹,就一顆一顆往下掉,順著臉頰往下滾,匯聚在下巴尖上,然後滴下去。付行雲急急地想要找東西擦眼淚,手往枕頭下一摸,摸出來一方疊好的淡青色手帕。
付行雲沒來得及擦,又慌亂地匆匆塞回去。
這是之前第一次重逢時,聞逝川借給他的手帕,後來他急吼吼找回來,聞逝川又不要了,他原本氣鼓鼓地想扔,手都放在垃圾桶上了,卻又改了主意,塞在衣櫃深處的衣服堆裏,假裝已經丟掉了。這回卷在衣服裏不小心又帶了過來。
前兩天翻衣服的時候看到了,抓在手裏看了又看,甚至鬼鬼祟祟地湊到鼻端聞了聞。上麵已經沒有了聞逝川的味道了,隻有他自己的味道。
太丟人了,他想,也不知道聞逝川瞧見沒有。
越是著急的時候越是控製不住眼淚,付行雲沮喪極了,為了止住抽噎,身體微微發顫。
聞逝川走到床邊,彎腰從枕頭下把手帕拿出來,這些天來,手帕上已經沾滿了付行雲的味道,淡淡的香水味,還有體溫。聞逝川抓著手帕,幫付行雲把臉上的眼淚擦幹淨,付行雲驚訝地微張著嘴,側過頭想躲。
聞逝川輕輕捏住他的下巴,不容他拒絕,幫他把眼淚擦了。
付行雲吸了吸紅彤彤的鼻子,皺著鼻子,啞著聲音問道:“這也是舉手之勞,是嗎?”
都哭成這樣了,還要記仇。
聞逝川差點就想笑,但是憋住了。他問道:“哭什麽?”
眼淚不掉了,付行雲別過頭,問他:“這個電影為什麽要讓我演?適合我嗎?還是可憐我過氣了?”
聞逝川愛他的時候,恨不得把他融進骨肉血裏,恨他的時候恨不得一口一口把他吃掉。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在哭,聞逝川就覺得他孤零零的,好像和這個世界哪兒哪兒都不搭邊,再見麵時,他即使在人群裏也好像隔了一層,後來他們在一起時,付行雲也是這樣的,又倔又任性,凶巴巴的,但偏偏又讓人覺得可憐。
這個劇本他當時看完,再聽餘向晚一講,他腦海裏就有畫麵了,特別是最後一幕,主角坐在撕成碎片的橘子皮旁邊,看著沒有人敲響的門,期待著。他都能在腦海裏想象出付行雲的眼神,就像付行雲在看他的時候,眼神是一樣的,又渴望又傷心,又怕人發現。
“適合你。”聞逝川柔和地說道。
付行雲坐在床沿,聞逝川蹲在他身前,付行雲一回頭就撞入他的目光裏。
付行雲有些不服氣地繼續問道:“你覺得我很孤獨是嗎?”
“是。”聞逝川說。
“那又怎麽樣?”付行雲眼眶又要紅了,“你就不會嗎?”
聞逝川輕輕說:“會啊,常常。”
付行雲追問:“比如說呢?”
聞逝川看著他的眼睛,說道:“比如現在。”
他們定定地對視著,好一會兒,付行雲試圖從聞逝川眼裏找到他說的那種孤獨,他目光深邃。沒有誰下指令,也沒有誰說什麽,付行雲彎腰和他擁抱,緊緊地抱在一起,脖子和脖子挨著,臉和臉貼著。
他們彼此需要著。
愛是一個人眼裏盛著兩個人的淚水*,盛著兩個人的孤獨。
作者有話說:
電影內容靈感來自於簡媜散文《空屋》《隱形賊》
*前麵出現過的,來自勃朗寧夫人《葡萄牙人的十四行詩》,有小天使在長評裏放了全詩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