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然而程晟根本給不出像樣的解釋。

“小衍,我媽生病了,你也知道的。”

“我得……回去照顧她。”

屋子裏頃刻異常安靜。

太安靜了,以至於時鍾緩慢哢嚓、哢嚓的聲音聲聲入耳。一步一步、一秒一秒,像是命運的枷鎖,沉重窒息地折磨人心。

程晟的喉嚨越發幹渴,機械性地繼續說著。

“祁叔叔沒有真的照顧過你長大,所以你跟我不一樣。但我媽她……她照顧我、辛苦養了我十幾年,這份恩情我必須還。”

“她也許不剩幾年了,我有義務照顧她、孝敬她,給她養老送終的。”

時間繼續一秒一秒,依舊沒有聲音。

程晟動不了,他清楚自己有多殘忍、多不可原諒。

他此刻的所作所為,是拿走溺水之人的最後一根稻草,把已經一無所有、重傷未愈的少年再度狠狠地**踐踏。

他想,哪怕這一刻祁衍撲上來掐死他,都在情理之中吧。

……

黑沉沉的客廳裏,沒有燈光。

祁衍半晌沒有回答,最後,聲音澀啞:“程晟你,清醒一點。”

“真的,你清醒一點。”他說。

“別聽你媽洗腦。她是養大了你沒錯,但她根本一點點都沒有為你的幸福著想過。她所謂的孝道不過是自私和綁架,你別上當。”

“是,她是得病了,有病就治。”

“我可以給她錢,可以給她好多好多錢治,那些錢她一輩子都賺不到,那麽多錢不能算你不管她。”

“以後等她老了,咱們也可以給她請最貴的護工、最好的保姆。”

“她想過得像慈禧太後一樣都行,不比你親手照顧得差。”

“……”

手背上,有些許溫暖的觸感。

程晟低下頭,愣愣地隻見少年的手指正抓著他的袖角。

祁衍的呼吸早已淩亂又沒有章法,他的手顫得厲害,捏得骨節慘白。

卻始終隻絞著衣服,一點點也沒有舍得傷害他。

事到如今,祁衍還在跟他講道理。

從醒來那天起時至今日,在肉體和精神受了滅頂的傷害、萬念俱灰之後……依舊溫柔。

沒有怪過他半句,拚命維持理性。

祁衍已經做到他的極限了。

真的已經是極限了,程晟清楚地知道。他愛的男孩子那麽好,身在深淵依舊保持溫柔,他是多麽幸運,這輩子才能遇到他。

程晟真的好想再摸摸他、再抱抱他。但是他不能。

真的不能繼續再……沒完沒了下去。

祁衍突然站了起來。

“小衍——!”

公寓的陽台窗,一切發生得太快,程晟視線追過去的時候祁衍已經踩上了橫欄。

程晟周身血液凝固,耳朵嗡鳴。指甲狠狠捏進自己的掌心裏,口腔裏血腥的滋味重到駭人。

那一瞬間隻有一個念頭,如果小衍跳下去,他就跟著他一起跳下去!

那樣也好,一了百了。

從此骨血全部融在一起,就算活著不能在一起,死後永生永世再不分離。

高處的空氣很涼、夜色深深。

祁衍仿佛融進那片黑暗之中,他低頭看著樓下朦朧的路燈、新修建的紅牆和花園。

一切那麽遠又那麽近。

其實如果能保證不死,他倒是不介意跳下去再躺幾個月,就躺給程晟看,看看他會不會哭會不會後悔。

要是真的能跳就好了……

現在整個胸腔都像是空的。曾經他以為這個世界上哪怕所有人都離他而去,至少程晟不會背叛他。

結果,最後他說,他要照顧他媽。

他們一起經曆了那麽多事,結果還是抵不過傳統道德、血濃於水。祁衍苦笑,孟鑫瀾也真是厲害,能騙得走他爸能綁得走程晟,得了癌還那麽雄赳赳氣昂昂,大概是他命裏的克星?

不過也是。他一開始就該想到的。

他的哥哥,善良,溫和,心軟。記好卻不記仇,對任何人都是如此。

他早該想到最後會變成這樣。

……

祁衍一躍,倒是乖乖從陽台上下來了。

衝動犯傻一輩子一次就夠夠的了。他之前躺在血泊裏各種後悔不值拚命想要活下來,那種感覺永遠都不會忘。

所以當然不會有第二次。

他可不想失足掉下去就這麽白白葬送一切,他還有好多事沒幹完呢。

程晟晃了晃,勉強站住,臉上依舊毫無血色。

但即使如此,他也還是沒說會留下來。

祁衍看著他。

他其實,不是完全沒有辦法跟孟鑫瀾搶。他年紀輕輕的又聰明,真的賣慘裝可憐難道不能比她強?找到理據邏輯反洗腦難道做不到?

又或者幹脆,就如同之前想好的一樣把程晟直接綁起來關在家,無論如何不放他回去就是了。

這些他都可以做到。

隻是,有什麽意義呢?

祁衍最後還是放程晟走了。讓他回去,回他親愛的母親大人身邊從此如願以償母慈子孝、和樂融融。

屬於兩個人的房子沉寂了下來。

祁衍去冷水抹了把臉,鏡子前有成對的可愛刷牙杯。回到**,床單是程晟喜歡的暖色。睡不著走到客廳,一大堆憨態可掬的毛絨對著他笑,隨處充滿回憶。

他光著腳在飄窗坐下。

心髒有一處空洞漏風漏得整個人幾近瑟瑟發抖,那麽大那麽暖的絨毛海獺,整個壓在那裏堵不住。

他一個人蜷縮著,感覺到了諷刺。

哈哈哈。是挺諷刺,他還背著程晟搞了那麽多手腳生怕他發現,還想著萬一被發現了該怎麽哄他。

結果所有的計劃、所有的設想,所有走一步看一步,都是一廂情願的徒勞。

他要回去照顧孟鑫瀾……

責任。義務。生病。

就好像他不是剛從鬼門關回來一樣。就好像他就沒生病一樣?!

親情就有義務,愛情就沒有義務是吧?

但他都已經快死了,程晟是一點真的都看不到?

現在的他,根本就是苟延殘喘,他已經苟延殘喘了很久很久了。

像一棵早就被蛀空了的樹,撐著一口氣努力地去枝繁葉茂。隻是因為還想著雨過天晴,隻是因為從沒有放棄想要一起經營的那個未來。

但也許,是他想錯了。

他以為他是全世界唯一不會背叛他的人,如今,卻打算放棄了。

那灰色眸子裏湖水般的認真和虔誠,讓他誤以為那樣的真心一定不會變。

可世上最容易變的就是人心。

真他媽的絕望。

……

祁衍那一晚,最後不知道是怎麽睡著的。

但最後還是睡了。

哪怕胸腔放射狀的隱痛揮之不去,哪怕各種各樣的負麵情緒要把人淹沒。但反正他也習慣了。

在這個世界上,疼他愛他的人一個接一個地離開,能撐過一次兩次的話就一定能撐過無數次。

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幹。

……

祁衍的一天五千,真的花得特別值。

程晟那個渣爹真是個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的老流氓。還每天雷打不動拿了錢就賭,賭了就很快輸完,輸完就又不得不兢兢業業地幹活如此循環往複。

今天,渣爹也是找完孟鑫瀾又去找祁勝斌。

他再一次跑去車隊大鬧,找到祁勝斌的領導,說你們員工自己有老婆還霸占我老婆,當了我兒子的便宜爹。現在我就要你們單位給我個說法,不給說法我就寫橫幅、拉大字報,向上麵檢舉!

祁勝斌的車隊實際屬於公家性質,對這種事情還是不得不管的。

雖然祁勝斌當年老婆跳樓那事領導也不是沒有耳聞,但好歹沒人鬧到單位來,所以談個話警告一下也就過去了。但眼下這姘頭的丈夫鬧上門來還那麽凶,隻能嚴查。

這一查祁勝斌就問題屬實,因為跟別人老婆非法同居而被迫停職了。

家裏本來就欠債,孟鑫瀾又沒有收入,可日常要開銷兒子要上學,再加上渣爹和其他小混混知道他們住哪每天不斷騷擾。

兩人自然是焦頭爛額、矛盾激增。

祁衍最近又接了“巡”給的幾個大單,不僅刷新了銀行卡餘額,還幹脆給自己搞了一輛低調好用的車。

聘了個司機,沒事就把車開在舊家樓下。

反正全黑色的玻璃外麵也看不到裏麵。

祁勝斌家就住在二樓,每次吵得天翻地覆樓下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其中那些不堪入耳的相互指責聽得祁衍樂不可支——

仿佛狗男女都第一次看清了對方。

看清了對方的自私、懶惰、算計以及骨子裏的惡毒與劣根性,吵架裏不無各種承認自己瞎了眼的悔不當初。

……於是自私的渣女賤男那麽多年踩著別人鮮血走到今天的可歌可泣的偉大愛情,搞到最後也就那麽不堪一擊。

但他們畢竟堅持了那麽久。想必如今對著彼此看著這一地雞毛,都一定有很多感慨吧?

祁衍其實私心在等。

最好就是哪天逼急了,祁勝斌或者孟鑫瀾砍了這個人渣或者人渣失手砍了祁勝斌或者孟鑫瀾。

那就真的狗咬狗,幹淨又漂亮!白茫茫大地多幹淨。

可惜孟鑫瀾吵架的時候罵的沒錯,祁勝斌就是個欺軟怕硬的慫貨、縮頭烏龜。

隻敢家暴當年年幼的兒子,對同齡人老流氓拳頭都不敢揮。

祁衍閉上眼睛。

又回想起車禍時的那天,他的奶奶沒了,妹妹失蹤,雨中拜神婆的山路裏,他爸還在那裏叨神叨鬼,說當年娶他媽的時候神婆就說他們八字不合要倒黴,果然小半輩子都沒好事雲雲。

他清晰地記得,他奪了方向盤,祁勝斌眼裏閃過的驚愕與害怕。

那種恐懼讓他十分爽快。

哪種結局他都能接受。他爸死了最好,萬一他爸沒死他死了,那反正他家也絕後了。

孟鑫瀾又不能生,他爸最多找別人再生一個,然後孟鑫瀾肯定不會願意,兩個人就可以無限撕逼,雞飛狗跳互相傷害到世界盡頭。

那他做鬼也看了開心,手舞足蹈。

不過如今再看,他那時候真傻得白給。想要看他們雞飛狗跳互相傷害到永遠又何止一種方法?

現在這樣不香嗎?

他現在玩死他們妥妥的。

……

祁衍有時候會會想,人生真是世事難測。

想想孟鑫瀾剛進家門的那段日子,他被她擠兌挨餓吃剩飯菜,活得非常痛苦。要不是程晟護著他都不知道能不能撐下來。

如今當年的惡人被他報複得已毫無還手之力。

保護他的人,卻不要他了。

祁衍這些天還在屢屢試著替程晟找理由。

想他哥哥怎麽可能突然就變了,會不會其實隻是……覺得這輩子不能就這麽拖拉著一個神經病瘋媽繼續禍害他,所以才離他遠遠的。

一切都是因為他無比偉大地、深深地愛著他。

後來祁衍覺得大可不必那麽自我折磨。

別犯賤了真的!他能在他還躺醫院的時候就偷偷把東西收走,能在他出院的第一天就說他要回去照顧他媽,就他媽的是沒有心!

但凡性格脆弱一點。

沒他這種鐵打一樣的頑強,早萬念俱灰站陽台上早跳下去了事了。

程晟能那麽狠地用刀子捅他的心,把他幾乎捅死。他為什麽還給他找借口。

這麽多年還不夠嗎。

他仁至義盡了。為了程晟逼著自己忍了那麽多年的孟鑫瀾,甚至違心答應要替狗男女養老。明明其實恨不得他倆明天出門被雷劈死,明天就癌症複發車毀人亡。

根本就是自尊原則一切全部粉碎。他媽要是現在醒了,他都不知道該怎麽交代。

祁衍如今真的鄙夷自己。

當然,他更鄙夷的還是日結薪金的時候他每一次都要跟那個渣滓重複交代,狗男女你隨便怎麽來,程晟少一根頭發你的錢就別想要了。

渣爹繼續找茬,程晟繼續護著孟鑫瀾。

祁衍越來越覺得自己是不是有病,喜歡上害得他家破人亡女人的兒子。

真的,自己這些年是瞎了眼瞎了心吧?這個世界那麽大喜歡誰不好,珍惜誰不好。

行吧。那就護著她,愛護隨便護,他不管了。

萬一被打到失手打死了,正好孟鑫瀾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

都他媽完蛋算了。

“你是不是腦子有毛病?”

“她自己找的男人,自己的婚姻糾紛!關你什麽事?需要你出頭!”

可結果,他還是沒忍住在混亂的撕逼場裏把人拽住拖進車裏。

程晟的手背在孟鑫瀾和他爸的撕扯中被抓傷了,幾道深深的紅色印子。

“程晟你一天天的到底都在想什麽呢?!”

“就因為她是你媽?哪怕她做過喪盡天良的事,你也要一輩子縱容他護著她?”

“嗬……可是,你知道你身體為什麽那麽差嗎?為什麽先天不足!因為她自己懷你的時候不注意,吃了不該吃的激素藥物!你聽不見身體不好本來就是她害的!”

程晟的眼睛紅了。

可他都聽到了這些話,紅著眼睛卻是在瞪他!祁衍那一瞬間,隻覺得腦子裏有什麽弦啪地斷了。

“你到現在……都這樣了還向著她。”

“你看看我,那我呢?!”

“你答應我的那些事,說過的要一起努力的事情呢?”

“我他媽死都死過一次了,你現在就這樣對我?!”

“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我的親人我的妹妹什麽都沒有了!可我為什麽到現在都一句話也沒抱怨過,你覺得我是為了誰!”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厲害……是不是看現在我有錢有房子你就覺得我什麽都有了,所以別人才是淒慘的而我是圓滿的?你就從來沒有考慮過我也是人也有感情,也他媽有過不去的時候?!”

“程晟,你想一想,我是怎麽對你的。”

“你自己說,我對你不好嗎?”

“一直一直一直,我對你還不夠好嗎?你是瘋了嗎你現在這樣!還是從一開始就在耍我啊?”

“真的,你是不是從一開始,跟她合夥在耍我啊?我上輩子欠你們的是吧?既然不打算跟我走到最後,不打算負責,一開始為什麽要招惹我?”

“你別哭。”

“你哭什麽,該哭的人是我才對吧。”

“我本來有家的,後來沒有了。我本來是正常的,後來你說喜歡我,我就不想辜負你。”

“可是你呢?”

程晟開始掙紮。

祁衍摁住他,苦笑。他滿腦子完全是比說出口的更惡毒十倍一百倍的語言,他還是舍不得。

他舍不得,可是程晟卻舍得。

舍得在他最需要他的時候抽身而去。舍得在這一刻伸手把耳蝸聲音給關了。

祁衍笑了,眼裏都是霧氣。

這一招他以前用來對付他媽,現在用來對付他了。

他欺身壓下去,閉上眼睛深深呼吸。

熟悉的椰子香。

身下是修長的腿,掙紮而淩亂的衣服。祁衍知道自己喜歡這個人從來不隻是因為小時候的溫暖以待。

程晟的性吸引力其實是很致命的,他長得很帥,卻有一種莫名的易碎感,那種至剛至柔的融合一直讓他被誘得蠢蠢欲動。

他從來沒真的對他怎麽樣。

因為總想著要一起活到七老八十,要養胖十斤再說。要省著好好用,要寵著他護著他。

真不如早點艸死他。

……

可祁衍最後還是什麽都沒做。

他繼續放任渣爹和小混混們鬧,卻不再管那個家再雞飛狗跳成什麽樣。

更不去看他們母慈子孝。

或許巨大的悲傷反而能讓人冷靜。他懷抱著滿目瘡痍,和紀南祈還有小兄弟們醉生夢死了幾天,就回家敲鍵盤繼續賺錢。

人總得活下去。

而祁衍想他似乎……也要開始為離開這裏做準備了。

他等不到大學。既然現在就有經濟實力,為什麽不早點帶著媽媽盡快離開這座小城?

離開這滿是回憶的家、離開這滿是痛苦不像樣的地方,也忘掉程晟。再也不回來。

這是他能找回的最後的尊嚴。

作者有話要說:啊啊啊,哭哭。

反正,不太多了最後再一起總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