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晚上, 甄家東廂房裏,菱月以問代答:“娘,那……那你覺得他這個人怎麽樣啊?”

梁氏問女兒喜不喜歡許茂禮。

女兒的意思很明顯了。

梁氏歎道:“要說許大夫這個人, 自然是沒得挑的。寧家丫頭的事兒, 人家許大夫身上白擔著幹係, 硬是一分銀子也不要, 人品上自然沒說的。他人又長得俊。我女兒長得這麽漂亮, 總不能找個醜丈夫來配。他又是個治病救人的大夫,受人尊重。這和那些開個門店做個小生意的還不一樣, 許大夫有一技之長,不管以後這世道怎麽變,有一技之長的人總不會餓死,也能養活家小。”

梁氏又道:“再說了,許大夫的心意都是明擺著的,人是他自個兒看中的, 這門親真做成了,也不怕他不好好待你。”

梁氏說的都是好話, 但是菱月聽出下麵還有個“但是”。

梁氏說出自己的顧慮:“隻是, 許大夫家境好是好, 就是太好了一點。人家家裏住著大宅子, 家裏有仆人有馬的,比咱家家境好了一大截子呢。這還在其次。關鍵咱家是賤籍,便是老太太願意放你, 咱到底也不是良家出來的, 就怕他家裏不同意。”

菱月不是良家女, 她是賤籍,是婢女, 身份上的缺陷是洗刷不去的。

這和董家的情況還不一樣。

董家是自己上趕著想給自家找個靠山,為了這個寧願求娶大戶人家的婢女。

人家許家可沒有上趕著。

再說大夫是個體麵的行當,和那些開油坊做生意的也不是一個路數。

一番話,把菱月說得怔怔的。

一切都來得太快了,許多事情菱月還沒來得及去考慮。

或許下意識裏也逃避去思考這些。

屋子裏安靜下來。

梁氏並不去催促女兒,她等著聽女兒怎麽說。

梁氏還是了解女兒的,她家月娘性子雖然溫柔,卻是個有主意的。

過了好一會兒,菱月的聲音終於在屋子裏清楚地響起來:“自古婚姻之事便是父母之命,若是他家中父母不同意,就說明我和他沒有緣分。我不會強求什麽。娘親盡管放心,果真如此,我以後不會再和他見麵。”

做出這種設想,菱月並非不難受。

但她生來不是外放的性格,有情緒也能壓在心裏。

說這話的時候,菱月態度上並不見激動,卻是拿準了主意的。

梁氏見女兒如此,這顆心才算是放下來。

女人家,最怕就是在感情上犯糊塗。

現在見菱月能克製自己,梁氏在高興之餘,忽然又覺心酸。

若是隻論她家月娘自身,什麽樣的人配不得?

偏偏婚姻之事,世人看的是出身,重的是家世。

梁氏心酸地在想,若是她家月娘能托胎到個普通人家就好了,做個良家女子,沒有身份上的汙點。

說到底還是自家身份太低,拖累了她了。

***

同一時間,顧府內院。

菱月的事情,晴葉還真知道,倒也不用特意去打探。

晴葉當即告訴七爺,菱月並不是生病了,而是回家去了,又把這裏頭的事情,如實跟七爺稟報了。

顧七一哂。

心知那丫頭這是把二奶奶給得罪了,不消說,必是為了寧姨娘了。

膽子倒是挺大,主子也敢得罪。

這當口,從最初的驚愕中回過神來的晴葉,一時間心中難免激動,神情間也難掩熱切。

這可是喜事。

還是難得的喜事。

晴葉忍不住向主子諫言:“要不,七爺給老太太說一聲?”

憑她二奶奶戲唱得再好,七爺真想把人弄回來,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

依晴葉的意思,正好趕年前把喜事給辦了,到時主子們必然高興,賞賜隻有更大方的,底下的人得了賞賜正好過年。

顧七不置可否。

一輪明月掛在天上,人間清輝一片。

顧七負手望向天上的明月。

他雖是做慣了主子的人,卻也知道一些下麵人的不易。

他們是難得能和家裏人團聚的。

如今又馬上要過年了。

顧七心想,能和家裏人一起吃團年飯,一起守歲,那丫頭會很高興吧。

別的事情,過了年再說不遲。

白色的月光清清冷冷地灑在青磚路麵上,顧七複又往前走了。

***

當晚。

梁氏和甄二兩口子在東廂房裏,梁氏把許茂禮的事兒同甄二說了。

甄二嗤笑一聲:“怪道說不要銀子呢,原來是看上咱家丫頭了。”

梁氏翻個白眼,也不跟他在口舌上爭鋒。

她知道自從張六高升了,甄二心情就沒好過。

梁氏歎道:“咱家姑娘別人是再挑不出毛病的。怕就怕人家嫌咱家出身低,不願意。”

這麽好的一個姑爺,要是因為這個原因錯失了,梁氏能心疼死。

甄二可沒有梁氏這麽多複雜敏.感的心思,他當即答道:“他家不願意,後頭自然有更好的。咱家丫頭這樣的,你還怕挑不到好女婿?就怕你到時候挑花了眼哩。”

梁氏道:“說是這麽說。”

吹燈睡下,得有一個時辰,梁氏翻來覆去地就是睡不著。

甄二都要煩死了:“我說丫頭她娘,不就是個看病的?有什麽了不得的?也值當你這樣?”

甄二口氣很衝。

被他這樣一衝,梁氏忽然也硬氣起來,道:“她爹,我也想明白了。我也用不著老看著別人家的好。咱家姑娘這樣的,他們就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去!不願意咱家姑娘,說明他家沒這個福氣!咱家是過了這個村,還有下個店,沒了這個,咱家照樣挑好的!”

***

第二日上午。

甄家的小院子裏站滿了人,大伯一家、梁氏的幾個大外甥、別的親戚們,還有左鄰右舍也來捧場。

辰時,蔡媽媽到了。

梁氏把蔡媽媽奉為上賓,安排在堂屋上座,茶水點心都用好的招待。

巳時,董家的家丁抬著聘禮到了。

整整八大抬,一一在院子裏鋪開。

第一抬是銀子,整十個大元寶,整整五十兩銀子。

第二抬是布料,四匹綢緞,八匹細棉布,整整十二匹布。

第三抬是首飾,銀簪、銀釵、銀梳、銀項鏈、銀耳墜、銀鐲子、銀戒指,個個分量十足,是一整套的銀頭麵。

第四抬是一隻大豬頭。

第五抬是六條大活魚。

第六抬是八大壇酒。

第七抬是六盒茶葉。

第八抬是一隻活雁。

甄家小小的院子,給八大抬聘禮鋪得滿滿當當的。

這是很豐厚的聘禮,又豐厚又體麵。

男方女方都有麵子。

院子裏大家都是交口稱讚的。

梁氏也是笑容滿麵,又讓兩個侄子招呼董家的人去吃飯。

西廂房裏,幾個親戚家的婦女陪著紅藥坐在床頭,外頭送來什麽聘禮,這時候她們也都知道了。

大伯母汪氏笑道:“這聘禮可真豐厚,以後咱家紅藥嫁過去可有福享了。”

紅藥既和梁氏認了幹親,大家說起來也都是親戚了,汪氏說起話來也隨意許多。

另一人眉飛色舞地道:“那可不。整整十個大元寶呢,光這一項就五十兩銀子了。細棉布有整整八匹,還有四匹綢的,這麽多的布,這得穿到哪年哪月去喲!還有那一堆的首飾,一樣樣都沉手。光這三樣加起來就得多少銀子喲!”

大家圍著紅藥七嘴八舌的,人人嘴裏都是誇讚的話。

棉簾子從外頭掀開了,蔡媽媽走進來,聽見這些人嘴裏在說什麽,心裏不禁一哂。

這些東西也就放外頭能看一看罷了。

到底是些沒見過世麵的人。

菱月見蔡媽媽進來了,估摸著她許是有話要單獨跟紅藥講,菱月這便站起來,招呼親戚們隨她去堂屋裏坐。

一時人都走光了,東廂房裏就剩下紅藥和蔡媽媽兩人。

蔡媽媽也在床頭上坐下來,她輕聲問紅藥:“過幾日你就要出嫁了,嫁妝畫你幹娘給你了沒有?”

紅藥認了梁氏做幹娘的事兒,蔡媽媽已經知道了。

紅藥臉一紅,低下頭去點了點。

蔡媽媽笑一笑,道:“這有什麽可害臊的,人人都有這一遭。”

蔡媽媽又問紅藥還有什麽缺的沒有,有的話她給準備。

紅藥謝過了蔡媽媽,說她這裏什麽也不缺,該置辦的都置辦齊全了。

嫁妝都點齊了,董家給的那些聘禮也都加進了嫁妝單子裏去,到時候會作為嫁妝的一部分,一起抬到董家去。

蔡媽媽點點頭,也覺得諸事妥當。

對時人而言,男方來下了聘禮,女方沒有異議,整個婚禮就算完成了一大半了,剩下的就是補個儀式了。

蔡媽媽問道:“菱丫頭也一切都好?老太太老念叨她。”

這話蔡媽媽也就是白問一句,菱月的人蔡媽媽也是親眼見到的,氣色不錯,她又是住在自個兒家裏頭,能有什麽不好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紅藥交握在一起的雙手狠狠地顫了顫。

自從知道蔡媽媽要來,紅藥內心的鬥爭就沒停下來過。

紅藥覺得自己的想法沒有錯。

菱月放著七爺這樣的人物不要,偏要和一個鎮日為生計奔忙的小人物在一起,這是放著康莊大道不走,偏去趟那羊腸小道。

這不僅是對她自己的不負責任,也是對她身邊親朋好友的不負責任。

紅藥覺得老天爺讓她來發現這件事,似乎就是讓她來阻止這一切的。

為了這個,昨晚紅藥覺都沒有睡好。

沒聽見紅藥的回答,蔡媽媽覺得奇怪,她仔細地盯著紅藥的臉,問道:“菱丫頭,有什麽事嗎?”

***

年二十七。

今日是紅藥出閣的日子。

一大早的,紅藥就給喊起來了。

洗過臉,全福人給紅藥梳頭,一邊梳一邊唱:“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三梳梳到頭,多子又多壽……”

菱月的眼睛不由得濕潤了。

梁氏笑道:“你姐姐還沒怎麽樣呢,你倒哭上了。”

菱月拉起紅藥的一隻手道:“我舍不得你。”

這麽多年大家都在一處,好像永遠都不會分開。

可是說散也就散了,忽然之間,就各有各的出去,各奔各的前程。

這好像是女子的宿命,長大之後就要離開原本熟悉的地方,離開原本熟悉的人,飛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去,她須得努力地在這個陌生的地方紮下根來,長出枝丫,茂盛起來。

菱月濕著眼眶,不由得在想,人為什麽要長大呢?

要是能夠永遠不長大,那該多好呢?

紅藥也紅了眼睛,她愛惜地把菱月的鬢發捋到耳後,語氣中飽含親昵:“傻瓜。”

外頭天光漸漸明了,紅藥梳好頭,上好妝,頭上上好插戴,換上了一身的大紅嫁衣,甄家的親戚們都陸續到齊了,女性親屬都進來西廂房陪著新娘子,大家歡聲笑語的,都在說著喜慶的話。

忽聽外頭遠遠地有炮竹聲響起。

大伯母汪氏笑道:“哎呀,新郎官來了。”

甄家的小院子裏也放起了炮仗。

劈裏啪啦的,渲染著喜慶的氣氛。

院子外頭早圍上來一群小孩子,嘰嘰喳喳地圍著看熱鬧。

紅藥一身大紅的嫁衣,她端坐在床頭,由著全福人給她蓋上大紅色的蓋頭。

菱月去外頭看了一眼。

幾個堂表兄弟攔著大門口不讓新郎官進,嘻嘻哈哈地給新郎官出著難題。

菱月遠遠地站在一邊,透過人頭縫隙仔細地打量了新郎官。

新郎官也是一身大紅的衣裳,胸前用綢布紮著一朵大紅花。

蔡媽媽說此人和紅藥年貌相當,這話倒也不算錯。

菱月抿唇一笑,她重新回到西廂房裏,附耳對紅藥輕聲道:“我剛剛遠遠地看了一眼新郎官,新郎官長得可俊,和姐姐正相配。”

紅蓋頭微微晃動。

外頭有動靜,大家都聽出來了,大伯母汪氏笑道:“哎呀,新郎官要進來了。”

正說著,新郎官的聲音隔著棉簾子在外頭響起來,叫著來接新娘子了。

汪氏隔著棉簾子,對著外頭大聲道:“你得大聲地求上三遍,不然新娘子不能給你!”

新郎官一聽,當即在外頭大聲地求起來。

屋子裏一片笑聲。

菱月也不由得抿唇一樂,她和全福人一人一邊,扶了紅藥起身。

正說要往外頭走呢,紅藥卻停住腳,她伸手握住菱月一隻胳膊,菱月還道她是緊張,紅藥卻撩開紅蓋頭一角,附耳上來輕聲道:“這些人哪能跟七爺相比,你可別做傻瓜。”

蔡媽媽過來的那一日,紅藥到底還是把話咽回去了。

但是這並不代表,紅藥的態度和想法會有所改變。

菱月一怔,紅藥卻已經把紅蓋頭重新放下去,由全福人扶著,人往外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