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祁衍又多抱了程晟一會兒。
才放開他:“我去給你倒點水。”
卻被一把抓住。
祁衍無奈,耐心、慢慢的又解釋了幾遍。
程晟聽不見,滿眼的猩紅不安。好在最後讀懂了他的唇,顫抖的手指才終於肯放開。
等拿水回來,又是各種藥片。
祁衍幫他吹了吹熱水。
“吃這麽多藥,苦不苦啊?”
“是不是還很疼?”
程晟聽不見。
神色萎靡,沒有回答。
祁衍忍不住摸摸他的冰冷的頸子。
吃完藥,程晟裹著棉被倒下,祁衍掀開被子跟著鑽進去。大夏天的傍晚熱的要死,懷裏的人卻全身僵硬、冰冷。
還很抗拒他。
祁衍好氣又好笑。
他這個哥哥,真的是……
剛才不讓他走,現在又不肯讓他抱。
可祁衍偏要抱。
不僅從背後抱緊了,還把手伸進他衣服裏麵。
程晟因為做過很多手術的緣故,胸腹部很多疤痕。
那些凹凸不平,被祁衍的指尖細細蹭過。
他沒看過,但能想象它們猙獰的樣子。
他一直蹭,直到哥哥急了、掙紮,祁衍才終於老實了一些。
環著程晟的腰,用滾熱的掌心給他暖胃。
他想起上一次。
上一次程晟犯病,疼得哭。
這次明顯比那次更嚴重,皮膚下的**掌心能清晰感覺到,卻隻一直努力忍著、撐著。
……就那麽能忍。
心疼的感覺蔓延上來,比過往有增無減。祁衍快要敗給這種感覺。
是,他是不理他,卻他希望他能健健康康。
能一直好好的。
祁衍閉上眼,又想起了翡翠森林,想起那隻叫卡布的狼和叫咩咩的羊。
童話故事的開篇,咩咩的媽媽是被狼吃掉的。
就在咩咩的眼前,被狼吃掉了。
祁衍其實一直在疑惑,為什麽咩咩最後卻還能願意敞開心扉跟卡布做朋友。
小羊的心路曆程,故事裏完全沒有交代。
要是能交代一下就好了。
他是真的想要明白。
……
大概又過了一個多小時,程晟才終於沉沉昏睡。
這時有人敲門。
祁衍下床開門一看,是住樓下的前同班同學,虞清。
虞清家裝了電話,而祁勝斌家沒有。
所以一般祁勝斌有什麽急事,從車隊打回來電話都是打去虞清家。
虞清站在門口,一臉認真努力複述:
“祁叔叔剛才打電話說,接到你的留言了,他說他知道程致遠病了,讓祁衍你一定先好好照顧他。”
“祁叔叔說,他因為今晚夜班,實在沒法回來,等明天中午就帶程致遠去看病。讓你千萬先別告訴小孟阿姨,會影響小孟阿姨身體的。”
“嗯,我說完了。就這麽多,確定沒有了。”
“……”
先別告訴孟鑫瀾,影響孟鑫瀾的身體。
他爸絕了。
祁衍冷笑,所以心裏其實是拎得清的啊?
從來表現得對哥哥客客氣氣、疼愛有加、大方得很,說什麽“當親兒子對待”,但關鍵時刻,果然程晟的命跟孟鑫瀾肚子裏的小負負得負比,毛線都不算!
真不愧是虛偽的大人。
虞清還傻乎乎站在門口:“祁衍,程致遠他病了是嗎?”
“嗯。”
“那,要我幫忙嗎?”
祁衍:“……”
你幫忙?幫什麽,幫倒忙嗎?
眼前的男孩一臉無辜。
虞清爸雖然殺豬,但如果肯刮掉絡腮胡子,五官其實還說得過去。而虞清媽雖然豔俗,但好歹也算是個美人。
兩邊基因疊加,虞清稚氣的臉上,也帶了幾分清俊。
……隻要不開口說話,一切都好。
一開口就完,自帶“弱智”氣質。
祁衍也形容不好那種氣質,總之就是啥都慢半拍、腦回路也奇奇怪怪,明顯和正常孩子不太一樣。
祁衍倒是也聽人說過,虞清小時候並不傻,是後來車禍事故撞壞了腦袋才變笨的。
但無奈,他認識虞清的時候虞清就已經是這樣的了,幹啥啥不靈、學啥啥不會,木木的帶不動,所以祁衍也一直不愛跟他玩兒。
雖然鄰居多年、還同過班,一直不算熟。
不過,學校裏有人欺負虞清,他還是會管管。
所以傻孩子雖然常年倒數第一、經常被人背地裏嘲笑,卻因為班長祁衍坐鎮,明麵上卻一直沒人敢動他。
祁衍打發走了小傻子。
沒兩分鍾,小傻子又來敲門了。
小傻子抱了個大西瓜。
祁衍:“你什麽意思?”
“程致遠生病了,這個給他吃。”
祁衍:“……”
好容易把人再次勸回去,沒兩分鍾小傻子又上來了。這次直接抱著個抽屜。
“這是我們家所有的藥,給程致遠吃。”
祁衍:“謝謝!不用!你回家!”
沒十幾秒,又敲門。
虞清:“我、我忘帶鑰匙,回不去了。”
祁衍:“……”
無奈,祁衍隻能讓人進門,倒茶,拿了冰箱裏的小蛋糕給他吃。
虞清吃著蛋糕:“我想看看程致遠。”
祁衍:“你別吵他!”
虞清:“嗯嗯我不吵,我就看看。嗚,他頭上好燙啊。”
祁衍:“也不準摸!”
晚上九點,虞清爸媽終於跳舞回來了。他倆每周都去跳一次,老夫老妻熱情似火,快四十歲依舊叱吒舞廳。
夫妻倆在家找不到他們的笨兒子,就跑來樓上找。
虞清媽:“哎呀,小晟燒成這樣了,有點嚴重啊,還是去醫院看看吧?”
“走走走,老公,你開車!”
……
醫院裏一通檢查,開了藥、打了退燒針,可沒少花錢。
好在虞清爸媽帶夠了現金。
虞清媽:“還好還好,還好不是給燒聾了,嚇死我了!”
“他真的聽不見嗎?一點都聽不見?”
醫生說是耳蝸機械故障,讓去找專業機構排查。
虞清媽不懂人工耳蝸的原理,但醫生說出“殘障”兩個字,還說“可能需要手術”的時候,心理依舊咯噔了一下。
她一直以為,樓上男孩戴的隻是普通的助聽器而已。
都算殘障了啊……
看完病,大半夜把兩個孩子送回家,虞清媽不放心:“不然今晚老公你住他們家吧?萬一孩子半夜有什麽事,也方便找人。”
肉聯廠大叔:“好嘞。”
領走之前,虞清媽又實在沒忍住:“你們爸媽,也太不像話了!為了躲身子,兒子病成這樣都不管了?”
“是,我早就知道孟鑫瀾懷孕了,怎麽可能瞞得過我的眼睛?”
“哪有這樣當爸當媽的?你們也太可憐了,唉!”
“明天來阿姨家吃飯吧!就這麽決定了,一定要來,阿姨家的肉是肉聯廠無限量特供!”
……
第二天一大早,虞清媽就上來送飯。
給祁衍買的好多油條煎包,還好心幫程晟煮了好消化的稀粥。
程晟睡了一夜,依舊乏力,好在燒退了不少。
“謝謝阿姨。”
他咬字不準,聽得叫人揪心。
虞清媽長歎一聲。
“其實吧,阿姨對你根本沒意見,以前也不是針對你。”
“隻是你瞧瞧你那個媽啊?搶別人老公、逼人家跳樓、非婚生育,件件事情做得都是在造孽嘛!”
“你也別怪阿姨說話不好聽,她這麽費勁吧啦、東躲西藏生下來的孩子,還不是個野種?就算將來勉強能上戶口,能不被人指指點點嗎?長大了心理能健康?”
虞清爸:“行啦行啦,瞧瞧你說什麽呢。”
“孩子還小,他家媽怎麽做人他也管不了啊,咋還是他的錯了?”
虞清媽:“嗨呀,我就抱怨兩句。反正他又聽不見。這孩子太慘了,人長得也挺周正的,成績也好,結果不但殘疾,還攤上那種媽。”
“就他媽那樣,將來誰敢嫁給他啊?”
祁衍:“阿姨!”
程晟雖然聽不見,但灰色的眼睛裏,全是慚愧和澀然。
他多半猜得到虞清媽在說什麽。
祁衍強勢插入,拿起勺子呈粥喂程晟,擋在他和虞清媽之間。
“吃!”
“來,啊——乖。”
虞清媽:“嗨,不說了不說了,阿姨也沒有惡意。隻是真的覺得這孟鑫瀾真過分,你瞧,這新兒子還沒生呢,舊兒子就不管了?”
……
但孟鑫瀾其實,沒有不管程晟。
她是真的不知情,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聽說程晟病了。
當時就氣得要死:“祁勝斌!這種事情你不早跟我說?我兒子還好沒有個三長兩短,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看老娘跟你拚命!”
祁勝斌:“行行行,這不是最後沒事嗎?別氣壞身體!”
孟鑫瀾聽說程晟聽不到了,就更擔心。
“你快點請假,帶他去看!”
然而祁勝斌卻不能請假——他得工作。孩子的奶粉錢、一中的學費,樣樣都要花錢,得趕緊埋頭賺錢。
孟鑫瀾卻也不能回家。
還有三個月就能生了,肚子太明顯,決不能在這個時候前功盡棄。
沒有辦法。
隻能打電話求她最看不上的鄰居虞清家多關照,還得求祁衍,替她照顧生病的程晟!
孟鑫瀾心裏當然是一百萬個不情願。
但是成年人的世界,能屈能伸是基本法則。
她在電話裏,對祁衍用了異常輕柔又和藹的聲音。
“小衍啊,多謝你照顧小晟了,你們兩個現在怎麽樣啊?”
諂媚的聲音。
祁衍從來沒被一個人的語調這麽深深地惡心過。
他冷笑一聲:“原來我叫祁衍啊?我不是一直叫小拖油瓶?”
孟鑫瀾如鯁在喉。
一通電話,非常的不愉快。
孟鑫瀾跟虞清媽,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不出聊齋,裝柔弱根本沒用。
而對祁衍,她本來是想要懷個柔的,結果祁衍也根本不接招。
每一句都懟她,瘋狂懟她。
最後孟鑫瀾也急了:“你到底想怎麽樣啊?故意氣我是吧?把我一個孕婦氣出問題你就開心了是吧?我告訴你你做夢!你一天到晚,就會裝裝裝,裝可憐把小晟騙得團團轉,現在他生病了你又不想管他!我家小晟就是太單純,才會被你騙!”
祁衍:“是啊,對啊,我就騙他,又怎麽樣了?”
“你兒子就是相信我,現在落在我手上了,可慘了,每天我願意給他弄吃的,他就有的吃,我不願意給他吃,他就得餓著!”
孟鑫瀾那邊氣得尖叫,找祁勝斌吵。
祁衍神清氣爽。
虞清媽更是一貫的幸災樂禍唯恐天下不亂,還暗戳戳給他比大拇指。
最後,隻能是祁勝斌當和事老:“小衍啊,行啦!知道你跟你孟阿姨有矛盾,矛盾以後咱們慢慢解決,但小晟他又沒有錯。人家畢竟病了,你就多稍微照顧他幾天……”
滾你媽的。
祁衍差點脫口而出。
真的,祁勝斌倒不如閉嘴——別人都有資格說程晟沒錯,就他和孟鑫瀾,沒有!
他們沒有資格。
從虞清家回來,祁衍暴躁得隻想摔東西。
踹門進屋,踢翻了客廳孟鑫瀾買的破衣帽架,又扒了她買的花花綠綠、毫無品位的沙發罩。
聲響動靜很巨大,但反正程晟也聽不見。
他就可勁造。
把客廳裏孟鑫瀾那些俗氣的、花花綠綠的蕾絲裝飾品都撕下來,撕累了,終於舒爽一點。
在沙發上伸了個攔腰。
結果一抬頭,程晟不知什麽時候從**下來了。
正呆呆站在過道,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祁衍:“……”
他站起來,程晟的樣子看著搖搖欲墜。
祁衍走過去。
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很多事情,根本無法用理智來解釋。
明明一想到孟鑫瀾的嘴臉,就想分分鍾掐死跟她相關的一切。
可是看到程晟,又舍不得。
這種矛盾的感覺,足夠讓人窒息。
手腕被抓住。
程晟把他拉進了屋。
少年指尖那麽冰冷,明明臉色那麽差,拉著他的力道卻出奇的大。
灰色的瞳裏,洶湧複雜的情緒。
他壓著祁衍,說了什麽,但聲音全部卡在喉嚨裏,根本聽不清。
他放開祁衍,又拿了本子,撕下一張紙要寫。
可力道控不住,筆尖落下去就折斷,他就顫抖著再也什麽都寫不出來了。胸口起伏,臉上全是絕望。
祁衍看著他。
一直看著。
窗外下午光暈照在寫字台上,這是他們兩個人的房間。
無數次一起敲鍵盤、一起看書,藏著好吃的,抄作業、分享小秘密。
祁衍拿起他手裏那張紙。
“我不該摔東西。”他寫。
“過兩天我爸會帶你去看病,你不會一直聽不見。”
最後,他垂眸,心裏溫柔、苦澀又無奈。
“我們以後,好好說話吧。”
程晟拿著那張紙,不敢置信。
愣了幾秒,抬頭看著祁衍,眼裏微微有光。
他忙把紙收了起來。
他個子高,把紙折疊夾在一本書裏,直接放上書架最上層祁衍夠不到的地方。
好像他拿不到了,就不準改了。
祁衍好氣又好笑。
他當然知道,一切不可能那麽簡單。他跟程晟之間,立場太複雜,怎麽可能這麽輕易就和好。
可是就暫時先這樣吧。
人生短暫。
說不定哪天掉個流星,就砸在祁勝斌和孟鑫瀾頭上。
誰知道呢?
他伸出手。
窗外陽光刺眼,程晟卻沒有來握住他,而是一把將他摟進懷裏。
他平常對什麽都平平淡淡的。
卻毫不掩飾想他的心情。
祁衍很少被人抱。
也不討厭有人抱他。
隻是那種熟悉的感覺又泛上來了——那種隻有抱著哥哥,一切才都是“對的”的感覺。
很荒謬,卻又無比真實。
……
接下來的日子,祁衍“照顧”程晟。
哥哥很好養活。
又乖,吃的又少。照顧起來一點也不累。
“好吃嗎?”
程晟聽不見,但比較短的句子他讀得出來。
“嗯,好吃。”
好吃才有鬼,那麽寡淡的粥。
看祁衍不信,程晟真的想證明好吃,結果一急,咬了舌頭。
沒有耳蝸,他的聲音就連疼痛的“嗚”,發出來都是奇怪小動物的叫聲。
祁衍心疼,又忍不住笑他。
心裏真心覺得,大人們其實可以永遠不要回來。
回來幹什麽呢?
就跟他們的新兒子在外頭過好了,他和哥哥一起過。挺好的,大家都舒心。
接下來的一周,天氣漸熱,連續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一中的成績下來了。
祁衍考了第三名,順利進入實驗班。
齊曉月的排名是第二,居然還在他前頭,可一直成績更好的程晟卻沒能考上。
“你要是那天沒生病,肯定也能考上。”
“不過,普通班其實也一樣。”
“而且要是奧數拿獎,也有機會再跳進實驗班的。”
第二件事比第一件事還要大。
萬眾期待的小負負得負,居然沒能生下來。
孟鑫瀾毫無征兆的自然流產了。
而祁衍躲過一劫。
那天祁勝斌打電話,差使他去給孟鑫瀾送水果。祁衍心想你想得美,電話懟了他爸一頓,沒去。
幸好沒去,不然指不定賴他頭上呢。
作者有話要說:《凡爾賽玫瑰》裏伯爵送瑪麗皇後的戒指,裏麵銘刻“一股強大的力量吸引著我向你而去”。
可能就是這種感覺吧。
背景板少年虞清露臉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