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時間無人說話,場麵有些微妙的靜默。

隔了一瞬,菱月自然地側過身子,移開了目光。

許茂禮也紅著臉往一旁退了退,兩個人重新拉開一點距離。

二人隔著桌子,重又坐下。

就詳細的安排、內裏的細節,都一一說定了。

菱月向許大夫告辭。

許茂禮用包裹把兩個匣子重新係好,遞給菱月,菱月重新戴上幕籬,兩個人從屋子裏出來。

菱月正要走呢,許茂禮一招手,喊了一句:“大興,你過來。”

大興噔噔噔地跑來了,正是一開始上來說話的那個半大小子。

許茂禮對大興說道:“你去送這位姑娘回家。須得看著這位姑娘進了家門你再回來。”

大興答應一聲。

這又是一件讓菱月意想不到的事。

她心知肚明,小許大夫這樣安排,是看她手裏拿著這許多財物,擔心她的安全。

菱月感受到了小許大夫的細心和體貼。

盡管大家隻是萍水相逢。

菱月心中著實感激,隻是當著別人的麵,許多話不便明言。

菱月最後盈盈一福,便在大興的護送下離去了。

***

梁氏正在廚房裏用大火蒸糕點呢。

就見菱月拎著包裹,怎麽去的又怎麽回來了。

梁氏心中一緊,在圍裙上一擦手,就趕忙追著女兒進了屋子。

“怎麽的?事情沒成?”梁氏進屋就問。

一則擔心寧家丫頭,一則更擔心自家女兒,這件事既被別人知道,萬一傳揚出去,就怕對女兒不利。

菱月把事情經過跟梁氏一說。

梁氏心裏頭兩塊大石頭,這才落了地。

菱月彎腰從床屜裏取出來一個長形的清漆薄木盒,打開來,裏麵放了幾樣金釵金鐲子之類。

這些金首飾都是從寧姨娘的東西裏取出來的。

菱月頗為感慨:“我本來還想著這幾樣給寧姐姐留著,將來她也好有個傍身的。”

說著,便把這幾樣金首飾重又放回了寧姨娘給的小匣子裏。

到了這會子,梁氏倒有些信不真了似的,她把寧姨娘給的那個大點的匣子也打開了,大匣子小匣子的仔細查看了一番,確實沒少。

梁氏對著這些原樣奉還的金銀,忍不住地嘖嘖稱奇起來。

菱月對小許大夫是不吝讚美的。

“寧姐姐這回是遇上好人了,咱們素不相識的,人家身上還擔著風險呢,就肯這樣幫咱們,一分銀子也不要咱們的。”

梁氏也讚歎道:“可見世上還是有好人的。寧丫頭這個事,本來都倒黴到家了,偏生讓咱們遇著這樣一個善人。可見寧丫頭還是有後福的。隻盼著她過了這個坎,以後一切都順遂了。”

梁氏瞅瞅這些銀錠子和金首飾,又道:

“這些東西不妨先放在咱家,等事情了了,再給寧丫頭送去。不然後頭一堆的事兒,人多眼雜的,要是被那黑心肝的給克扣了去,倒便宜了別人。”

菱月心中暗道,顧二奶奶畢竟是大家子出來的尊貴人,克扣底下姨娘的體己這樣不要臉麵的事兒,大概是做不出來的。

不過,前兩日她剛從寧姨娘處提了包裹出來,要是現在再提了包裹送回去,難免落人的眼睛。

菱月笑道:“還是娘想得周到。”

梁氏有些得意,道:“那是。你娘我這輩子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麵還多。銀錢上頭的事,可是大意不得的。”

正說話呢,忽然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就進屋來了。

“嚇,這麽多金銀,哪兒來的?”

來人一邊說著,一邊張目往院子裏一望,又忙不迭地出去把大門上的門閂給上上了。

來人正是菱月的父親。

這家子姓甄,菱月的父親在家中行二,人稱甄二。

都在顧府當差,甄二的差事論體麵,和自家閨女是沒法比的,四張的人了,到現在還是個門房。

昨日輪到甄二值夜,甄二這是下了值剛剛回家。

一進家門就見女兒的房門敞著,裏頭隱約有說話聲。

雖然今日不該是女兒回家的日子,但是梁氏母女的說話聲,甄二是再聽不錯的。

他們家小門小戶的,也沒那麽多規矩,甄二這就進屋來了。

一進屋,差點給滿目的金銀財寶閃瞎了眼睛。

梁氏拍著自個兒的胸脯,翻了自家老頭兒一個白眼,沒好氣道:

“青天白日的,你想嚇死人哪。”

“爹,你回來啦。”

多日不見,菱月看到親爹沒有不高興的。

菱月母女倆是在床頭坐著的,菱月請甄二在椅子上坐了,把寧姨娘的事情向甄二解說了一番。

整個故事聽完,甄二咂了咂嘴,道:

“寧家丫頭進府給二爺做小,這才多長時間哪,就掙了這麽多!把別人的一輩子都給掙出來了!我如今才算親眼見著了。怪不得大家都爭著搶著地要去呢。”

對著這些金銀財寶,甄二發出了和梁氏一樣的感慨。

甄二朝著那些個白的黃的努了努嘴。

“這些就是寧家丫頭的全幅家當了?”

這話聽著有點奇怪,菱月還是點頭道:“應該是了。”

甄二道:“寧家丫頭的意思,隻要那個大夫肯幫忙,這些財寶全送給他,是也不是?你為寧家丫頭又是想主意,又是跑前跑後的,身上擔著這麽大的幹係,依我看,這事若是成了,你比那個大夫功勞還大,她倒是沒想過分一半給你。”

甄二有些不滿。

這話裏的意思菱月聽出來了。

菱月作為這個家裏唯一的孩子,和甄二這個當爹的素來是很親的,她拉住甄二一隻袖子,不依地叫了一聲:“爹。”

甄二不理會,又道:“那個大夫既然不收,正好了。等事情辦成了,咱家也不多要她的,東西隻留下一半,剩下的還給寧家丫頭送去。這話也不怕照直了跟寧家丫頭講,依我看,咱家這麽辦,沒什麽對不住寧家丫頭的。量寧家那丫頭也說不出半個不字來。”

菱月看甄二不理會,又去拉梁氏的袖子。

“娘,你看我爹。”

甄二想了想,對菱月道:

“丫頭,你要是覺得對著寧家丫頭張不開這個嘴。你就推說那一半是那個大夫收下了。這樣事情也就完了。本來嘛,這些東西都是要送人的,現在能留下一半,寧家那丫頭就偷著樂去吧。”

菱月搖晃著梁氏的胳膊,拖長了聲音道:

“娘——”

梁氏安撫地拍拍菱月的手,說道:“你理他呢。這件事你爹他說的不算。”

甄二一聽這話,眼睛一瞪,道:“咱又不是白要她的。幫她這麽大的忙,拿她點銀子怎麽了?這麽多的銀子,夠躺著吃上半輩子了,難不成就這麽拱手讓人了?”

梁氏才不怕他,直接開始數落:

“我說當家的,咱家就是再愛財,也不能一個心眼就鑽錢縫裏去吧?寧家丫頭也是在咱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從小就命苦,現在她落了難了,咱能幫一把就幫一把,也是這些年的情分。怎麽地,你一伸手就想要人家半幅身家,你自己說說,這話能不能說得響嘴?也不怕人家笑話。”

梁氏說一句,菱月就點一下腦袋,母女兩個挨著緊緊的,顯然是一條心。

菱月不好和親爹頂嘴,幸好有梁氏在前麵頂著。

夫妻二人一番爭執,反正梁氏是咬死了不鬆口。

甄二給氣了個倒仰,最後他一跺腳,怒氣衝衝地就往外頭去了。

梁氏見狀,追出來兩步,待要高聲,又怕引來鄰居的窺伺,最後隻得壓著音量喊了一句:“這事兒可關係到你閨女,你可別出去瞎說八道的!”

甄二跟沒聽見一樣的,大踏步就出了大門,老舊的門扇“咣當”一聲合上,老大的動靜。

菱月也追出來。

冬日凜冽的空氣中,隻有餘音。

菱月實在沒有料到,為著這些銀子,家裏還能鬧出這樣一樁事來。

中午時候,梁氏給菱月整治了一桌好菜,有葷有素的,都是菱月愛吃的。

甄二還是沒有回來。

菱月有些吃不進去。

“要不,”菱月勸梁氏,“咱們還是出去找找我爹吧?”

這話梁氏聽也不要聽。

梁氏哼一聲道:“慣得他!有本事這輩子別進這個家門!”

看女兒麵露擔憂,梁氏道:“你放心,他不敢出去亂說的。你爹他這個數還是有的。”

菱月勉強一笑,道:“這我還能不清楚,還用得著娘來說。”

梁氏仰天一聲長歎,道:“你說說,這人和人的差距怎麽就這麽大呢?有的人,你就是金銀財寶送人家手裏頭,人家也是堅決不要。有的人呢,人家也沒說給你,可倒好,為了些錢財,臉麵也不要了,情分也顧不得了,伸手就要拿人家的!”

這話菱月不愛聽了。

“娘,你這是什麽話,我爹他不是那樣的人。”

菱月能理解甄二。

在顧府這個地界,甄二真就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人物。

一輩子汲汲營營的,也不過是為了讓家裏人能過得好一些。

眾人熙熙皆為利來,眾人攘攘皆為利往。

這麽多金銀擺在甄二麵前,仿佛一伸手就能夠到,甄二會動心再正常不過。

見菱月言語間對甄二這般維護,梁氏撇撇嘴,到底不再說了。

夾了塊燒鵝到菱月碗裏,道:“快吃,再不吃涼了。”

看著夾到碗裏的燒鵝,不知怎麽的,菱月心裏越發有點難過。

放下筷子,菱月抬起視線,對著梁氏認真道:“娘,這些東西都是寧姐姐的。寧姐姐是個苦命人,咱們怎麽好拿人家的東西。但是我保證,娘,我將來一定會好好孝順你們二老的,我保證讓你們過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