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如果

宋國公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麽, 神色僵了僵,艱難的喊了一聲:“頌兒……”

“嗯?”

單聽這聲音,端端是人畜無害的很, 宋國公又停頓了一會兒, 重新邁開腳步,宋頌道:“孩兒就送到這裏,您一切小心。”

宋國公陡然雙腿一軟,一下子撲倒在了他的腳下, 他雙臂抱住宋頌的雙腿,驚恐道:“頌兒,你要救爹爹, 你不能這麽對爹啊!”

“你會沒事的。”宋頌輕聲道:“她不會傷害你的。”

“頌兒啊……”宋國公一下子哭了出來:“爹錯了, 爹知道錯了,頌兒, 你饒了爹爹這一回吧,我不能,我不敢……”

宋頌一動不動的望著他, 他的沉默越發讓宋國公感到不安, 他雙目看不到,隻能下意識抱緊宋頌的雙腿,長久的沉默讓他心慌意亂, 他不敢再哭, 顫聲退步:“如果我按你想的那麽做了,你就會放過我嗎?”

“如果你希望的話。”

宋頌這麽告訴他。

宋國公被人扶著走了進去,他走的很慢, 心裏在祈禱著宋頌會心軟一點,如果是對他抱有期待的宋頌, 當然會,但現在,宋頌已經不在乎他了。

他一直目送宋國公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眼前,才踩著腳踏走上馬車,道:“回吧。”

從天牢回去的路上,他命人買了一份棗泥糖糕,坐在車內,他雙手捧著糖糕,輕輕咬了一口,鬆軟的口感十分美好,但過燙的溫度卻讓他眯起眼睛張開嘴唇吸了口涼氣。

他胃口還是跟以前一樣,吃多了就會反胃,所以宋頌隻吃了兩口就放下了,到了家裏,手裏的糖糕還熱乎乎的,他從車上下來,卻看到厲霄正站在門口瞧他,似乎也是剛回來的樣子。

他看到宋頌,眉頭微微皺了皺:“去哪兒了?”

宋頌捧著糖糕,慢慢走過去,道:“去了趟天牢。”

厲霄抬步便朝府內走,宋頌默默跟上,眼瞅著他一路進了書房,猶豫了一會兒,便也跟了過去:“殿下……”

“知道做錯了?”

宋頌垂下睫毛,心裏湧上委屈,他道:“知錯了。”

“哪裏錯了?”

“我不該越俎代庖,此事是我逾矩了。”他屈膝便跪:“請殿下恕……”

雙臂忽然被人托住,厲霄一把將他抱起,宋頌眼淚在眼眶打轉,被他抱著坐在椅子上,厲霄又來蹭他的眼角,“你不該自己過去,若是秦枝荷暴起傷了你怎麽辦?”

宋頌沒有說話,眼淚卻無聲的洶湧,厲霄將他擁緊,低聲道:“處置他們不急於這幾日。”

宋頌抿了抿嘴,輕輕抽鼻子。

其實他清楚,可他心裏實在是太恨了,從得知外祖父和母親之死居然有宋國公一份,他就恨的要死,但他又不是會將所有情緒都表露出來的性格,哪怕心裏再恨,他也做不到撒潑怒罵,如此一來,諸般情緒便盡數堵於心間。

哪怕見了厲霄,他除了覺得心裏難過的想哭,也不知道該怎麽才能解恨泄憤,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麽跟厲霄訴說這件事。

明明他心裏真的很難過很難過。

其實他說的沒錯,這件事雖然是交給厲霄處理,但他今天越過厲霄擅自處理了皇後,到底還是逾矩了,他原本大可以等著厲霄為他複仇的。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背著厲霄做出這樣的事,這樣的他就像是在故意試探厲霄的底線,或者是把厲霄的寵愛當成了有恃無恐的資本,這不像他,可他偏偏這麽做了。

如果厲霄不高興,罵他一句狗膽包天,拖出去直接砍了完全不為過。

厲霄單手捧著他濕漉漉的臉蛋,輕輕道:“好了,不哭了,頌兒?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我隻是在擔心你。”

宋頌吸鼻子,抖了抖肩膀,認錯道:“我以後,再也不會了。”

“你可以逾矩,但不可以再貿然做危險的事,明白嗎?”

宋頌掀起長長的睫毛,透過朦朧的淚眼看著他,“您這樣慣我,我真的會越來越無法無天的。”

“那就無法無天給我看。”

宋頌破涕為笑,心裏所有的陰霾在這一刻終於一掃而空,他低頭打開自己一直捧在手裏的紙包,問他:“吃糖糕嗎?”

厲霄沒有拒絕,他低頭湊過來,在他咬過的地方咬了一口,宋頌巴巴的望著他:“好吃嗎?”

“有點膩。”厲霄如實回答,問道:“你最近胃口不好,還吃那麽多甜食?”

“因為……”宋頌找了個完美的理由:“小殿下想吃。”

宋頌此刻顯懷了不少,天已經漸漸開始轉熱,若是卸下棉襖和鬥篷,幾乎就要遮擋不住了,厲霄輕笑一聲,在他臉頰親了一下,手掌覆在他的腹部,道:“這般愛吃甜的,別出來再是個小公主。”

宋頌瞪他:“不會的!”

厲霄故意道:“你怎麽還重男輕女呢?”

“我沒有,我隻是……”隻是前世那個沒來得及抱一下的孩子,他實在是心有執念,厲霄似笑非笑的望著他,宋頌於是又瞪他:“你難道不想他嗎?你不是也在夢裏見過他了?”

“見過。”厲霄道:“還抱過,親過,睡過……”

他看著宋頌酸溜溜的眼神,心裏也有點兒酸溜溜了起來:“你就這般喜歡他?”

“陛下不是也很喜歡您?”

厲霄霸道的把他抱緊,道:“若是本王命令你不許喜歡他呢?”

宋頌捧住他的臉,認真的評價道:“您真是蠻不講理。”

蠻不講理的男人將他抱起來放在了軟榻上,然後欺身來吻他,宋頌躲避不了,也不願躲避,乖順的被他親了個大腦缺氧。

厲霄看上去有些急切,但又顧忌他的身子,隻能克製的輕薄幾下解解饞。

就在這時,宮裏忽然來人傳喚,“陛下口諭,請平王殿下去養心殿。”

宋頌急忙收拾好自己,跟著他一起坐上馬車。

他們到地方的時候,其他皇子、公主和駙馬都紛紛趕了過來,團團圍在床前。

厲霄作為嫡長子,穿越眾人,一路走到了最裏麵。

短短幾日,宏仁皇帝原本就病怏怏的身子飛速衰老,他正坐在床頭,厲揚伏在床邊泣不成聲。

那日救駕,宋頌沒來,厲霄也沒跟他具體說過什麽,此刻看著厲揚,他又想到在牢內失去呼吸的皇後,心情一時複雜難言。

宏仁伸手來摸他的頭:“事情已經過去了,好了,你大哥來了。”

厲揚驀然仰起頭,哭紅的兔子眼帶著幾分膽怯和羞恥,他站起來,無聲的朝一側站了站,似乎在給厲霄騰出位子。

宏仁皇帝道:“都出去吧,長冀留下。”

眾人紛紛轉身離開,宋頌跟著走出去站在殿外,身旁有人在哭泣:“父皇會有事嗎?”

“不會的。”

他觀察著麵前的這些兄弟姐妹,恍惚覺得厲霄真的有一個很和睦的家庭,這些人,都像普通的百姓一樣,在關心著自己的父親。

他難免又想到宋國公,心裏一時有些悲涼。

恍惚站了一會兒,厲霄走了出來,目光落在他身上:“父皇讓你進去。”

宋頌愣了一下,抬步走進去,有人在宏仁皇帝麵前給他準備了椅子,兩人目光相對,宏仁笑了笑,聲音很輕,像是已經用盡了力氣:“朕如今最擔心的,就是長冀了。”

他這句話一說,宋頌的眼眶便開始發熱:“我會照顧好王爺的。”

“你能治他一時,能治他一世嗎?”

宋頌道:“我不知道。”

“這個問題,朕方才……”他喘了喘,道:“也問過他。”

問過厲霄嗎?宋頌想到齊管家的話,他不是因為能治厲霄的病才特殊,而是因為特殊才治厲霄的病,那麽,他會在厲霄心裏永遠特殊嗎?

他看著宏仁,聽他道:“他說,他也不知道。”

情感上,宋頌有些失望,理智上,他知道這才是合理的。

哪怕厲霄如今非常喜歡他,也不能保證他會一輩子喜歡他,一輩子把他當特殊的。

“無論怎麽樣,我都會盡力讓殿下保持清醒的。”

“朕把你留下,是想跟你做幾個約定。”

宋頌看著他,宏仁也在看著他,他眼角布滿皺紋,眼神卻隱含威嚴:“我要你保證幾個兄弟的安全,不管以後發生什麽事,你都要勸阻厲霄,絕不可主動挑起兄弟之爭。”

宋頌道:“我會盡力。”

宏仁點了點頭,道:“還有,如果有一天你對厲霄再也不起作用,就把他關起來,絕不可任他妄為。”

宋頌道:“我會看好他的。”

“等你腹中孩子出生,便要悉心教養,盡量在你可以對厲霄產生影響之前,培養出下一個儲君。”

宏仁雖然已經決定把儲君之位交給厲霄,但卻依然不信任他反複無常的病情,他選擇了宋頌,一來是因為沒有別的人選,二來是保障了宋頌的權利,哪怕厲霄不做皇帝,隻要宋頌的孩子登基,他依然是萬人之上,所以他篤定,宋頌不會推辭。

宋頌道:“我會與殿下一起,好好培養下一任儲君。”

他回答的也很巧妙,如果單獨抱有別的心思,在厲霄一登基就想讓自己的孩子成為儲君,長久以往,勢必會與厲霄產生衝突,但與厲霄一起,把一切攤開,就可以避免。

宏仁皇帝看了他片刻,道:“你信一個瘋子嗎?”

宋頌笑了一下,道:“我信殿下。”

他相信厲霄哪怕登基,也還是那個厲霄,他知道自己離開了會想念厲霄,厲霄在外麵他會擔心,所以他決定全身心的信任那個男人,不管以後他會不會有別的寵妃,至少現在,他跟厲霄是一心的。

宏仁皇帝也笑了笑,接著,他疲倦的合了一下眼睛,道:“隻是可惜,朕還未抱到孫子。”

宋頌用力眨了眨眼睛,道:“您再堅持一下,很快了,年底就能。”

“嗯。”宏仁沒有再出聲,他坐在那裏,呼吸很輕,宋頌又坐了一會兒,他依然合著眼睛,安安靜靜,心裏漸漸湧出一股恐慌。

竇公公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無措,快步走了上來,輕輕湊近宏仁探了探他的脈搏,鬆了口氣,道:“陛下想必是累了,奴才扶他躺下,王妃請回吧。”

宋頌把差點兒決堤的悲傷吞沒下去,行禮後退下,厲霄站在殿外,他眼珠很硬,到現在都沒有紅過眼眶,見他出來,拉住他的手往回走,問他:“父皇跟你說了什麽?”

宋頌一一如實告知,厲霄道:“我的病情反複,他的擔心是有道理的。”

他們父子連心,互相能夠理解,宋頌便沒有再出聲。

厲霄側頭看他,忽然一笑:“父皇問你你能不能治我一輩子,我回答不知道,不是因為不確定對你的感情。”

宋頌看他。

厲霄單手擁住他,道:“我其實也很擔心,如果有一天病情加重,連你都不認識了,那該怎麽辦。”

他的聲音也輕了起來,目光遙望天際,片刻又轉回來看向他,道:“我雖然不確定自己的病情,但我確定,我會一直喜歡頌兒的。”

“所以,”他說:“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也要記住這一點。”

他湊到宋頌耳邊,命令道:“絕對不許拋棄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