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進入宮殿之後, 桂花香氣就被檀香覆蓋, 四處彌漫寺廟中才有的邈邈香煙,裴雲舒隨著前方的侍者又走過了兩張精致雕花木門,才見到了站在牆邊麵無表情的將軍。

將軍見到裴雲舒之後表情一緩, 往前走了兩步, “仙長。”

裴雲舒左右看了一下,“人在哪?”

燭尤握著他的一隻手, 慵懶地靠在爹爹身上,餘光從將軍身上瞥過。

將軍眉峰皺起, 沉聲道:“皇上又病發了。”

他看上去很是為難, 直到如今, 裴雲舒隻從他口中知道皇上得了怪病, 但又是什麽樣的怪病, 將軍諱莫如深。

裴雲舒被勾起了一點好奇,“到底是何樣的病發, 會讓將軍如此為難。”

將軍看了一眼他,將他眼中一眼就能看透的神情納入眼中,神情微微一動,轉身帶著裴雲舒進了房門,等裴雲舒和燭尤二人進去之後,他在後方,將房門牢牢關上。

此處房間之中, 是一處大大的溫泉。

泉中被縛住了一個人, 這人身上被紅繩捆住全身, 正雙目血紅,表情猙獰,不斷掙紮碰撞著池子邊角。他身上的繩子捆綁得很緊,在皮肉之上勒出一道道青紫到駭人的痕跡,但更讓人心中發寒的是,這人每一次重重碰撞上池子邊角時,臉上的表情都會驟然一變,有舒爽一閃而過,而後又變得更為猙獰。

仿若疼痛對他來說,可以飲鴆止渴。

“皇上!”將軍握緊拳頭,不忍看下去。

皇上此時的形容著實狼狽不堪,他應當是有著一副好相貌,但此時根本看不出來相貌是好是壞,唯獨那股傷害自身的勁頭如同瘋魔一般。

“滾……”皇帝被這一聲給換回了片刻理智,他從牙縫中吐出這一個字,“給朕滾出去。”

他竭力控製自己不在臣子眼皮底下做如此醜陋惡心之事,但不到幾秒,又掙紮了起來,想要往池麵上撞去。

裴雲舒下意識控製住了他的身形。

“將軍,”裴雲舒麵上看起來很是鎮定,忽視了這帝王正狠狠瞪著他的布滿血絲的雙眼,“這便是你說的怪異之處嗎?”

將軍沉重頷首。

裴雲舒想了想,側頭朝他說道:“不若將軍先行出去?我要好好為他看上一看。”

將軍猶豫一下,轉身出了門,體貼地將房門帶上,在門旁站立等候。

裴雲舒布上了一個結界,走進了池邊,他瞧了一眼狼狽至極的皇上,脫下了鞋襪,坐在池邊悠然泡著腳,對皇上的瞪視恍若不見。

不僅如此,他還招呼燭尤坐到他身邊,“雲椒,你也來泡一泡,這泉水中還加了草藥,雖對你我並無什麽益處,但確實極為舒適。”

燭尤也不客氣地脫去了鞋子,坐在裴雲舒的旁邊,伸進了泉水之中時,跟著點了點頭,“爹爹說的對。”

池水旁還放著新鮮的水果和晶瑩剔透的酒水,無一樣不精致,也無一樣能傷人。裴雲舒覺得好玩,便直接笑了出來,“皇帝被捆住手腳放在泉中,身旁也無宮人伺候,這些東西擺在這裏,是留我與我兒吃的嗎?”

燭尤將果盤拉到身邊,垂眸看了一會,摘下了兩粒飽滿圓潤的葡萄,與裴雲舒分而食之。

他們兩個宛若在自己家中,津津有味地品嚐著皇帝的鮮果,拿著正在泡著皇帝本人的泉水,來當泡腳水。

被定住身形的皇上不眨眼地瞪了他們好久,直到眼睛酸澀,他們也不曾往這邊看上一眼。皇上受不了的閉了閉眼,壓著怒氣道:“爾等何人!”

他怒火雖盛,但聲音壓得極低,仿若生怕驚動他人一般。

裴雲舒拿著果子朝他看去,又咬了一口果子,體貼道:“這果子極甜,皇上不吃一個嗎?”

皇帝氣得繃不住了儀態,朝著裴雲舒翻了一個白眼。

裴雲舒放下了果子,給皇帝鼓起了掌,這才不解地問:“你既然沒中咒術,又為何要裝瘋賣傻?”

他順手解開了皇帝身上繩子和法術。

皇上見事情敗落,表情微變一瞬,又很快冷靜下來,他將身上的紅繩扔在水中,審視地看著裴雲舒二人,裴雲舒本以為他會說些什麽,但是皇上卻什麽都沒說,隻是走上前拿走了果盤中最後一個果子,狠狠咬了一口。

一個整齊的牙印就印在了果子上。

裴雲舒原本來以為自己看出來這皇帝沒災沒病之後會占據上風,試一試話本裏麵別人驚懼交加和心中暗自驚歎他聰明多智的待遇,誰想到這皇帝這麽平靜,一個房間裏麵隻剩下了吃果子的哢嚓聲。

裴雲舒吃一口,燭尤吃一口,皇帝吃一口。

三個人靠在池邊吃完了一整盆的果子,皇帝瞥了一眼門外的將軍背影,他用濕漉漉的袖口優雅地擦過了唇,裴雲舒上下揮動了腳,好心提醒道:“這水是泡過腳的。”

皇帝手臂一僵,道:“這水是活水,蠢貨。”

燭尤冰冷的目光從裴雲舒身後投到皇帝身上。

皇帝不去看他們,他出了池子,又變了變神情,待到臉色蒼白麵無戾氣之後,才施舍地給了裴雲舒和燭尤一個眼神,“還不起來?”

裴雲舒不明白他這個是什麽意思,看過的話本中各式各樣的內容在腦子裏麵一一閃過,但腳也泡夠了,他也就順勢起身,看看這人間皇上是想要做些什麽。

燭尤在他身旁道:“爹爹,等一等。”

燭尤從水中起身,穿好鞋襪之後伸出手,抬起裴雲舒的小腿,為他擦去腳上的水珠。

誠如他所說,他長得越大,手也越大,如今一手便能握住裴雲舒的腳踝。

裴雲舒掙了掙,燭尤抬眼看他一眼,道:“爹爹別動,秀才先生讓我多多孝順你。”

裴雲舒道:“秀才先生?”

“嗯。”燭尤隨意應了一聲,心神全放在了手上,隻覺得觸手一片溫熱,白裏透粉,宛如一塊上好的暖玉,他的手指“不小心”劃過裴雲舒的腳背,裴雲舒抖了一抖,忍笑道:“燭尤,孝順爹爹就要好好孝順,怎麽能出錯呢?”

他說完,自己也覺得好玩,便玩鬧一般,輕輕踩了燭尤胸膛一下,佯裝不客氣地踢了他一腳。

“做的不好,爹爹得罰你了。”

燭尤隻覺得胸口被踩的地方猶如被火撩過一般,心口砰砰劇烈跳動,他舔舔唇,爹爹兩個字剛說出口,那邊沒有眼色的皇帝就道:“朕不想看你們父子情深。”

猶如一盆冷水從頭澆下,把燭尤給澆了一個透心涼。

回過神來後,裴雲舒已經穿好了鞋襪,把他也給拉了起來。

皇帝看到他們二人站起了身後,二話不說就躺在了地上,虛弱地喚了一聲:“長榷。”

燭尤此時正心生暗火,似笑非笑道:“這處布了結界,皇上又是在喊誰?”

皇帝麵不改色地站起,又走到了門前躺下,用腳踢了下門,臉色蒼白道:“長榷。”

這次外麵的將軍總算是聽到了,將軍連忙走進房內,一眼便看到了已經恢複冷靜的皇上。

他蹲下身,單膝跪在一旁,扶起皇上,表情鬆了一口氣,“陛下。”

“多虧有兩位仙長,”皇上的目光投在了裴雲舒的身上,“仙長功力深厚,讓朕難得有了一絲清明,朕感激不盡。”

說著,皇上眼中已經含上了熱淚。

“……”裴雲舒目瞪口呆。

“仙長,”皇上虛弱地抬起手,攥住了裴雲舒的衣擺,一副無以回報激動非常的模樣,“仙長有如此本領,還請驅走我身上妖邪,徹底救我一命!”

裴雲舒道:“你——”

你身上本就沒有妖邪。

皇上突然驚天動地地咳了起來,他咳得分外嚇人,胸膛不斷起伏,身上的傷痕更是觸目驚心。

裴雲舒閉嘴默認。

將軍喚人來給皇帝診脈,便同裴雲舒和燭尤二人等在了殿外,他朝著裴雲舒深深彎下了腰,“謝仙長出手相助。”

裴雲舒避開,“不必如此。”

將軍還是堅持,待行完禮後,他抬頭,朝著裴雲舒露出一個略顯鬆緩的表情,道:“那日我受傷,本以為必死無疑,沒想到卻是喜從天降。”

裴雲舒:“謬讚。”

將軍還想再說些什麽,就對上了燭尤投來的目光,他眼中一閃:“令郎氣勢不凡,沒想到仙長瞧起來如此年輕,卻已經有一個這個大的兒郎了。”

到如今裴雲舒也未曾告訴將軍他的姓名,將軍隻能尊稱他為仙長。

裴雲舒嘴角勾起,真有了幾分被別人誇讚兒子的高興。

裴雲舒和他斷斷續續說了幾句話,有宮人從房內走了出來,說是皇上要見將軍。

將軍進了宮殿裏麵,燭尤看著他的背影,問道:“爹爹,你覺得這個將軍如何?”

裴雲舒想了想,道:“是個忠君報國、知恩圖報之人。”

但燭尤卻看得分明。

這將軍明明就是個冷血之人,不懂報恩,甚至會恩將仇報、反麵無情。

若是救他的不是爹爹,而是其他不感興趣的人,他必定不會浪費片刻時間去尋所謂的“救命恩人”。

找尋了爹爹許久,浪費手中兵力,甚至拋下手下將士,不管他們死活,日夜兼程地來找到了爹爹。

一匹惡狼,裝成一副有情有義之人,肆意騙取著爹爹的好感。

燭尤不打算直接同爹爹說,他打算讓爹親眼去看。

待爹爹大驚失色的時候,便是他擁著爹爹好好在懷中安慰的時候。

再告訴爹爹,世間除了燭尤,都是這般虛偽的模樣,爹爹隻能信燭尤,也隻能對燭尤有好感。