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小衍是不是……真的喜歡上了誰。

程晟不太願意想下去。

他雖然不算性格多麽積極,倒也沒想到自己是這樣的人——竟會選擇逃避現實,把頭埋在沙子裏裝鴕鳥,不看、不聽、躲起來。

雖然,小衍說有喜歡的人,可能隻是打發小姑娘的借口……

卓紫微也這麽認為。

可是。

程晟低頭看著地麵,深呼吸,努力壓住胸口微疼。

十四歲情竇初開,正是初戀的年紀。

“喜歡”上什麽人太正常了,小衍身邊又有那麽多美好、耀眼的小姑娘。

夏莉裏每天都陽光燦爛的,讓人一看就心情好。還經常帶好吃的來找他。

國外進口巧克力,以及花花綠綠的曲奇。他要是小衍,他也喜歡這樣的小公主吧。

又或者是齊曉月,小姑娘雖然不怎麽漂亮,但溫柔懂事,而且近水樓台先得月。

她和祁衍是同班的前後座,每天能說無數的話,更能看到她的優點。

那天找小衍表白的小姑娘,樣子已經很嬌俏討喜了。

小衍如果喜歡某個人,一定比那還要明媚。

而那個小姑娘,雖然被拒絕了,至少她有資格大方表白自己的心意。

不像他的感情。

就隻能一輩子藏起來,躲在最陰暗、最見不得光的地方。

……

程晟躲了祁衍幾天,祁衍滿校園找他。

沒有人的天台、實驗教室、圖書館、操場角落,小天使的尋人能力異常出類拔萃。

“找到了找到了!程晟,你怎麽跑這兒來了?”

少年的笑容,像是冬天的暖陽。

“咦,這是個好地方哎,幽靜人少。你下次看書也叫我一起啊,我不會吵你的。”

“程晟~你說你幹嘛天天逃啊?要是不喜歡吃桃子你說啊,我給你換別的唄,昨天我嚐了櫻桃特別甜!”

“你最近怎麽了,天天一下課就不見人影。”

這樣久了,祁衍也不是傻子。

“你在躲我?”

漆黑的瞳直直看過來,程晟窒息。

他真的不想撒謊騙他。

祁衍:“我做錯什麽了?惹你不高興?”

“說。”

“……”

“小晟小晟~~~”他伸爪子拽他,一點點的賣萌。

“小晟,說嘛。”

“……”

“真不說?不說算了,不說我走啦。”

於是那一星期的後幾天,程晟就沒再看到祁衍的影子。

他鬆了一口氣,卻又失魂落魄起來。

又過了幾天,祁衍不來找他,他卻不得不去找祁衍了。

祁衍:“哦?你不是生氣了、不肯理我了麽?”

程晟垂眸站在寢室門口,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必須得來,小衍的腿還沒好,還需要照顧他。

隔壁床鋪上,卓紫微眯著眼睛在躺著聽音樂,懶懶抬頭看了一眼,又事不關己塞上耳機。

屋裏亂亂的,祁衍的頭發也好久沒剪,很長了,所以嫌礙事紮了個小揪揪。

程晟覺得是自己粗心沒照顧好他,可又覺得那隻小揪揪異常可愛,非常矛盾。

祁衍偏過頭:“看什麽看?哼。”

“不是不理我了嗎,氣我就別來找我啊,繼續氣!我也氣!”

程晟:“……”

他不跟小可愛一般見識。

他去打熱水,弄熱毛巾。祁衍:“不用勞煩!”

話雖如此,人卻乖乖的沒什麽反抗。入冬天氣冷了,擦個身子把他凍得直哆嗦。

程晟憋著麵無表情,其實好笑又心疼,又幾次都差點忍不住想要把小可憐給裹進懷裏。

他擦完人,又幫忙收拾打掃了狗窩一樣的寢室。

太勤快了,屋主人之一卓紫微隻能爬起來幫忙一起掃。不然臉上實在沒光。

……

程晟那天回家,下了小雨。

他淋了一身,不是故意的。隻是因為恍惚,沒有感覺到小雨的存在。

他想著臨走時,祁衍笑得溫柔,戳戳他,眼睛彎彎。

“給你。”

少年握住他,把什麽冰涼圓潤的東西塞進了他的手心。

那是一顆熟悉的、圓潤可愛、乖乖的黃色雨花石。

掛在已經繡了,但是被擦拭幹淨過的舊鑰匙圈和鑰匙上。

程晟不敢置信,灰色的眸子一下子亮起來:“怎麽會……”

祁衍:“嗯,給你找回來了,我厲害吧。”

程晟語無倫次:“可是,你在哪,是在哪?”

“公交總站啊。我那天突然想到的——你弄丟這個時候,自己當時就回去找過,之後我們整條路都找了幾遍也沒有,所以,八成不在路上。”

“我就去公交總站的失物招領試了試運氣,沒想到真的找到了。”

卓紫微:“嗬嗬,說的輕鬆。”

“哥哥你是不知道,總站那裏多少沒人領的東西!又多又亂!我跟祁衍整整翻了一個下午。他拄著拐,工作人員還以為他是殘疾人,特可憐他,還請我們喝了飲料……”

祁衍:“去去去別瞎說!”

“怎麽樣?小晟,喜歡嗎?”

程晟說不出話,拚命點頭。

喜歡,當然喜歡。

這枚雨花石鑰匙扣,曾經是他最珍貴的寶貝,已經丟了快兩年了。

他從來沒有想過還能找回來。

“喜歡的話,那就不生我的氣了,好不好啊?”

祁衍的眼裏又黑又亮。

“我到底是哪裏惹你不開心?你直接說嘛,別憋在心裏。還是我爸、你媽又幹什麽了?”

他問了好多。

程晟隻顧著搖頭,心裏酸甜又難過。

少年不知道別人的心思,什麽都不懂。至今他一個人悄然的喜歡,就始終隻能肆虐泛濫在自己身上。

可偏偏,他每一次想要清醒、想要自製時,都會被像這樣,溫柔地對待。

小天使善良又殘忍。

他現在幾乎已經痛恨這樣帶毒的甜蜜了,可又被迷得分不清今夕何夕,心裏甜,回味苦,心裏苦,回味甜,每天被各種情緒反複折磨。

終於有一天。

那天下了雪,卓紫微不在,宿舍隻有他們兩個人。

祁衍黏黏糊糊不放他走,他也舍不得小寶貝一個待在空****的寢室,就窩在**一起看了部電影。

浪漫的愛情輕喜劇。

讓人心裏像是裹了蜜糖,一直都在笑。

兩個人就這麽靠在一起看,屋子裏很安靜,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的聲音。

祁衍頸子後麵的弧度很好看,程晟屢屢偷看。

太陽慢慢下山,光線也慢慢暗了下來,就這麽依偎在一起,恨不得時間靜止。

可電影總會結束。

對於求而不得的人,越是甜蜜的幻象,落幕以後的後勁越是叫人悵然若失。

祁衍還靠著他。

有點撒嬌地抱著他的腰,捉小怪獸一樣的動作,柔軟的頭發蹭著他的肩胛骨。

那一瞬間,有些感情實在忍不住了,他啞著嗓子問他:“小衍,你有沒有……”

“喜、喜歡的……人。”

簡單的一句話,咬到了舌頭,痛得差點湧出淚來。

說完就後悔了,可已經覆水難收。

祁衍愣了愣,這個問題在他們之間其實突兀。

因為跟八卦兮兮的室友不同,印象中程晟從來沒沒跟他討論過女孩子的問題,一次都沒有。

他沒想到程晟這麽一本正經的人,也有八卦的時候?

“不是的。因、因為、我聽人說,說你有……”

是誰胡說。但祁衍看他偏過臉頰露出一絲微紅,又磕磕巴巴的樣子很有點可愛。

突然的,就想逗他。

“有啊。”

空氣突然安靜。

特別安靜,安靜祁衍都略覺詭異了:“小晟?”

程晟才像是回過神來。

“……”

“你……現在還小,應該把全部心思放在學習上。”

祁衍差點沒笑出來。

哈哈哈哈,哥哥是突然班主任附身了嗎?

他伸出手,想要把那張過於嚴肅蒼白的臉捏得放鬆下來。程晟卻突然偏過頭,下了床。

“我,回去了。”

祁衍:“啊?哦,傘傘傘,下雪了,你拿傘。”

“小晟?”

“……是誰?”

“啊?”

“夏莉裏,齊曉月?你喜歡的人,是誰?”

……

……

那天雪太大了。

程晟雖然有傘,但回到家也已經濕了雙肩。

孟鑫瀾紅紅的指尖,重重戳過來:“你又搞什麽呢,搞成這樣?自己身體不好不知道啊,大雪天出去作死啊?我跟你說程晟,你最好腦子醒點,少天天在外頭跟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

“上次淋雨,這次淋雪,你是尋死覓活呢!也不看看你現在像什麽樣子,成天魂都被勾走了一樣!”

“你簡直是……太讓我失望了!”

程晟沒說什麽。

介於她媽十幾年來曆來喜怒無常,這種程度的尖酸刻薄、諷刺挖苦,他早就習慣了。

這不算什麽。

前陣子更嚴重,孟鑫瀾有天哭哭啼啼的,把念了大半年的經書撕得破破爛爛扔了一屋子:“都給我拿出去燒了,看了就煩!再也不念了!有什麽用!念了那麽久,好人也沒好報!”

程晟那天收拾了好久。

沒有了神明束縛的孟鑫瀾,戰鬥力從那天起極速升級。

在家吵、出門和鄰居吵,幾乎是這學期的家常便飯。

程晟也勸過,也努力跟她講道理。

雖然知道她聽不進去勸,但他還是決定要講。哪怕她聽了以後各種暴怒,陰陽怪氣罵他的話越來越難聽、越來越沒道理。

程晟想的是,反正現在小衍不在家了。

他媽反應再大,但總歸所有的咒罵,是他一個人承受。

隻要不連累小衍受罪就好。

這種程度,是完全可以承受的。

再痛,也比不上身體疼痛的半分,甚至他還可以利用自身特質偷奸摸滑,悄悄調低耳蝸的聲音。

……他是想著,他好歹再努努力。

滴水還能穿石呢。人心總都是肉做的,總不可能永遠頑固不化吧?是,他媽是潑婦、是難救,但至少曾經養活了他,比他那個拋妻棄子的親爸好歹多了一些良心。

也許,也許呢。

也許有朝一日,有奇跡發生,她能聽進去他說的幾句話。

至少他得努力。

都是癡心妄想,好歹這事還有渺茫的成功可能呢?對吧?

正這麽想著,孟鑫瀾端著水果進來了。

不複剛才的凶悍,又變得哭哭啼啼的。

她坐下,不停抹眼淚:“小晟,媽媽剛才不是有意罵你,媽媽就你一個兒子啊,媽媽下半輩子都指望你呢!”

程晟垂眸,很溫柔:“嗯,我知道。”

“媽您放心。我一定考個好大學,健健康康的,不辜負您。”

孟鑫瀾繼續哭:“小晟,你從小身體不好,媽其實對你也沒什麽更多的要求。隻要你好好的、健健康康正正常常的。將來媽也不要你養,也不要你找什麽當官人家的女兒了,隻要你自己喜歡,樣貌家世都不挑,你肯帶回來,媽就一定同意!”

“剩下的你也別管,媽都幫著你,你娶媳婦媽幫你籌錢,你生了兒子媽幫你帶!”

程晟:“嗯,好。”

孟鑫瀾:“那你是答應我了啊,你得對天發誓!快!”

程晟不明白他媽這又是唱哪一出。

但孟鑫瀾偏逼著他舉起手來,還一定讓他跟著她的姿勢,重複她一套一套的話。

程晟是並不信鬼神。

但他知道,他不照做的話,他媽肯定不會罷休。

隻好敷衍地跟著她念,念完誓詞,孟鑫瀾那邊終於像是心口一塊大石頭落了地,滿意且喜滋滋地走了。

程晟又寫了一會兒作業。

一直到睡前,回頭仔細想,才覺得好像哪裏不對。

……

孟鑫瀾讓他發的誓重點,似乎是要他立誓,一定“娶妻生子”。

想到這兒,程晟心底咯噔了一下。

一股寒意,從前胸涼到後背。

不,不可能吧……

他搖搖頭。不可能,肯定是他多心了。他媽哪有那麽多心思,哪可能逼他發那麽奇怪的誓?

這麽想著,卻睡不著了。

程晟爬起來。

孟鑫瀾的經書讓他燒了,程晟卻沒有燒,裝幀封麵都挺好看,他覺得燒了可惜。

書架不算大,但整理總能有空餘。程晟就把經書歸了類,放上去,書脊還挺好看的。

他不信鬼神,是不拜鬼神。

但無論東方佛教道教也好、西方基督天主也罷,他對那些道法心懷敬畏。

程晟伸出手,拿下了一本佛經,翻開。

菩提、南無、般若一類高深的詞看不懂,但經文的大致意思卻看得明白——

是教人放下,不要執著。

沒有執著,就沒有痛苦。

旁邊是他媽記的小字:修行的重點!!!

程晟垂眸,合上書,苦笑。

那他這一輩子,想必注定是無緣修行了。

書上說貪嗔癡三毒殘害身心,使人沉淪於生死輪回、無邊苦海,為惡之根源。

這貪嗔癡,他至少占兩條,又貪又癡。

心有執念,且念念不忘。

他今天,犯了個巨大的大錯誤。

在問過祁衍是不是喜歡夏莉裏、齊曉月之後,一時蒙了心。

“那,是……卓紫微?”

可他怎麽能,說出一個男孩子的名字呢。

等他反應過來,根本不敢看祁衍的臉,甚至忘記了搪塞。就跑掉了。

他在雪地裏走了一路。

很絕望,想不出來明天要怎麽麵對小衍。

回頭想想,那時候真應該多說些什麽,把這句變成一個徹底的玩笑。

可偏偏他慌了。

那要是祁衍之後不細想、當成玩笑也就罷了。

可如果細想呢?

他隱藏已久的心思,隻差一層窗戶紙就要昭然若揭。

小衍是很聰明的。

萬一是最壞的結果,他一下子什麽都懂了。

程晟關了燈。

再度躺回**,用手肘捂住眼睛。

他現在,怕他知道。

怕他憤怒質問,讓自己無地自容。

更怕他明明知道,卻裝不知道。

可笑的是,他本以為生活挺絕望的——想愛的媽媽,總是帶來狂風暴雨。想愛的少年,一輩子也愛不到。

可現在。

他寧可他媽讓他發的誓都是毫無邏輯的潑婦取鬧。

他寧可祁衍一輩子什麽都不知道。

整個人快要被什麽淹沒了,他伸手把身邊的枕頭揉進懷裏。

雖然,祁衍已近一年多沒回家。

但他的枕頭,程晟一直沒收。

好像放在那裏,就有希望。小衍就總有一天還能回來,還能給他抱抱。

深呼吸,抱緊枕頭,突然胳膊感覺有點硌得慌。

枕頭裏似乎有什麽棉花以外的異物。

是什麽?

黑夜裏他摸索著,手往裏麵深,那東西觸感很奇怪,摸不出來是什麽,黑暗裏給人一種不太好的感覺。

程晟爬起來,打開燈。

那是一個娃娃。

不知道什麽材質,做工粗糙,身體上纏滿了黑色的嚇人的線,看著很邪。

娃娃肚子是開口的,程晟從裏麵取出一張紙條。

紙條上用血一樣的紅色墨水,寫著祁衍的名字,以及生辰八字。

那一瞬間,程晟忽然想起孟鑫瀾讓他發誓時流利的念念有詞。

再細看,娃娃缺了一條腿……

那一瞬間隻覺得耳鳴,渾身血往上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